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暖也知道她这声“是”未必就是心悦诚服的,但也没再教训她,遣了心砚去兰庭给母亲回话。雨墨请求一同前去,白云暖答应了。
姐妹俩走出厢房,穿过回廊,越过西花墙,走出西角门去。
入了夹道子,要到兰庭的时候,雨墨突然站定了脚步。
心砚不解地看着她,只见她转过身,冷笑地回望着心砚,眉宇间郁结了一股子怨气,恨恨道:“同胞姐姐竟不如少爷疼惜我,也好,从今往后,你捧你的千金小姐去,我自跟随我的好少爷,看我们两个哪一个在白家呆得更长久些。”
心砚愣住,原来雨墨还不知道少爷之所以能去夫人跟前求情,将她从静宜斋移到梅香坞来,不过是看了自己的面子而已。张嘴要解释,却是欲言又止。只怕她说出实情,雨墨又该笑话她了。她一个丫鬟而已,少爷凭什么看她的面子去求情?就连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干脆不解释,让雨墨直当这一切是少爷的善举,让她从今往后死心塌地服侍少爷,莫再生什么事端,也就罢了。
心砚遂不再辩解,唇角一扬,笑道:“少爷对你恩深义重,你可要要好好伺候他,才算对得起他。”
雨墨冷嗤一声,“没有当主子的命,难道就连奴才都当不好了么?从前和姐姐比起来,雨墨不得小姐的心,非是雨墨比姐姐愚笨,不过是雨墨自己不肯尽心罢了。”
“少爷对你有恩,但愿从今往后你对少爷能够尽心尽力。”
“这个不必姐姐教,雨墨自当尽全心尽全力。”雨墨横了心砚一眼,不再与她同行,自去了。
心砚看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们哪里像亲姐妹?倒像是冤家。
※
凌云寺梵音袅袅,南厢房琴声琮琮。
惠泽因着洛甫的要求,早就又送了一把古琴进去,于是,洛甫和琴官整日都对琴而歌,缠缠绵绵,你侬我侬。
又一曲弹毕,已到掌灯时分。
琴官起身袅娜翩跹地走到洛甫身边,一边替他小心地捏背捶肩,一边道:“明日相爷去白府,可带着琴官同行?”
“听说你是白少爷的教琴老师,去白府,应是琴官你带本相爷同行才是的。”
琴官听言,不由窃喜,这样他便能见到白振轩了。一想到白振轩,心便颤悠悠一痛。他这回为了白振轩,委身相爷,做了这样大的牺牲,不知白振轩会如何感激他。
见琴官眉眼低垂,媚态百生,洛甫捉住他一双女子般柔弱无骨的手,笑道:“非但去白府要同行,就是回京都也是要同行的。”
洛甫一言,琴官愣住。
第二十七章 驾临
“琴官愚钝,还请相爷明示。”琴官向后退了一步,离了相爷的身子,与他保持着不再亲密的距离。
洛甫乐淘淘道:“本相决定好了,此番回京,带琴官同行,琴官可愿意?”
