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喜欢喝白茶。”
我清清凉凉的回答,丝丝缕缕的牵念,都在那个有若无知无觉般睡卧于床的男子身上。
“清……”安亦辰自嘲般念着,眸中已忍不住溢出痛楚来,黯然叹道:“有些事,错过了,是不是就永远错过了?”
我没有回答,转过了话题:“无恨,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为他找到最合适的母妃。”
“他不叫无恨。”安亦辰唇色发青,声音扬了起来:“他叫昊天,安昊天。我已立为秦王世子。”
不是无恨,是安昊天,秦王世子!
他不但认下了这个孩子,还给予了他所能给予的最高地位和身份!
耳边,隐约听到了我们曾经的笑声,那是在秦王府,寒冬如春的卧室中……我抱着他的腰,卧于他温暖的怀中,他亲着我的额,温暖地笑着……告诉着对方: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孩子,很快会有一个家,完整的家……
可不管与安亦辰,还是与宇文清,我终于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颤动着嘴唇,僵硬地说道:“秦王殿下,如果有一天,你再怀疑这孩子的血脉,请你放他自由,让他回我身边来。”
安亦辰眸光跳动,如有千点万点的火星闪耀,明明灭灭。终于,他靠于椅背,无力地低问,又似自问:“当年,我真的错了么?那一切,真的只是误会?或者,你说得对,宇文清比我好。他为了得到你,居然能舍了国,舍了家,抛弃一切,呵!我是不如他!”
“你的夫婿……”
安亦辰神色平静,却紧按着案上的茶盏,轻笑:“你心里的夫婿,自然只有他一个?”
“是。
”
我镇静地回答,别了脸,不去看安亦辰沉静到木然的发白面庞。懒
安亦辰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我可不可以见见宇文清?”
“不可以。”我飞速回答:“他不想见到你。而我……也不想。”
“我知道了……”
安亦辰咬着牙,深深望我一眼,眸中的火星已如燎尽热量的灰烬,苍凉到惨烈。
“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说着,紧了紧自己的衣袍,便往外踏去,脊背努力挺得笔直,展现着他依旧年轻健壮的躯干,维持着他作为一名有担当男儿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我松了口气,颤抖的手,无力地搭到茶盏上,慌忙端住,急急啜了两口。
这时,屋外忽然匆匆奔入一人,高声回禀:“公主,公子要见秦王殿下!”
安亦辰正要踏出门槛的身形立时顿住,锐利盯向来人。
来人是青飒!虫
我捏紧茶盏,喝道:“出去!”
青飒不依不饶,依旧重复着原来的话语:“公主,公子刚才醒了,说要见秦王殿下!他……一直在等着秦王。”
我猛地将茶盏掷到地下,怒喝:“给我滚出去!”
安亦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茶水,忽然转向青飒:“请阁下前面带路!”
聪明如他,必已料到事有蹊跷了。
可我怎么让他见到宇文清!
当我听说安亦辰出现时,我又何尝猜不到,宇文清强撑着等的人,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安亦辰!
或者,从安亦辰派人掳走无恨的那天起,他便已料着了安亦辰必来。
那个一心想安排好我以后的生活的男子,一定会将我交给安亦辰,然后独自在这里默默无声地死去!
我狠狠地瞪着青飒:“这是我和安亦辰之间的事,你敢惊动宇文清,从此不必跟着我了!”
青飒迟疑一下,爬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将额都碰出了鲜血来,才立起身来,向安亦辰道:“秦王殿下请跟我来!”
