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暖在那些冰雪包裹的树下,一棵一棵走着。
冷风吹在面颊上。冰到骨子里。
白云暖心底弥漫出浓浓的悲伤。心砚的死、琴官的死、洛七骓的死。一桩接一桩侵袭她的心扉,她觉得自己行将被自责与悔疚吞噬。
白玉书站在听雨轩的西角门边,对回廊上的紫藤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挥挥手示意她退下。紫藤会意,向白玉书福了福身子,径自入了屋子。
白玉书悄悄走向树下的白云暖,白云暖闻听脚步声,回过身子,见是父亲,忙福了福身子。
白玉书一袭蓝裳。气清体健。白振轩、白云暖兄妹样貌出挑,他占了一半的功劳。他走到女儿身边,道:“雪天多冷,怎么不在屋子里头呆着?”
白云暖的鼻头冻得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父亲,我心里难受……”白云暖说着。便有泪雾浮上眼眶。
白玉书伸手将女儿揽进怀中。让她伏在他胸前痛哭了一把。
“阿暖,琴官的事不怪你。”
不怪她。那又怪谁呢?当日,她为了帮哥哥避祸,就设计牺牲了琴官,她只一心解救自己的哥哥,却从未意识到,她不愿意哥哥受的伤害,为什么却忍心让琴官去承受?是因为琴官在世人眼中是卑贱的戏子,还是因为琴官与自己没有血缘瓜葛,便可以被糟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今,哥哥受伤失忆,心砚枉死,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中对她自作聪明的惩罚?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如果琴官不去京城,洛七骓又焉能拔刀殉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她以为自己重生归来,是何等聪明机智,却不料长袖善舞舞不过造化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有一千一万个对不起要对枉死的人说,可是他们再也听不见了。
白云暖在白玉书怀里哭得极为伤心,泪水沾湿了父亲的衣襟。白玉书也不劝慰她,任由她哭了个够。
许久,她终于是哭累了,抬起头,抽抽噎噎看着父亲,问道:“七尾找到了吗?”
白玉书摇头,“派出的家人和院子昨天找了一天,今天找了一天,几乎把整个洛县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还是没有找到洛二小姐。她能去哪里呢?她一个姑娘家如果遇到不测可如何是好?人是在咱白家走丢的,洛大小姐又出了那样的事,相爷已经受过一次打击了,保不准这一次就不会迁怒白家。如果找不到洛二小姐,只怕咱白家在相爷跟前无法交代呀!”
白云暖心里有个直觉,她觉得洛七尾可能会去河西镇找安宇梦,但也不敢确认,便道:“父亲,我大抵知道七尾的藏身之处,父亲可允许我出府一趟。”白云暖是想万一冒然派家人去河西镇将七尾强接回来,只怕她会做出什么激烈的行为,因为她是那样斩钉截铁地告诉过她:她坚决不回京城!不如自己先去访着她,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来得妥当。
白玉书沉吟了一下道:“找到洛二小姐,事关白家前程,非同小可,父亲多派些家人跟你前去。”
“父亲不可,人多只恐会坏事。”
“那你有把握能将洛二小姐带回来吗?”白云暖担忧。
白云暖点了点头,其实她是没把握的,但是她不想让父亲担心。
白玉书道:“这样,我让鹿鸣跟你一块儿去。路上注意安全。”
白云暖遂点了点头。她哪里知道白玉书焉能放心她只身上路?跟个温鹿鸣也是不够的。相爷派来的人一定会尾随其后的,届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只想把洛七尾尽速送回京都去,好早日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
白云暖和温鹿鸣上路了,随行的还有紫藤。
三人到了码头,正要登船从水路出发,却见码头上坐着个衣裳褴褛的小厮,低着头嘤嘤哭着。
三人上前一看,竟是琴官的小厮黄栀。原来那夜琴官被谋害,黄栀又惊又怕,趁乱溜下马车乘着月色逃走。尔后。便流落街头,身上又没带银子,饥一顿饱一顿,乞讨度日。
颠簸了这些时日,黄栀看起来很是憔悴不堪,此刻又哭花了脸。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又脏又丑的流浪猫。
白云暖怜惜地俯身。拍拍黄栀的肩道:“你怎么也不懂得来投奔白家呢?”
“非亲非故……”黄栀怯怯地说了句。
白云暖见他很是畏缩,不似那日在白府替她搬送绿菊时对答如流,聪敏机灵。知他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便道:“好了,莫哭了,从今往后就到白家当差吧!”