“琴官何德何能得相爷如此厚待?琴官不过梨园一卑微的小旦,得相爷一夜雨露已是三生有幸,琴官不敢有非分之想。”琴官的笑容有些僵。他不过是为着章乃春的央求和对白振轩的爱慕之心,才友情应酬了相爷,并不想与这老东西假戏真做的。
洛甫却直当他的推脱之言是客套话,又疑心他大抵是留恋戏台上的生活,便道:“京都的戏园子更大,不是小小洛县的锦绣班能够比拟的。你且安心同我回京去,京都的生活自有我替你筹谋,你不必细想那些,更无须担忧。恁你是要武则天镜室中设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还是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只要是你想要的,本相爷都想法替你办了来。”
琴官思虑着洛甫位高权重,恐推脱得明显了,会把他惹恼,那这一两日自己的牺牲就白费了,恐还会累及白家,便不再拒绝,福了福身子,娇柔道:“谢相爷厚爱。”
洛甫起身重新捉了琴官的手,细细打量这绝色佳人,更加欢欣鼓舞,于是免不了又缠住琴官一番缠绵。琴官心里惦念白振轩,看着洛甫的形容更加厌恶,但还是忍气吞声,默默受了,最后闭上眼睛,直把洛甫想象成白振轩,终是由了他翻云覆雨折腾了一夜。
次日,洛甫携了琴官,坐上惠泽大师安排好的马车,向洛县白家出发。
到了白府,早有白玉书率着白府阖家迎候在府门前。
洛甫下了马车,又恢复了道貌岸然的神色,与琴官相敬如宾,保持距离,言语也尽是官话套话。
入了白府,先至书香堂,继而转到芝阑馆,远远便见柔和春阳中一座书香四溢的藏书楼,“强金阁”三个字凤泊鸾漂,跌宕遒丽。
洛甫心里暗暗称妙,在众人陪同下上了强金池上的烟波桥,近观强金阁才发现楼身已十分枯朽,莫说大火,就是一阵飓风都很有可能将其吹倒。便转首对白玉书道:“已然是一座危楼,若不加紧修缮,就可惜了。”
白玉书忙拱手作揖,“相爷英明。”
“听惠泽大师说白家有祖训,外姓和女子不得登强金阁,是么?”洛甫问道。
白玉书答:“相爷是贵客,理应破例。”
遂请了洛甫登临强金阁一览群书,其余人等都等在楼下。
白云暖目送着父亲陪同洛甫上书阁去,艳羡的目光一片血红。
琴官左顾右盼都不见白振轩的身影,便问白云暖道:“白小姐,白少爷因何不出来迎接相爷?”
白云暖回神,将目光调到琴官面上,三日不见,珠圆玉润的琴相公憔悴了不少,知道相爷让其遭了不少罪,又想他是顶替哥哥受了这些辱,便心生愧疚,和颜悦色道:“不瞒相公,哥哥染了风寒,病了两三日了。”
琴官闻言,花容失色,忧急道:“如何就病了?敢是章少爷的药起了副作用?”
白云暖将食指压在唇上,冲他摇了摇头,他才噤声,目光哀恳地看着白云暖,低声问道:“病得重不重?这可如何是好?”
“哥哥只是染了风寒,请医延药,已无大碍,但是还需静养,病容不能冲撞相爷,故而没有露面。”白云暖小声回答,想了想,又附耳对琴官说道,“琴相公不要声张,待等父亲宴请相爷之时,再安排相公探视兄长可好?”
琴官感激地点了点头。
白玉书陪同洛甫观览了强金阁诸多藏书,洛甫大开眼界,一直在书阁上流连至晌午才下了书阁。当即在花厅摆宴,为相爷接风洗尘。
席上,白玉书向洛甫禀明白振轩的病情,为儿子不能接待相爷再三道歉,洛甫不以为意。白玉书又向洛甫介绍了温诗任和温鹿鸣父子,洛甫见温鹿鸣俊朗不凡,便和颜悦色询问了他学业功课等情况,鼓励其大比之年发愤图强等。
琴官见洛甫与温鹿鸣相谈甚欢,又见白云暖朝自己使了使眼色,便起身向洛甫提出要去梅香坞探病。
洛甫心想琴官是白振轩的教琴老师,如果此番随自己去了京都,免不了要让他们师徒话别一番,遂同意了。
白云暖也起身道:“如此,让阿暖引路。”
白玉书点了头,宴席继续,白云暖携了琴官出了花厅。
到了花厅门外,二人不禁都长舒一口气。登时,唤来心砚和黄栀向梅香坞而去。
※
