着愤怒的火焰,呼吸也都急促了。鲁汉憋不住,象和别人吵架似的顿着脚,骂了一声:“我入他奶奶!”
这一声叫骂,提醒了老洪,他看了看表已十点半了,就对政委说:“开始吧!”李正点了点头说:“好。”
老洪仰起了头,他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面孔,队员的脸上还有着因小坡的叙述而激起的痛苦和愤怒。老洪脸色变得象铁一样严肃,他有力的宣布:
“各组分头出发,绕过敌人的岗哨,到指定的地点集合。现在就开始。行动吧!同志们!”
这斩钉截铁的语句,是向这小炭屋里的黑黑的人群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屋门口的人迅速的退出去,人们都分成一组组的,窜进外边的黑夜去了。有的来握一下小坡的手,有的在门外边来不及进来,喊一声“小坡再见!”就走了。
彭亮因为先送小坡进来,挤在里边,所以他最后出小炭屋。这时李正对小坡说:
“你先在这里,不,到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今天晚上有任务,明天再谈吧!”
“不,我也要去。”小坡站起来,他看到老洪和政委腰里都别着枪,着急的请求着。
“不行!”老洪说,“你身体这样弱,需要休息些时候,政委说的对,要听话呀!”他又把小坡扶到床上。
老洪说罢就匆匆的和李正出去了。小坡忽的从床上跳下来,窜出小屋,跑到黑黝黝的街道上,他跑上去,一把抓住正要走出街口的彭亮:
“亮哥!你们到底去干啥呀?”
“我们今晚上要给你报仇呀,干什么?杀鬼子!”
“我得去!”
“不行!你得歇歇!”
彭亮摆脱小坡的手,就很快向前边的黑影赶去了。
小坡呆了一下,急遽的跑回小炭屋里,用两手在床上床下摸索着,最后从门后抓起一把劈木柴的斧子,吹熄了灯,就窜出小屋,跑上街道,向彭亮刚才走的方向追上去了。
夜风打着小坡的脸,他在小路上飞奔。由于身体的虚弱,豆大的汗珠在额上滚着,口发干,心在跳,他依然咬紧牙,朝前边急走着的黑影追赶上去。他看着前边的人影,在离铁道不远的一个土窑边停下,小坡也钻进人群里蹲下。政委正低声作着简短的战前动员,他只听到最后两句:
“……行动要静!冲进去时,要快!”
“王强路熟,带第一组先去!”这是老洪的声音。王强提着枪,带着三个人,离开土窑向南边的铁道那里走去。当前边走了半里路,第二组又出动,接着第三组,他们穿过枣庄西二里路的一个小桥洞,向正南去了。
小坡跑得满身汗,一歇下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的牙齿在嗒嗒的响。当政委带第四组要出去时,才发现了他,李正着急的问:
“你怎么也跟来了呀!”
“政委!”小坡恳切的说,“我要报仇!”
李正沉思了一刻,当他想到小坡的语气很坚决,充满了仇恨,就说:“好!”
