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两件?”
“第一,宇文三公子凯旋归来;第二,有位白衣仙子爱慕三公子德容无双,屈尊相就。”
我啼笑皆非,恼道:“你没事又编排我干什么?”
安亦辰闭了闭眼,叹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我真不知道你这么能招惹人!一路之上,白衣飘飞,埙声哀怨,已勾走了不知多少人的魂儿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宇文昭见你母亲一面,立刻就给她迷上了。你和你母亲,压根儿就是妖精转世啊!”
我气得晕了,踢了他一脚,道:“你滚!”
安亦辰微微一笑,道:“我已给妖精迷上了,还怎么滚?”
他口中说着,还是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我也忙匆匆换回我原来的旧衣裳。太过招眼,显然不是好事。见不到宇文清,给宇文家其他三个禽兽见了,我可就完了。何况安亦辰身份特殊,若牵累他给识破身份,落到宇文氏手中,只怕连求死都不可得。
第二日,我和安亦辰窝在房中吃了点东西,只听楼下热闹异常,连大街上也似一下子多了许多人一般。
安亦辰出去片刻,已沉了脸回来,叹道:“你的心上人午时左右就回来了,据说全城百姓将夹道欢迎大越的太子。”
“太子?”我牙关哆嗦。
安亦辰淡然道:“宇文昭已接受了臣下称帝的上表,根据那些得力大臣们传出来的消息,他将改国号为越,下月初八登基,同时会宣布,册立宇文清为太子。”
“他……他是第三子,以前未参加过任何战事……”我背心阵阵的凉,扑到心头,连心头也给扯了个大口子,呼啦啦灌着冷风,几要将血液冻住。
“他在这次沧南、明州的表现,比他两个哥哥加起来还要强上十倍!”安亦辰冷笑:“而且现在宇文清就是医者白衣的事已经传开了。白衣行走天涯,救人无数,深受百姓拥戴,即便是越州,也是极具口碑,所以才有大批百姓自发地准备着夹道欢迎。”
大越太子!我一阵阵的晕眩,几乎立足不稳。
纵然再恬淡的性格,面对那个位置,他都有一万个理由一把火烧了清心草堂,留下了下含义不明的“等我”,纵身投入他曾想犹豫放弃的权势和富贵。
我还问他什么?又有什么好问的?
他不写期限,无非是告诉我,那个期限,是遥遥无望的无期!
可笑我一直追寻着答案,到现在才悟过来,枉称聪慧,早是天下最蠢笨的女子了!
所有的血,似一下子沉结冻住,我晃荡着身子,惨笑,一头栽倒下来。
“栖情!”安亦辰大惊,一把挽住我,把我抱到床上,唇边也泛出淡紫来,苦涩道:“你心里,就这么放不下?”
午后的阳光,灿烂的笑脸,摇曳的狗尾巴草……
我迷蒙卧于床间,至午时,更觉街上热闹异常,眼见阵阵轰然欢迎声由远而近,我再也躺不住,撑了昏沉的头脑,披了衣衫,撞在正从房外端羹汤给我的安亦辰身上,然后冲了出去,把安亦辰的呼唤扔在脑后。
我总要,再见他一面。哪怕他的无比风光,正衬出我的萧瑟满怀。懒
安亦辰扔了碗,紧随了我的身后,换了我的名字,在拥挤的人群中向前挤着。
我一眼看见了白衣,不,应该说是宇文清。
白衣从没穿过一件杂色的衣衫,几乎全是无瑕的纯白色。而眼前那个少年将军,被无数胄甲鲜明的骑兵簇拥着,高头大马,缓缓而行,却是威仪赫然。一身明红莽袍,金线绣了祥云织藻,缀珠镶玉,煜煜闪光,却是那等的扎眼!