到了梅香坞,打了錾铜钩上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进了里间,见白振轩坐在南窗下的炕上。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
白振轩家常带着秋板貂鼠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雪白桃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弱不禁风坐在那里。他已吃好了饭,手内正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松塔正收拾小几上的碗盘,雨墨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白振轩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
见白云暖领着一个脂粉艳光的相公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心砚和一个嫩生生的书童,雨墨忙提醒白振轩道:“少爷,有客人来了。”
白振轩抬头,见是妹妹和琴官,忙对松塔道:“松塔,将碗盘堆到一边先,赶紧给小姐和琴官相公看茶。”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拿雨墨手里的茶。
白云暖道:“哥哥,饭后不宜立即饮茶,这样于肠胃无益。”
白振轩一怔,立即缩了手。
白云暖又吩咐道:“雨墨,你和心砚领着黄栀去耳房用点点心,这里留松塔伺候就好。”
众人道了声“是”,松塔将放着碗盘的托盘交给心砚,又接了雨墨手里的茶盘,大家依照吩咐,该留的留,该去的去。
松塔给少爷小姐和琴官都上了茶,也退到厢房外去守着。
一时间,奴才们都散去,整个里间一片寂静。
第二十八章 释嫌
白振轩卧病这两日已听白云暖讲了琴官替奏,被相爷相中之事,对琴官的排斥情绪没有了,代之的是愧疚和感激,看琴官的目光也含了许多怜惜。
琴官见白振轩病中形容憔悴,也是心疼得紧,两下里都柔情缱绻的,白云暖便道:“你二人可有话要单独讲的?阿暖暂时回避一下吧。”说着,不待白振轩阻止已走了出去。她想就把这单独交流的机会当做是还了琴官一个人情吧。
白振轩见白云暖离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淡淡笑道:“琴相公的恩情,在下永远铭感于怀,无以为报。”
说着起身就深深一揖,琴官忙上前扶住他,心里又是满足又是激动,“白少爷说哪里话,都是琴官心甘情愿的。琴官是沾泥的柳絮,原就微不足道,少爷不同,少爷书香门第,高贵纯洁,宛若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难道眼睁睁看着少爷被糟践么?琴官自知配不上少爷的人才,能为少爷略尽绵薄之力,是琴官的荣幸,只要少爷对琴官能有几分好颜色,琴官便觉值了。”
琴官说得动情,两眼泪光闪闪的,白振轩一时五味杂陈,为自己先前冷淡琴官很是自责不忍,便温和道:“日后请琴官相公有空多到白府来走动就是了,如果在下方便也会去锦绣班捧琴官相公的场。虽然在下不能如相公所愿,与相公成就鹣鲽之好,但是朋友义气,在下还是非常乐意的。”
琴官听闻此言,更加凄然,他退后一步,哀伤道:“只怕从今往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着便流下泪来。
白振轩蹙了眉,不解地看着琴官,“怎么会没有机会呢?同在洛县,只要愿意,还怕见不上面吗?”
“少爷有所不知,丞相此番回转京都会带琴官同行。”
白振轩愣住,看琴官一脸梨花带雨,知其是不愿意的,登时心里更加愧疚难受,只能胡乱安抚道:“相公别难过,待我禀明父亲,再商议可否有回旋的余地。”
琴官摇头,幽幽叹了一口气,“相爷位高权重,你我平头百姓之身如何违拗得?”