他嘱咐彭亮好好照顾小坡,便带着四组,随着渐渐走远的三组,穿进桥洞。
风渐渐大起来,天上的云层象黄河的浪涛样在飞走,西北风呼呼的拧着铁路边的电线杆,使电线在吱吱的响。夜的远处,风卷着煤灰,扇着焦池的滚滚白烟,煤矿公司和车站的电灯,星星点点的好象没有往日亮了。
这时候,一簇簇的人影,从枣庄西穿过铁道南,再向东绕到车站道南的商业和居民区。他们从正南的小胡同里溜进车站南部,穿过背街小巷,在靠近洋行屋后的小夹道里停下。隔着洋行及洋行大门前的几股铁道,对面就是站台,票房正向着这个方向。站台的电灯光只能远远的射到洋行的大门前边,射到洋行的屋脊上。
老洪带着鲁汉、小山守着通往车站的夹道口,因为他知道鲁汉的性情暴躁,不适于作挖墙工作。这是个细活,不小心弄出声响,会坏了事。他和鲁汉、小山,趴在夹道口的墙角影里,监视着站上的敌人。
鲁汉把手榴弹盖子打开,这是昨天从小屯借来的,他抓在手里,眼睛睁大着盯住站台上鬼子的岗哨。风呼呼的吹着,把地上的尘土扬起来,不住的迷着鲁汉的眼睛,他揉着,肚子里在骂着:“奶奶!”两眼仍不住的盯着前方。老洪比他有经验,是蹲在墙角上,象一个石像样望着站台上的动静。鬼子的岗哨在灯光下,来回踱着步。皮靴钉子踏着地上的石子,在咯咯作响,刺刀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发亮。票房后边,碉堡的黑黑的射击孔,向外张着嘴,里边伸出机关枪的头颈。
已是夜半十二点以后。夜很静,只有呼呼的风声,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王强在屋后,用步量着,在靠近右边夹道的院墙角上,用指头敲着指点给彭亮、林忠,他用眼睛示意:“就在这个地方挖。”彭亮和林忠拿着修铁路的工具——起道钉用的一端象猪蹄形的火龙棍、铁锹、螺丝扳子,靠近墙边。彭亮在王强手指的地方,用螺丝刀在轻轻的划着石灰沟的砖缝。螺丝刀来回的在石灰缝上划着、刻着,要用力,但又不能弄出音响。彭亮把一块砖四面的石灰缝都挖进去时,头上已冒着热汗,挖断了两把螺丝刀。林忠两手擎着沉重的火龙棍,把猪蹄形的尖端插进挖进去的石灰缝里,轻轻的往里一撬,这块砖活动了。彭亮把砖轻轻的拔出来,递给别人,再慢慢的,象生怕跌破的瓷器似的,放在地上。这时又换林忠上来挖砖,因为挖出第一块以后就好办了。彭亮接过他的火龙棍,等林忠挖动砖,再来撬。
西北风在呼啸,天象在阴起来。在黑影里的人们紧张的劳作着,铁锹划着石缝,发出轻微的吱吱的声响。在这呼啸的狂风里,连铁路上的石子都将要被吹起的动静里,这吱吱的声音是显得多么轻微,难以听出呀。
老洪的身影,突然转进夹道深处,抓了李正一把。李正很机警的,顺手把彭亮的肩膀按了一下,劳作暂时停下来。李正带着一个队员轻轻的随着老洪到夹道口去。
李正在墙角上,望着站台。电灯光下,有三个鬼子。他们肩着枪,咔咔的走下站台,越过铁轨,径直的朝洋行大门口这边走来,嘴里还在叽咕着什么。越来越近了,皮靴声听来已经刺耳的清晰了。离夹道口只有十几步了。墙转角的夹道黑影里的人群,一阵阵的紧张起来,有六支黑黑的枪口在对着鬼子,手指已压到扳机上,只等一勾了。
只听鲁汉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他握着手榴弹的手突然扬起,李正上前一把,猛力抓住他的手臂,又把它按下去。这时,他们的眼睛都张大着看鬼子的动静,可是鬼子在洋行门口站了一会,又叽咕着向西边走了,咯咯的皮靴声,慢慢的远了。
站上又恢复了寂静,夹道里的墙角边,人影又在蠕动。轻微的吱吱声又起了。洞口开始象盆口样大,现在已经象个煤筐一样大了。吱吱声停下来。
夹道里的人群,又分四组站好。老洪拍了一下王强的肩,王强点了点头,带了第一组,到洞口边,他先钻进去,摸到厕所里,就推开了半掩的、通往院子里的便门,探头望一下院里的动静,只隐隐的听到呼呼的鼾声。他又折回洞口,伸手向外边招了招,第一组就接着钻进来,随后是彭亮的第二组,林忠的第三组,鲁汉的第四组,都陆续的进来,挤在厕所里。
