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行事风范,倒与当年并无二致,连温默都是相同。
一片,又一片的落花飘下,如雪亦如绸,暗香袭袭,随晚风一起缭绕,扑到面颊,温柔而沁凉。懒
宇文清轻轻捉住一瓣,低低道:“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栖情,想念安亦辰了?”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婿,我已离开他七八天了。”
只为你,宇文清。这么多日的离去,我几乎不敢想像安亦辰的反应了。
宇文清并没有意外,点点头道:“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这次你救我,只怕伤了他的心了。”
我忍不住讥讽道:“你幸灾乐祸么?”
“没有!”宇文清回答得很快,生怕我误会般急急说道:“我只怕因我影响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我希望……他能真心待你,一直对你好。”
“你一直都在疑心,他待我并不真心?”我盯着宇文清,问道。
在浏州相遇后,他就曾提醒过我防备安亦辰,却又不曾将我小产另有隐情之事说出,如今又这样说,我不难揣测,他并不想离间我们夫妻感情,但对安亦辰很不放心。虫
宇文清低着头,幞巾包不住他柔顺的发,几缕散碎的发丝静默地垂下,在夜风里拂拂漾着,在如雪的面颊投下淡色的阴影。许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许,是我多心了。”
“你当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话,想来面色也该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了解他对我的感情!我本来已是个死人,从你……选择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个死人。”
我咪起眼,凌厉地盯着宇文清渐渐涌动不安的面庞,舒缓而残忍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你知道一向在肃州镇守的萧采绎为什么会冲向明州战场么?因为他强占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
可我还是告诉他,即便我已不再无瑕,我这一生,也只会等一个人,只会与一个人白首不相离。那个人,叫做白衣。如果白衣不要我,或者白衣选择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就从……华阳山顶跳下去!”
宇文清手上似失去了力道,玉箫跌在拼石的地面,当的一声响,脆生生敲破了月下梨花如梦的幻境。
他靠在树干上,脊背僵直,如一块历了不知多少风雨,已被冲刷到不见棱角的山岩。
“我在人世生活了十七年,从不曾有人带给我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我信赖白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贵,我固执地相信,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遵守他的诺言,和我找一处世外桃源,比翼双飞,终身厮守。”
我唇角的笑淡若月光,轻若薄雾,连我自己都有了种虚无飘缈的错觉,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华阳山,那一日的清心草堂,那一日的竹影摇风,一双洁白的身影,在满天的碧蓝,满山的翠绿中,召唤生命中最奔放的热情。
宇文清一言不发凝视着我,隐忍的伤痛和悲凄那样清晰地浮凸出来,无可掩抑。
流云散淡,月色寥落,连我暗紫流光的斗蓬都似染了一层清霜,四处渗着春夜寂杳的森凉。
我在这森凉的月色里仰头,将所有的泪水生生逼回眼眶,继续道:“萧采绎终于选择了去明州,他希望在明州将宇文氏的势力一网打尽,断绝你做回宇文三公子的后路,好挽救我。——可他到底没能救我,只能用自己死去的尸体告诉我,我的心上人,并非我的良人。那一日,我也彻底死心。可若不能知道你背信忘义的原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疯了般赶往越州,要找你问个明白。结果……我病得像条野狗一样倒在泥水里,一寸一寸地往越州爬着……只想问你,为什么抛弃我?”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此刻,我的眼神必然已将他的胸膛挖开,看看那具漂亮的躯体内,掩藏的到底是怎样一颗无情的心!
而我现在问的,正是我当时想问宇文清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已晚问了近一年,但即便到了此时,宇文清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将手背压到唇上,一下没一下地咳嗽着,宛若明珠的双瞳,掩在浓重的睫下,看不出其中的波翻浪滚。
止了咳嗽,他本就寡淡异常的嘴唇更是和面色一样雪白,干涸地褶皱出鲜明的纹理,益添了几分憔悴忧郁。
“后来,是安亦辰救了你?”他自嘲着说道:“看来,我该好好谢谢他!”