那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容依旧清挺异常,却不像以往的瓷白如玉,泛着霞光样的潮红,笑语晏晏,风华出众。他正侧了脸,满眼温煦,和身侧并马而行的绯雪说话。
绯雪亦是一身红衣,满脸欢笑,神采飞扬,愈发显得容色出众,英姿动人,全然不见那日被白衣打了一巴掌后的怒痛悲戚。
白衣,白衣,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要把他的埙扔回给他,我要向他要回我那个荷包,要回我那个十四岁女孩最纯真的梦想。虫
“白衣!白衣!”我叫着,手里握了埙,使劲往前挤去。
“栖情,别过去!”安亦辰在后唤着我,急急要来拉我。
我沙哑着嗓子叫了三四声,宇文清竟似听到了。我看到他敛了笑意,震惊在四处张望。
我将手举高,举高那只埙,还要再唤时,只觉头顶数道黑影飞过,其中一道毫不留情在我手边掠过,顿时把埙摔落地上。
我惊叫一声,忙低了头去捡那埙。
这时,人群突然如海潮般涌动起来。
“刺客,刺客,有刺客!”呼喊声,惊叫声,兵刃出鞘声,叱喝打斗声,汇杂一片,凌乱如海水涌下。
我什么也不管,流着泪去捡那只埙,人群纷纷在向后退去,我身子向前栽着,去够那埙。
“栖情,快退。”安亦辰声音少有的慌乱,急急抱了我肩,要把我拉起。
“我的埙!”我哭叫着。
那埙被人踩了一脚,又踢了一下,滚到更远的侧面去了。
安亦辰复杂地望我一眼,蹲下身,尽力蜷着身子,向那只埙侧身一扑,已攫在手中。但紧跟着,不知谁的腿向后一退,立刻一脚踏在他紧握埙手上,然后是另外数人给侧伏于地的安亦辰绊倒,腿脚踏踩到他的手臂和身子上。
安亦辰呻吟一声,脸色发白,用力弹手一震,已将数人一起弹开,返身立起,在人群中捉到我手臂,将那埙塞入我怀中。
而他的手,已被踩得发白,估计呆会可能便会红肿起来。
我大是愧疚,正要说话时,已有人在叫:“啊,那个人,好象是安亦辰!”
“莫非刺客是他派来的?”
几个在路边警卫的卫兵已疑惑着驱着人群向这边赶过来,分明方才这里动静太大,引起卫后注意,有人认出安亦辰了!
安亦辰面色一紧,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冲出人群,急急向外奔去。
他一奔,卫兵们更紧张了,连声喝道:“站住!站住!”
我贴在安亦辰怀中,最后看了一眼大街在凌乱的场面。
四处的纷乱中,唯中心的一双人影最是耀眼。虽有十余名身手极高的黑衣人偷袭,宇文清毫无慌乱之色,在众骑兵护持下,他与绯雪并肩而战,翻飞于刺客中,如同阳光下最明媚的一双红色蝴蝶,宛转处优雅艳丽,呼应处天衣无缝,携手处恍如佳偶天成。
不想落泪,只因心已成灰。
而追击安亦辰的卫兵,身手居然也很是高明,应该是久随安氏征战过的,方才能认得安亦辰。安亦辰抱着我,转了几道街巷,都不曾摆脱他们。越州城的防卫显然也不松懈,随着卫兵一路求援,四处巡逻的卫兵开始不断钻出。
“把我放下来!”我惊惶地叫着。他身上多了一个人的体重,如何摆脱得了越来越多的追兵?
安亦辰咬着牙,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转过一条小巷。
又是四名卫兵冲了过来,连连阻喝:“站住!站住!”
但闻“丁“地一声响,安亦辰已取出暗藏的宝剑,犹如流冰破雪,乍然展开,剑锋过处,映上阳光的细碎金芒,骤然落下,已沾上凌厉杀气,直取对方咽喉。
剑影落,血光闪,惨叫声起,人影仆地。
我算见识到安亦辰的真正实力了,片刻之间,他已将四人尽数斩杀于地。
可是我们的身后,到底还有多少的卫兵追着?
安亦辰一直同我一起,自然不会干出自己身处险境,还派遣刺客的蠢事来。但如果宇文氏认定是他所派,必定穷追猛打,绝不肯舍。
“放我下来,你先走。他们未必能发现我,就是发现了也未必会怎样。安亦辰,放我下来。”我拍打他的胸脯,意图阻止他不断抱我前行的步伐。
下一刻,我已身在一个大缸之中。
举目四望,分明是个菜园,四周的几个大缸,显然是用来腌咸菜用的,因尚未到菜蔬收割之时,大多是空的。难为安亦辰竟在急奔中发现了这个地方,将我扔其中一个空缸之中。
“你在这里等我。我甩脱了他们,就来找你。”安亦辰俊挺的面颊微红,泛着细微的汗粒,再三地嘱咐:“记得,等我!”懒
等我?我好怕这两个字!