安亦辰又深深望了我一眼,却又灼起了别样的火花。
他本已绝望,但如今,他分明敏锐地感觉到了宇文清的不妥以及我的惊惶。
以他的性情,他绝不会放弃任何可能把握住的机会,不管是他想要的天下,还是他想要的女人。
眼见安亦辰与青飒都不理会我,径自赶往我们卧房,我又惊又怒,立起身来就要赶过去,冷不防立得猛了,惊动了腹中小家伙,猛地踢了一下,不由呻吟一声,人已捧着肚子屈下身去。
夕姑姑焦急地拉住我,和侍女们一起将我扶在椅上坐了,休息良久,才觉略有平复。
我站起身,扶了夕姑姑再往房中赶时,夕姑姑已道:“公主,慢着些儿。想他们两个,再怎么着见面商议,也不致吵起来……他们一定都只为你好。”
可我不要他们为我好。
我只想这么静静地过着,陪着宇文清,到他离开人世,我依旧带着孩子,隔着那一坯黄土,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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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了一地败落的红柳叶,我气喘吁吁奔到卧房前时,已听到了宇文清的轻笑。
他在笑么?
多久没听见他的笑声了?
一个月?
两个月?
他惯常对我展露的温润笑容,总是如浮光掠影般虚飘着,总让我有种稍纵即逝的不真实感,并随着他病情的加重,愈发得胆战心惊。
但此刻,那笑声很轻盈,有种如释重负后的愉悦。
可这种愉悦,不知为何,更让我阵阵心悸。
我冲了进去,惊慌地望向宇文清。
他正半支着身子靠坐于床边,果然正温和含笑,与安亦辰说着话。
而安亦辰坐在他身畔,脸色居然很是苍白,勉强笑着与他应答,却是神思不属,看来很是不安。
若不是亲见,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累积了那么多国恨家仇的两个人,居然也有谈笑晏晏的时候。
这给我的感觉,已不仅仅是惊讶,而是恐惧了。
“清!”
我急急走到床边,坐到宇文清身畔,却不可避免地与安亦辰面面相对,近在咫尺。
安亦辰默然望着我,漆黑深邃的眼睛,除了沉静,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感,总算让我心神松了一松,只将注意力放到宇文清身上。
宇文清轻轻笑着,将手小心地抚在我的小腹,低低说道:“情儿,这一生,清没做过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怔了怔。
包括弃了战场,间接导致父兄陷入绝境死地么?
但这话我自然不能说出口去,只在他耳畔柔声说道:“情儿能和你做夫妻,也是一生无憾。”
安亦辰就在我们身畔,我的话,他自然听得到。以他的骄傲,他该放弃了吧?他该离去了吧?
我似听得到宇文清又笑一声,干燥的唇轻轻在我面颊触了一触,眸光已柔若春水,漾漾春波,却又映住天光云影般洁净,一如当日竹篁之中的初初相见,竟让我一时恍惚,只是呢喃地轻唤:“清,清……”
不过那么微微动弹一下,宇文清的鼻尖已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削瘦清减的面庞泛着发青的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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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疼地用袖子去擦他的汗珠,正要扶他躺下时,宇文清的右手抬起,握个帕子,凑向我面庞。
我脸上脏了么?还是有了汗水?
正迷茫时,已闻见了那帕子上的香味有些奇异,浓冽得让人发晕,而宇文清的瞳仁颜色,也突然变得极深,极深,倒映着我的容颜,满是痛楚和不舍。懒
“清……”我诧异地叫了一声,忽觉那帕子已掩住我的鼻,那种晕眩,立刻如水波般无限制漾起,扩大,而眼前,则是一阵阵的云飘雾缈,如踩入云端般的无力和绵软……
“情儿,只要你快乐无忧地活着,清这一生,就无悔,也无憾了……”那声音,柔情似水,温润怡人,动人心魄,可我伸出手去,已摸不住他的清秀面庞了。
只有一颗暖暖的水滴,无声地掉落我的掌心,迅速变得冰凉……
清,清,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惊惶地滑下泪滴,却禁不住那身体,越来越绵软,越来越绵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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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
迷蒙的梦中,恍惚又是当年夕姑姑带我离开秦王府,千里奔逃前往黑赫,那样的一路嘈杂,马蹄凌乱。虫
“公主,公主!”有人唤着我,熟悉而温柔,正是夕姑姑的声音。
我又做梦了么?腹部沉重酸痛得叫我禁不住呻吟。
“栖情!栖情!”又有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唤我,同样很熟悉,却带了久远的凄伤气息。
安亦辰?