“是,他救了我。”我镇定地吐着字,徐徐说着:“当时我已一无所有,甚至连容貌也已被病痛磨挫得十分丑陋,而腹中,还有个被你害得失去父亲的小小胎儿。我感激他,所以我嫁给了他,并且……爱上了他。”
宇文清的唇角有了血色。
鲜血的颜色。
他自己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将唇边咬破了,神色却还维持着宁静。
“恭喜……你。若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宇文清的声音很沙哑,胸口轻轻的起伏,眼睛几乎全然地阖住,浓睫如黑色的夜蝶,小心地收缩着自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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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很幸福。
”
我带了几分恶毒盯着他:“如果你不出现,我会更幸福。——当日既然绝情,为何如今这般婆婆妈妈,仅凭了一块我的玉,就一头扎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现在应该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绯雪妹妹吧?”懒
“我从没打算过娶绯雪,我也从没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紧迫,站起身来,急促说着。
可他站得猛了,虚弱的身子踉跄一下,已向前栽去。
我本能地站起身将他向下摔去的身体拽住,用力搀住。
他的躯体和以往一般颀长瘦削,摸得出嶙峋的骨骼;隔了衣物,感觉得到他肌肤的沁凉;而我的鼻端,萦绕的气息又是近乎青草味道的清新和洁净。
宇文清扶了我的手,借力站稳身子。
冰凉的手与我相触的感觉如此熟悉而令人绝望,让我忍不住自己的恨意,将手缩了回去。
宇文清身形又是一晃,总算扶住了树干,勉强站立。
而李婶已冲了出来,焦急地将他扶着,啊啊作语,示意让他进屋。
宇文清点了点头,慢慢挽了李婶的手,一步一步蹒跚向前行去。
走出十数步,他忽然顿下脚,低沉而清晰地忧伤吐字:“情儿,我待你……从未变过。”虫
我气往上冲,尖刻叫道:“下次再见面时,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叫我一声:秦王妃!”
宇文清顿时缄默,停了半晌,很轻地叹息一声,步向自己的屋子。
我恨恨地一脚将石礅踢翻了,冲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个混蛋宇文清,他居然还敢说,他从没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他居然还敢说,他待我从未变过!
我拔下自己的长簪子,一下一下狠狠往鸳鸯戏水的棉枕上刺着,刺出无数个难看的小洞来,渗出洁白的棉絮。
洁白的棉絮,正吸着水滴。
那水滴,来源于我的眼眶。
第二日,又听说宇文清的病势加重,卧于床上无法起身了。
因为昨晚的交谈么?
那也是……他活该!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敢这样言行不一地待我!
李婶再来拉我去探望时,我立刻拒绝了。
不管为我还是为安亦辰,甚至为了宇文清自己的病况,我都不该再见他。
李婶立在我房中哭了好久,让我不耐烦了,让林翌过来,直接将她拉了出去,关上了门。
却关不住凌乱如一地落花的心事。
正烦闷间,又有人敲门。
“是谁?”我问。
半天没人回答,我便料着不是李叔就是李婶了。这里就他们二人是哑巴,无法回答我的话。
所以,我没有开门。
片刻之后,又有叩门声,却是林翌在叫:“公……小姐,在么?”
我只得打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有秦王那里的消息么?”
林翌摇了摇头,将手中一封缄好的信函递给我,小心地低声说道:“是李叔给我的,让我交给公主。看他比划的意思,这信应该是越太子宇文清让转交给你的。”
病得这样,宇文清还能写字么?看来并不严重。
我恶毒地想着,拆开了信,准备看看是什么话,宇文清不能当面和我讲,却用文字来表达。
但我取出信笺打开看时,我顿时傻了眼。
纸张已经泛了些微的黄色,墨迹亦是陈旧。
居然是一封陈年旧信。
“栖情卿卿,有急事暂别月余,安妥后即回返华阳山,卿卿务必侯我!予行促,待回转之日,当向卿卿请罪。若有外言相谤,望勿理会。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发皓首,矢志不逾!”