黄栀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白云暖道:“现在你先同我们一起去河西镇找安公子先,择日再同我们一起回白府,届时我再禀明父亲。收留于你。”
黄栀一一点头,温鹿鸣却盯着他浑身上下的邋遢样子道:“可是,黄栀这一身……”
白云暖笑道:“无妨,且让他再挨些时候,等到了安宇梦那里,让苦儿找干净衣裳借与他穿便是。”
于是。一行三人变成了一行四人。同登船向河西镇而去。
※
洛七尾一梦惊醒,喊了声:“姐姐——”便坐起了身子。
守在床边正打着盹的安宇梦吓了一大跳。
二人都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对方。
窗外映进晶莹的雪光。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洛七尾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竟然是安宇梦,不禁指着他,匪夷所思道:“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安宇梦翻了翻白眼,一脸鄙夷。
“你家?”洛七尾想起来了,那天自己的确是安善人家用了些饭菜,可是后来自己被赶走了啊?自己去客栈投宿,客栈已经住满了商旅,自己只好又流落街头。雪太大,她好冷,无处可去,又走到安善人小酒店的店门口,可是自己只是倚着廊柱睡着了,怎么会出现在安宇梦的房间里呢?
洛七尾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竟然穿着一套男装,眼睛瞬间瞪大,抬头问安宇梦道:“这衣服谁的?”
“我的。”安宇梦轻描淡写。
“我的衣服呢?”
“脱下来拿去洗了。”安宇梦依旧轻描淡写。
洛七尾却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叫声太过尖细,几乎要把房顶刺穿了。安宇梦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房间的门一下就被推开,黄氏走了进来,见洛七尾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而安宇梦本来双手捂着耳朵,因为房门突然被推开,便松开手,要收未收,恰巧落在空中。
黄氏打开门,看到这一幕时,难免会误会成安宇梦正作势要去扑倒洛七尾,问了句:“儿子,你这是要做什么?”问完,又尴尬道:“对不起对不起,娘进来的不是时候。”说着又慌慌张张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安宇梦回身去叫她:“娘,娘……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要向黄氏解释,黄氏却早已消失在门外。
安宇梦挠了挠头,懊恼地回过头,却见洛七尾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正警惕地看着自己,他有些哭笑不得,冷嗤道:“就你那身材,还敢叫得跟杀猪似的,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你你你……”洛七尾杏眼圆瞪,腾出一只手指着安宇梦的鼻子,内伤到不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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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访梦
“你什么你?”安宇梦没好气,眉毛倒立,嫌恶道:“既然醒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快滚!”安宇梦说着,背手走到窗前去。
洛七尾什么时候受过这侮辱?腾地就跳下床,下了床见自己身上还穿着安宇梦的衣服,又腾地跳上床,躲到被窝里,撇嘴道:“我不走!”
安宇梦回身,斜睨着她道:“你难道要赖在这里?”
洛七尾手一伸,“我的衣服还我。”
“还没干。”
“那就等干了再走。”洛七尾有些得意,她看着安宇梦一脸不爽的表情,心里莫名有点爽。
这时,门外传来黄氏敲门的声音,“姑娘你醒了?饿不饿?我给你下了碗面条。”
洛七尾的肚子立时咕咕叫了起来,叫声不大,却足以让床前的安宇梦听个清楚,他立即嫌弃地蹙起了眉头。洛七尾见他没有好脸色,便故意要气他,对黄氏道:“大娘,我饿了,端进来吧!”
黄氏推门,端了面条欲走进来,却见安宇梦指着洛七尾的鼻子道:“你敢使唤我娘?这是安家,不是你宰相府!”
洛七尾耸耸肩,摊摊手道:“那你去把面条端给我。”
安宇梦不假思索就走到门边,接了黄氏手中的托盘,一边走回床边,一边碎碎念道:“把长辈拿去当婆子使唤,这是有罪孽的。”
“那你给我使唤。”洛七尾小声嘟哝了一句。
安宇梦真个就将托盘放到被子上,又从托盘里拿起筷子汤匙递给洛七尾,洛七尾满意地接过来,戏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孝子。”
安宇梦愣住,发现自己适才竟鬼使神差被洛七尾牵着鼻子走,不由气愤。张牙舞爪地想要把洛七尾给收拾了。
洛七尾护住膝上的托盘道:“别闹,面条洒到被子上,又要带累你娘洗了。”
安宇梦这才愤愤停住动作。
门口的黄氏看着屋内这一对小儿女若一对欢喜冤家。不由笑着摇摇头,带上了门。
洛七尾开始吃面条,吸溜吸溜,吃得津津有味,荷包蛋一口就咬掉了一半,完全当一旁的安宇梦是空气。安宇梦看着她悠闲自得的样子不由来气。她爹害死了他的表哥。她竟然这样堂而皇之赖在他家里。世界上也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安宇梦近乎抓狂道:“快吃快吃,吃干抹净就快滚!”
洛七尾正嚼着口里的蛋黄,听到“滚”字。差点噎着,她用汤匙咬了一大勺汤喝掉,这才抬头看安宇梦道:“可是衣服还没干!”
一副天真却无赖的表情。安宇梦近乎气得跳脚,他气冲冲指着洛七尾的鼻子,嘴里道:“你等着,我一定最快速度弄干你的衣裳,然后你换上你的衣裳快滚!”
“下雪天。衣服哪那么容易干,非得晾上几日不可。”洛七尾继续没事人一样吃着面条,吸溜吸溜,又吸溜吸溜。
安宇梦在心里翻了一百个白眼,道:“你等着,我自有办法将你的衣服马上弄干。”
安宇梦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走。洛七尾喊住他:“你等着!”