我一身冷汗,勉强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安亦辰,正带了几分焦急凝视着我。我所在的怀抱温暖而柔软,显然是在夕姑姑腕中了。
我惊得一坐而起,四下打量时,已觉出自己正身处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之中,四周板壁,均糊了团蝶穿花如意纹纱缎,在辘辘车声中摇摇晃晃,团蝶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去;我穿了轻而软的裘衣,盖了白豹皮毡毯,正靠于夕姑姑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
“这是……去哪里?”我茫然地问着,几疑身在梦中。
我是该在我的卧房么?我不是正陪着宇文清说话么?我不是正与他相依相偎么?
安亦辰眸光沉了一沉,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望向夕姑姑。
“怎么回事?”我尖厉地叫起来。
夕姑姑强笑着,温柔道:“公主,宇文公子认为……你随秦王回中原比较好。他说……他说他要去找以前一个师父为他治病,不能再照顾你……嗯,他放心秦王……他说……秦王会好好照顾你和无恨、无悔……”
我的手足一阵冰,一阵热,连脑子都有片刻的混沌,如被塞了满满的杂草,芜乱得找不到头绪。但终于,我还是抓到了重点:我被他们带着,离开栖梧,离开宇文清,正在前往大晋的路上!
“我要回去!”我一下子站起身来,狠狠推着夕姑姑,然后推向安亦辰,努力向车厢前的帘边挤去,疯了般叫道:“你们居然带走我,丢下他一个!丢下他一个在那旷冷的塞外!”
我的声音凄厉,并因为喉中迅速涌上的泪水而变得尖细,满眼都是宇文清清瘦苍白的容颜,强作安宁的微笑,无措和惊慌如波涛般席卷着我,让我瞪向安亦辰的目光,似看着生死仇人。
我怎么丢下他一个?
而他们又怎忍丢下他一个?
“公主,公主,这是宇文公子的意思啊!真是不怪秦王啊!公主,公主,你镇定一下!”
夕姑姑用力抱住我,惶恐地叫着,向安亦辰使着眼色。
安亦辰手中抓着块帕子,待举不举,似悲似恨地瞧着我,明眸阵阵的水汽,却说不出话来。
我闻到了帕子上隐约传来的馥郁香味,便是那香味,让我脚下无力昏沉睡去。可我记得,宇文清那样柔情似水地在耳边说着:“情儿,只要你快乐无忧地活着,清这一生,就无悔,也无憾了……”
我的掌心,甚至依然能感觉得到我昏迷前那滴泪水带来的湿润。
“安亦辰!”我盯着那显然会让我再度昏睡的帕子,暴怒地叫道:“你想这样强将我带回去么?你卑劣!你无耻!你只会做这些叫我看轻的事,一次,又一次!”
安亦辰黑色的深眸怒涛翻滚,颤动着嘴唇,忽然掷下帕子,撩开帘子,向外高叫:“停车!传令下去,前队转后队,即刻顺原路返回黑赫!”
车子顿住了,马嘶声喝斥声阵阵传来,却没有立刻返回。
“殿下,皇上重病,京内局势极不明朗,赶来黑赫已属不智,若再在此耽搁,恐怕会误了大事!”我听得出,这是秦王手下第一谋士贺之彦的声音。
他说完后,又听得仇澜等将领的声音应和,显然都颇是焦急。
“你回你的瑞都去,和我没关系。”我挣扎着叫道:“我的凤卫呢?有没有跟过来?让他们送我回去!”
这时,只闻青飒在外答道:“公主,公子令凤卫所有人等跟随公主身侧,同回瑞都。”
我咬牙喝道:“林翌!”
林翌素来贴身跟着我,果然就在车畔应答:“公主!”