寥寥数句,却已将山盟海誓写入,缱绻之意,言溢于表。
落款,是白衣。
日期,是去年三月。
竟是一封我从未收到过的告别信!
当年,我对着竹林中那个没头没尾的“等我”,对着化作灰烬的清心草堂,对着被烤出釉色的陶埙,哀伤地戚戚复戚戚时,从不曾料到过,白衣曾给我写过信。
却从不曾交到我的手中!
感觉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扭拧着,拧得我快要立不起身来。
颓然地坐倒在花梨木的靠椅上,信笺无声飘落,幽幽委地,泛着淡淡的萎黄,如宇文清无力的容颜。
“帮我把李叔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我虚弱地吩咐林翌。
林翌应了,又迟疑道:“他的手语,似乎不太容易懂。”
我不由苦笑,是呵,李叔是哑巴,怎能解释得清我和宇文清间曾芜乱如青萝交错的爱恨情仇?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封信,为何最终没有交到我手上,而从这封信的情意拳拳,到越州城无情逐我之间,究竟又曾发生过什么事?
从医者白衣到大越太子宇文清,从完全出世到沉浸入红尘万丈,这期间,又曾发生过什么事?
宇文清,终究,我还是得去瞧他。
心里那么多的疙瘩,若不解开,我将寝食难安。
宇文清正靠在枕上喝着药。
李婶拿匙喂药的手枯干黑瘦,如烧焦的炭木;宇文清肤色黯沉,如蒙了尘的青玉,白里泛青,与李婶手掌的颜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是一般的憔悴虚弱。他原来的肌肤,是莹润的瓷白,曾经觉得他的肤色很特别,现在瞧来,那也不是正常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种接近病态的苍白。
他曾终日与药为伍,熟悉各类药物的气味,但论起喝药,对他而言也是件苦不堪言的事。
一时喝完了,李婶将一块松花糖送到宇文清口中,宇文清才似受完了什么刑罚一般,吐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然后看住我微微一怔,倦乏无力的眸中闪过一圈异常明亮的清光。懒
“我没事。”他温和地说着,居然是和头天病重时一样的话。
他凭什么认定,我在担心他出事?而他便是真的有事……又与我何干?
原想问他,这时候把一封当年的信交给我算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只和我说了句话,便又咳嗽起来,咳得把方才吃下去的药又一口口吐了出来,靠在侍女臂腕间痛苦地喘息,忍受胃中不断向上翻涌的酸苦。那苍白的面容之上,因虚乏已游浮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我默默看着李婶带了屋中的侍女随从手忙脚乱地为他取水擦汗,又急急唤人重去煎药,好一会儿才见他平静下来,安躺于枕上沉重地呼吸着。
我终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蹑手蹑脚退了出去,不去打扰他。
甫出门槛时,又听得宇文清悠悠一声叹息,呢喃般轻轻唤道:“情儿……”
心中纠结得厉害,但我还是踏出了屋子,只作从未听到那饱含凄楚的呼唤。
虫
宇文清,宇文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宇文清病得不轻,但我相信,凭了他的医术,自救应该问题不大。
果然,隔了数日,宇文清的病势渐痊,除了清减苍白许多,已能随意在院中走动。
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那树梨花下,出神地望着上方,不知是看头顶上似雪如绡的梨花,还是透过梨花看那被褐色枝丫纵横分割开的蓝天。
春日的天很澄澈,白云团团如絮,亦是明媚优雅。
那树下的男子,依旧披一件让我扎眼刺心的雪白衣衫,深郁若潭的眸子,映着天光云影,依约见得当日的出尘拔俗。
但我真的有种冲动,很想冲过去告诉他,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洁净如云的绝世少年,他已配不上那一袭胜雪的白衣!