留下一个队员在洞口守望,老洪、李正便轻轻的走出厕所的门,看一下院子里的动静。
老洪一招手,队员们都从厕所里溜出来。一组靠南屋檐下,二组靠东屋檐下,三、四组在厕所门两边,都蹲在那里,屏住呼吸。每组的头两人都是短枪,准备从两边拉门,他们都在静等着老洪和政委发出行动的信号。
当老洪一步跃进院子,象老鹰一样立在那里。一声口哨,四簇人群,哗的向四个屋门冲去,只听四个带滑车的屋门“哗啦”一阵响,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四个门都被持枪人拉开,刀手们一窜进去,持枪的队员也跟进去了。
各屋里发出格里呵叉的声响,和一片鬼子的号叫声。小坡最后窜进南屋去,屋里的几支手电筒在交叉着,队员们在劈着鬼子。有个鬼子正在和彭亮搏斗,鬼子抓住了彭亮的手,使彭亮砍不下去。小坡跑上去,举起斧子,对准鬼子的后脑勺,用尽全力劈去,鬼子扑通倒在炕前了。
当彭亮、小坡和其他三个队员刚摘下墙上的短枪,正要走出屋门的时候,只听到东西两厢房里传出砰砰的枪声。他们知道这是遇到棘手时,不得不打枪的了。
彭亮带着他的小组走到院子里,他看到鲁汉提着刀,肩上也背上了日本短枪,就在这时候,“砰砰砰……”震耳的机关枪声从对面站台上射过来了,机枪子弹打得南屋檐上的瓦片噗噗的往下乱掉。老洪一声口哨,用手往厕所一指,人群都向那里拥去。
“不行!洞太小。”王强看着人群挤满了一厕所,可是洞口只能一个一个钻出去,便对老洪和政委说:“这太慢了!”“劈门!快!”政委冷静而又很果断的说。他知道小坡有一把斧子,就叫:“小坡跟我来!”
人群分一部分跟着政委,又回到院子里了。王强跑到门边说:“砍小门,砍小门!”小坡就提着斧头跑上去,在大铁门的旁边,举起斧头向锁上劈去。
机关枪砰砰的又响了一阵,鲁汉站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
当人群向劈开的小门洞里钻出去时,对面站台上,碉堡上的机枪已经打乱,而且枪口慢慢放低,对准洋行大门射击了。鲁汉刚窜出去,一梭子机枪子弹就打在大门上,大门发出砰砰的声响。鲁汉折进夹道,看到老洪和政委是那样沉着的在小巷口迎着他,喊他:
“快点!……出这胡同口,顺着东西大街向西,再向南走小巷……”
鲁汉一边在夹道里跑着,一边想道:“他们可真有种呀!到底在八路军里待过的,多么沉着!”
人群从小夹道向南,穿出东西大街。再往西跑出几十步就又折进向南的小巷里去了。出了这个小巷,再转过弯,就到了南郊。
当最后一个队员也都进到小巷的黑影里时,东边响起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鬼子马队沿着大街向西奔来。鬼子在马上向四下扫着机枪。
他们到了野外,又分成一组织,拉开了档子,顺着原路回去。走到铁路桥洞边,他们伏在一片洼地上,躲过了几辆载满鬼子的汽车。这汽车是开往齐村去的。汽车过后,他们穿过桥洞,在夜色里,分散的溜进陈庄。当他们各人都进到家里,在整理着沾了血迹的衣服时,鬼子的警戒线又渐渐从枣庄街里扩展到陈庄。陈庄的街道及四周都布满了敌伪的岗哨,老百姓都知道第二天要戒严了。
天亮以后,王强起得早,因为夜里的胜利,使他兴奋得睡不着。老洪和李正都蒙着头在呼呼的睡着,王强蹲在小屋门口喝茶。
栅栏门一响,一阵钉子皮靴的咯咯声,四五个鬼子,端着刺刀走进来,王强马上站起来,打个招呼,鬼子向他说着不熟练的中国话:
“良门(民)证的你的。”
鬼子看过了王强的良民证,就走进小炭屋里;刺刀指着那两张床在咕噜着,王强喊着:
“起来!皇军查户口!”
老洪和李正忽的坐起来,正揉着眼睛,一看到鬼子就马上跳下床,鬼子用刺刀对准他俩的胸膛,他俩从身上掏出良民证,鬼子对着良民证上的像片,看了他们几眼。
王强看到鬼子检查过了,很机智的掏出顶好的香烟,从桌下边提出一瓶酒,笑着让鬼子:
“皇军辛苦大大的,米西!米西!”