我恨恨道:“带我下车,领凤卫即刻回栖梧。那里才是……我的家。”
林翌沉默。
而我已耐不住,一拳砸开夕姑姑抱我的手,就往外冲去。
这时安亦辰抱住了我,曾经很熟悉的清醇气息,夹着龙涎香的味道,扑面拂来,却再也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所有的心智,都牵系在那病卧在床的温润男子身上。懒
我不敢想象我离去后他的病痛,他的孤独,他的悲凉。
他总是喜欢把所有的苦难,悄无声息自己吞下,永远只用最温润的笑意,安慰着我,并用他仅有的生命余晖,暗中铺排着于我最有益的未来道路。
可我怎能接受他这样的安排,留下他独自孤苦度过所余无多的时日?
我在安亦辰的怀里挣扎着,恶狠狠地用指甲掐着他的手,咬着他的手臂,绝不容情。
安亦辰凭我乱咬狠挠着,紧紧将我扣在臂腕里,叫道:“回去!回去!我送你回去!”
我怔了怔,停止挣扎,喘着气望向他。
安亦辰别过脸,淡然道:“宇文清亲手将你交给我了,我也要亲手将你交还给他。”
他说着,已跃下车去,骑上小卒牵来的马,喝命:“即刻原路返回!”
贺之彦等似轻声叹息了几声,然后带着浩浩荡荡的骑兵和凤卫,遵令往来路而去。
我舒了口气,宛如虚脱一般,软倒在榻前。虫
夕姑姑抹着泪,低声道:“真的不能怪秦王,是宇文公子坚持将你托付给了他。……宇文公子看人辨事很有眼力,他说,他说……只要没有他,秦王和你,将是最般配的一对……他病得那样,亲自送你上了马车,看着凤卫一路走远了,还站在那里……看着……”
夕姑姑的原意,自然是为安亦辰开脱,但说着说着,已是不由说起宇文清,心痛地用帕子掩着唇哭。
而我,心里一阵一阵的冰寒,宛若被雪水浸过一般。
清,他在安排着我的后路,其实也是准备着面对,面对他自己面临的绝路,被病魔逼得无处可去的死亡之路……
清,你要等我,我会守你一生,不论你生,或者死。
不论我们之间,是不是隔了一坯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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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栖梧的路,足足走了两天一夜,我才知那一觉我睡得有多长。宇文清对我用了那么强烈的迷药,自然是希望我去得远了,没那么容易回来。
可我又怎能放了他孤零零一个?
回到栖梧时,长风萧萧,黄沙漫漫,黄草枯木,鹰唳雕啼。
骤然被抽去了五百凤卫的营地,满是初冬的沧桑和狼藉,几处旗帜半斜不倒,猎猎吹着,数十间苍黄的房屋在漫天阴霾映衬下更形简陋陈旧。
忽然想起当日初来之时宇文清的话。
他说,我们也许不用在这里住很久。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想搬别处去;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早就打算好,若他一病不起,我还能再回到安亦辰身畔,寻找到自己的另一份幸福。
而为我训练的凤卫,则是为了守卫我的这份幸福,不致如以往般,处处受安亦辰掣肘。
在夕姑姑的扶持下,我腆着一路被颠得坠疼的肚子,慢慢向我们的卧房行去。安亦辰让仇澜等安排扎营,一径跟在我后面走着。
寒风刮过,零落的叶子簌簌响着,似谁在呜咽哭泣。
等我走到卧房时,我忽然僵住,而夕姑姑扶我的手似乎也僵住了。
我们真的,听到了哭泣声。
破锣般的哑声号啕,以及噎于喉中的破碎呜咽,提醒着我们那哭声,出自于口不能言的李叔和李婶。
当所有人都离去时,只他们两个忠仆,依旧伴在宇文清身侧。
我甩开夕姑姑的手,猛地冲进了房。
宇文清静静卧于床上,神色宁谧,脸色苍白,唇色浅淡,浓黑的睫深深覆住下眼睑,似随时会眨动,扑闪着澄澈宁和的眸子,温柔向我凝望;垂顺的漆黑发丝被风轻轻吹起,一缕一缕,温软地拂动着。
“清!”
我走过去,轻声唤他。
他不回答,安静地躺着。
“清!”
我再唤他,声音更加温柔。
他依旧不回答,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到我手上,丝缎般的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