汪堪接连带了数人来见过宇文清后,我确信宇文清已经并无大碍,应该在安排自己的返越的行程了。
这一日,我又听到他梨树下吹箫,极悠扬的乐声,流畅如溪水潺湲而下,显然已气血平复,可以自由运气吹箫了。只是他的箫声在清越洁雅和风淡荡中,总带了一抹伤沉忧郁,如春尽花落,荼蘼如雪,风华倾世中,离落凋零的悲伤挥之不去。
我缓缓走了过去,坐到梨树下。
注意到我,宇文清清冷寂寞的眸渐和渐暖,温和望着我,连孤清的箫声都渐渐润出暖意。
一曲终了,他冲我清浅一笑,梨涡盛了轻柔的醉意,道:“我原以为,你等得不耐烦,应该会回秦王府去。”
他认为,我是因为不放心他才没回去么?
倔强的抬起下巴,我冷冷地望着他,道:“没错,我一直在等你。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就不知道宇文太子肯不肯赏脸回答?”
宇文清摇了摇头,苦笑道:“栖情,你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没有回答过?”
可上次问他为什么弃我而去,他还不是避而不答?
但我自然不会死皮赖脸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我瞪着他,问起我目前最关心问题:“当日在浏州,你帮我诊脉后,似乎对我小产的原因持了疑义?你认为,我是中了什么毒物导致了小产?”
问一个男子这样的问题,无疑有些尴尬,但若将他当作医者,倒也不妨。
宇文清显然还保留着作为医者的良好品德。他沉吟片刻,便坦然答道:“隔的时间太长,我已经没有办法诊断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毒物破坏了你的身体,但那一定是一种损害宫体的慢性毒药,初时并不会有明显感觉,久被侵蚀,就造成了宫体萎缩,母体孱弱,而胎儿营养跟不上,即便没有外力,最终也无法存活。”
“慢性毒药……”我沉吟道:“我服用的药物,开始是宫外郎中开的,后来则是御医的方,我和安亦辰怕有个一差二错,都曾对了药典仔细研究过那些药材,都是安神养胎益血补气的药,而煎药的人……也不可能长期往药中添毒药而不被发现。”
当日调养身体之时,我的饮食药物,都是夕姑姑一手料理,有时候连煎药都是亲力亲为。她虽然对安亦辰有些偏心,可毕竟是奶我长大的,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
“不一定非在药物之中下毒。”宇文清纤长的手指缓缓抚着紫色雕宝相花纹的玉箫,道:“也可能是饮食中的某种调料被作了手脚,或者……一些有毒植物散发的气息闻得久了,也会伤着身体。”
植物?
我心里一跳,猛地想到了一个我从不曾怀疑但安亦辰从没停止过怀疑的人物。连香雪园遇刺,安亦辰都认为是她在背后操纵。
安亦柔,我那个娇柔婉约待我如同亲人一般的小姑子,曾经送过我一盆碧玉踯躇花。
“杜鹃花……”我吸了口气,捏紧了拳问道:“杜鹃花养在屋中,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杜鹃花的根、叶、花入药,可以和血调经、消肿止血;杜鹃花辛、温,有大毒,但入药合适,可治风痰剧痛、风湿痹痛和风虫牙痛等症。终日与杜鹃为伍……嗯,仅闻它的气息并不会导致宫体受损。”
我登时想起那花的诡异:“那种杜鹃,叫做碧玉踟躇,是从西域传来的品种,从夏至秋,一直开着花。
”
“碧玉踟躇……”宇文清眉峰一挑,罕见的惊怒溢出:“我没听说过这种花。但我知道西域有种叫血踟躇的花,花香有毒,可催折女子生育机能。此花若在野外,也与寻常杜鹃一般,只在春日开花;但若长期与人共处一室,则可吸人精血,四季常新,因此又有妖花之称。”懒
我倒吸一口凉气,连手足都冰凉下来,无力地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