白振轩听言心下难过。
琴官又振作了笑容道:“少爷有这份心,琴官就万分感激了。琴官身在梨园,命运漂泊,多舛卑微,其实随了相爷去京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莫说相爷青睐琴官,衣食住行必不亏待,再说那京都戏院的舞台比起洛县自当是天渊之别,反正,琴官这一身总是要生在梨园死在梨园的,所以不如去寻那更为广阔的天地,艺术上创一番作为也未可知。”
白振轩见琴官言语慷慨,神情却凄惶,知其不过拿话宽慰自己,可是自己除了陪着难过,别无他法。又觉分别在即,千言万语,最后只能以茶代酒,赔罪慰情。
琴官道:“你若真感念我,不如赠我一物。我此去京都,路途迢迢,千里烟波,与少爷恐此生再无缘相见了,少爷若能不弃,赠我一物,从今往后,我也有个念想的地方,见物如见少爷……”
琴官泫然欲泣,白振轩受不得他的眼泪,心想反正他此去京都日后终归是没有再见面的时机了,他既对自己有念想,不如赠他一物又何妨?遂去翻箱倒柜,寻出一条松花汗巾子,递与琴官道:“这条汗巾子我父亲不知何处得来的,说是极为稀罕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我从未上过身还是簇新的,整好送给你,权作临别赠礼,相公不要嫌弃。”
琴官一边接了,小心折好放到身上,一边嘟哝:“要是上过身的,那才好呢!”转念想,白振轩谦谦君子,如果是上过身的东西又如何肯赠送给他,落了不干净的名声?遂展露了欢喜笑颜,向着白振轩行礼道谢。
“现在相爷直以为你我二人是师徒关系,我们担了这师徒之名,却未坐实师徒关系,分别在即,不如让琴官为少爷授琴一曲。”
白振轩立即拱手作揖,引了琴官去一旁琴室。
※
白云暖立在廊下,幽幽看着西花墙根上那一排玉蝶梅树正开出紫白花瓣的梅花,疏枝缀玉,缤纷云霞。
梅花最大的特点便是先开花后长叶,眼见着寒冬已过,春日临近,这些梅花也该将花期让给那些春花儿了,再浓密的花朵也要谢去,取而代之的是绿如碧玉的叶子。
忽听厢房内传出琤瑽的琴声,不由听得失了神。也不知听了多久,正恍惚着,帘笼一挑,琴官走了出来。
白云暖回头见他形容俊俏,难以描画,妩媚温柔,别有一番风味,又见他眼底有残存的泪痕,心里不忍道:“对不起……”
琴官愣住,没想到白云暖会道歉,遂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西花墙根上的那排玉蝶梅树。
“事已至此,我绝不怨天尤人。”
白云暖知道琴官对哥哥是动了真心,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又道:“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白家能不能拿到朝廷的抚恤金,重修强金阁,还请琴相公多费心。”
琴官侧首给了白云暖一个笑容,声音清脆道:“白家的事自当鞠躬尽瘁……”
白云暖更加撼然,不由自主福下身去。
琴官还了礼,很是翩然地离去。
他的一袭雪白鹤氅在色泽艳丽的回廊上像极冬日的白梅。
经此一事,白云暖对琴官的断袖之癖已厌不起来了。她不由想,或许人之出世便有两种形态,有人与异性结缘,有人与同性结缘,这都是自然存在,无可厚非的。
天生的,便是合理的,就是可以被原宥的。
※
洛甫带着琴官回了京都,一月后朝廷便颁了圣旨,拨了三百万两抚恤金,资助白家翻修强金阁。皇帝还派了专门的官员测绘强金阁的房屋、书橱的款式,要于京都兴造官家藏书楼时借鉴用。
这个春天,白家在洛县声名大噪。达官贵人登门造访络绎不绝,那些流落民间的绝世孤本的好书也暗地里传到白家来,白玉书一边忙着收购好书,一边着手翻修强金阁事宜,日子十分充实。
终于帮哥哥躲过了命中一劫,又让白家因祸得福,白云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紧绷的心弦一旦松懈,便是蜗居于闺阁之中,昏天黑地地睡着,犹若冬眠一般,懒怠进食,也懒怠出门。
一日,正迷迷糊糊睡着,忽被人推醒,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瞧,竟是父亲白玉书,白云暖吓了一大跳。
第二十九章 踏春
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闺房,白云暖又羞又冏,虽然在父亲眼中,自己还是个未及笄的女娃,可是自己这乳臭未干的身躯包裹着的毕竟是个已成熟的为人妻母的灵魂。
“心砚!”白云暖正要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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