安宇梦回头。郁闷地看着洛七尾,“让我等着干什么?”
“我有话问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轮到洛七尾嫌恶了,她蹙眉打量安宇梦,“呀,这么脏的话都说得出口。”
“什么脏话?你宰相千金就不食人间烟火,不撒尿、拉屎、放屁呀?”
洛七尾欲哭无泪了,她抱着那碗面条带着哭腔道:“安宇梦,你不带这样的,人家面条还没吃完呢!”
安宇梦摊摊手,无所谓道:“吃啊!又没人堵你的嘴。”
洛七尾看着碗里的荷包蛋才吃了一半,蛋黄都融到汤里,起先饿极美味,现在却怎么看怎么恶心。她赶忙将托盘放到床前的小几上,跪起身,用安宇梦的袖子报复性地揩了揩自己油腻腻的嘴。
“喂!喂!”安宇梦急了,走回床边道:“这是我的衣服,你要擦用自己的衣服擦!还宰相千金呢,一点修养都没有。不过就你那恶毒的爹,也养不出什么好女儿!”
“你……”洛七尾气极了,嘴角一撇,泪便落了下来,“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要我姐姐。你表哥是死得凄惨,可是我姐姐为了你表哥,自裁殉情了!”洛七尾说完,哇哇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
安宇梦吃了一惊,洛七骓为了琴官自杀了,他不可置信地向后趔趄了一步,这是他完全意料不到的。遥想在白府居住的那几日,洛七骓总是跑前跑后跟着琴官,像个缠人的跟屁虫,他只以为她不过是个任性的娇小姐,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耍着性子,没想到对琴官,她竟是真爱。连命都可以赔上,不是真爱又是什么?
洛七尾哭了一会儿,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容,抽噎问安宇梦道:“我问你,昨儿晚上我的衣服是谁替我换掉的?”
安宇梦一凛,原来洛七尾是要问这个。他忙摆手,道:“你别误会,你别误会,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娘见你的衣服被雪沾湿了替你换的,拿我的衣服给你换也是当时慌乱中胡乱拿的……”
安宇梦很是着急,生怕洛七尾误会了,却没成想,洛七尾竟然问他:“你为什么不替我换?”
“啊?”安宇梦近乎绝倒。
洛七尾抽噎道:“你不是说,像使唤婆子一样使唤长辈是有罪的吗?”
安宇梦真的绝倒了,他抱头奔出了房间。
而洛七尾抱膝坐在床上,想起洛七骓,伤心欲绝,又痛哭了一场。
※
白云暖一行沿着河西镇的街道走,终于见街边有一招牌上写着“安家酒肆”,大家不由一震。
白云暖嘱咐众人道:“入了安家,切莫说是去找七尾的。只说去探望宇梦和安善人夫妇。”
众人点头,紫藤扬了扬手里捧着的礼盒,道:“喏喏喏。老爷早就替小姐想好了,既是探望安公子和安善人夫妇,怎么能空手而来呢?”
白云暖和温鹿鸣相视一笑,一行四人便进了安家酒肆。
雪天,安家酒肆没有旁的客人,安善人正在柜台打盹。突然进来两男两女。他一下惊醒,忙从柜台迎出来,“几位客官是要用饭吗?”
白云暖想眼前的老者衣裳整齐。眉目慈善,大抵便是安善人了,于是福了福身子道:“请问老伯可是安善人?”
安善人惊奇地打量眼前的白云暖,只见她披着猩红斗篷,正从头上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生香的莲脸,宛若天人。安善人不由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姑娘,只怕老伴儿看到这姑娘,又要撮合她与自己儿子了。又见白云暖身边跟着两三个随从,便暗忖,也不知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怎会知道自己便是安善人。于是拱手道:“正是安某。不知小姐到此有何贵干?”
白云暖向一旁的温鹿鸣交递了个眼色。温鹿鸣便向安善人道:“安老伯,我们是令公子安宇梦的朋友。这位是白小姐。”
紫藤已经奉上手里的礼盒:“我家老爷备的一点见面礼。”
安善人有些受宠若惊,白云暖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知宇梦在家吗?”
“白老爷白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安善人一边接过礼盒一边朝厨房内喊:“儿子,白小姐来看你了。”
安宇梦正在灶膛口支起火钳,将洛七尾的衣裳架在上面,用火烤着。猛听到父亲说白小姐来看自己,脑子里灵光一闪:白云暖!
立即抛下衣服,跑到大堂,果见白云暖一袭猩红斗篷,若怒放的海棠盈盈立在店中,她身边还跟着温鹿鸣、紫藤和黄栀。
安宇梦不可置信道:“阿暖,鹿鸣,你们怎么来了?”
安善人见来人果是儿子的朋友,便兴高采烈地去寻黄氏:“老伴儿,赶紧烧几个菜,来客人了。”
白云暖狐疑地打量安宇梦,只见他脸上都是灰,就跟脏猫似的,便道:“宇梦,你的脸就跟花猫似的,这这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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