为首的一个鬼子,向王强摆了摆手,搜索的眼光,和气了一下,就带着鬼子们走出去了。
直到鬼子离开栅栏门,李正的心才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一个问题马上冲上他的头脑里。当天晚上和老洪、王强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他说:
“我们现在已经搞到武器了,昨晚上搞了八支,加上原来的六支,已经每个队员都能够分到一棵了,这就是说我们已具备武装战斗的条件,已经达到上级要我们‘迅速武装起来’的要求了。我们今后将要和敌人展开武装斗争,配合山里的行动的时候已经到来。既然是这样,我们今天早上,那种徒手被搜查的情况今后要尽力避免。同志们:这种冒险,现在是不必要了,万一发生意外,这不仅是我们三人牺牲,而且会葬送了我们在铁道上斗争的事业。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犯错误,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武器,已经能够和敌人战斗。因此,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马上进行分散的武装活动。遇有危险,我们就用坚决的战斗来解决它。……”老洪和王强都同意政委的意见,他们研究的结果是:从明天开始分散,李正带一个组到南峪一带活动,并进行军事训练;老洪带一个组到齐村活动,把基本队员都分到上边两个组里。王强只留一两个基本队员和一些不是队员的炭厂伙计留下处理善后。炭厂的炭,可贱价卖出,把钱分给队员各家照顾生活。到后天,这小炭屋里晚上只住伙计,不住队员,以免发生意外。
第二天晚上,老洪和李正告别了王强,分开到活动地区去了。
这几天,枣庄大兵营又开来了大队的鬼子,街上整天来往跑着军运汽车,汽车上满是武装的鬼子。四下的岗哨加多了,每夜都有鬼子巡逻队在陈庄的小街上搜索。伪军来找陈庄的保长要房子,准备在这里驻扎,以警戒西车站侧翼的安全。
王强感到敌人又要进山扫荡了。
天已傍晚了,王强和小山在小炭屋里结着帐,计算分给队员们家属的钱数,他在晚饭后,挨家去作了访问,安慰着各家的人们:在必要时可以转移出去,到四乡亲戚家住。他俩刚要出门,一个叫小滑子的伙计,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一进门,满嘴喷着酒气,在叫骂:
“狗东西!欺侮到咱爷们头上了!”
王强想着他可能又是为着家务在闹事,因为他昨天和自己谈过,是为着房子问题和本族闹家务,看样子今天又是和别人吵架回来了。小滑子一见王强,好象劲又大起来,他一面气呼呼的,一边又象诉苦的说:
“奶奶!他今天又靠宪兵队的势力来欺侮人了。”
听到宪兵队,王强的头嗡了一下,急问:
“怎么?”
“一个宪兵队的汉奸特务出场了,这不明明是哪一家向宪兵队去告我了,这个特务见了我就说,小滑子,有人告你了!我说:‘操他奶奶!谁告我!我就和谁打官司,老爷们还装熊么?’……”
没有听完小滑子的话,王强突然一股血冲上头脑,他压不住自己的愤怒,抓住小滑子的膀子摇了两摇说:
“怎么!你要和他们去打日本官司么?我看你糊涂成一盆浆了!”
“你是怎么搞的呀!”小山在旁边也听不下去了,他对酒醉的小滑子瞪了一眼说,“你想叫日本鬼子来给你评个公正么?你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了!”
王强的愤怒和小山的不满,并没有惊醒小滑子昏醉的头脑。他并没有理会到他们怕他闹事而可能引起不幸的心情,因为他还不是一个队员。他只把这些简单的理解为他们是为自己愤愤不平,他们所以怪他,也只是为了他要去打日本官司,因此,他又说:
“我那是一句气话!气人的事还在后边呀!你们听下去,肚子也会胀破的!”他又接着谈白天所遇到的气人的事情,“当我说不怕打官司后,你说这特务说什么?他瞪着眼睛吓唬我说,说我是游击队!……”
“什么?”王强着急的问。
“游击队。”小滑子回答说,“我说你别血口喷人呀!这狗特务突然把脸变了,他对我笑起来,说这个罪可不小,为了咱是朋友,他伸出了两个指头说:‘二百块钱,借给我使使,我包你打赢这个官司。’你说,他原来是敲诈我呀!我×他奶奶……”
“你说什么呢!”王强急着要听下文。
“我说什么!”说到这里,小滑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