又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等待吗?无边的恐惧忽然之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拽住他正要飘飞而去的袍角,惊恐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什么时候?”
安亦辰回眸又看我,已窜出割裂般的疼痛神情来,俯了身子向我道:“我很快,很快回来!”
“是……是吗?”我毫不掩饰地流露我的害怕和担忧,无助和脆弱。
颜远风,萧采绎,母亲,一个个离去了,甚至是白衣,我可不可以,把他的蜕变也当作一种死去?
我不要再失去,绝对不要再失去!
安亦辰,这些日子,我只剩了你!
安亦辰眸光转沉,深深地望住我,忽然抱住我的头,亲上我的唇。
我不过略一迟疑,便已揽住他的颈,让他进入我唇中,温柔而痛楚地与我纠缠缭绕,彼此吸吮。虫
他感觉到我的回应,身躯一震,将我搂得更紧了,用尽所能往内侵袭着,索求着,炽热的呼吸扑到面颊,让我止不住流下泪来,止不住将他的脖子勾得更紧,只怕一放手,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如果我的亲吻可以留住你,一直吻着你,又有何妨?
“一定等我!”安亦辰猛地松开我,吐了口气,目光缱绻温柔,又泛了一种我看不到的决绝与决心。
我看他矫健的身形在围墙上一跨而过,将半敞的缸顶覆上,颓然坐回缸内,冰凉的缸壁迅速将道道凉气,游蛇一样送入我的脊背。可我又不敢不靠住缸壁。我不喜欢那种失了魂般无依无靠的感觉,就跟游魂般飘依,跟行尸走肉般可怖。
而我此时突然地发现,才不过十数日光景,我已是如此地畏惧孤独,害怕黑暗。或许,那是习惯了有一个人从泥水里将我抱起,让我依靠,并渐渐让我习惯了他的依靠。
时间无声无息地飘过,从木盖的缝隙中,我看到了日光投下的阴影,一点点从我的衣裙往上爬着,渐及我的腰,我的腹,我的胸,然后我的脖颈,最后那道灿烂的光线似滞留在我的脸颊,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属于傍晚的璀璨金黄。
而我的恐惧,也在一点一点向上飘移着,渐渐扼住了我的喉嗓。
安亦辰,居然还没有出现!
这个在我最狼狈时让我重新振足起来的男子,也不会回来了吗?
老天,请不要再夺走他!
我跪倒在缸内,无声地哭泣,恳求着上苍不要再夺走这么个待我好的男子!我能够信赖依靠的亲人已那么少!那么少!
明媚的阳光已经不见了,我看着漏缝处的天渐渐苍白黯淡,几次听到有官兵走过外面小巷的跑步声,忽然有些企盼他们能进来,能找到我,能把我抓到杀死,那么我就不必等了,不必想了,不必再面对可能又一次的死别!
终于,天已昏黄,我软倒在缸中,只是瑟瑟抖着,泪水倾肆。
这时忽然传来轻而促的脚步声,没等我醒悟过来,头顶的木盖已被揭开,露出安亦辰显然松一口气的脸。
“你总算没乱跑,可担心死我了!”安亦辰惊喜地伸出手,将我拉出缸来,道:“我真怕回来后你不见了。谢天谢地,你还在!”
“我等到你了么?”我泪眼婆娑地去摸他的脸,总感觉有些不真实。我终于,也有能等得回来的人么?
“我也……谢天谢地!”我伏在他肩上,破泣为笑。
安亦辰轻轻一拥我,又疾速放开,拿出身后一个包裹来,道:“来,快换上这衣服,我们趁了刚入夜城门未及关的时刻混出城去。”
我忙应了,穿到身上时,才发现居然是安氏骑兵的服饰,挂在我身上显然大了许多。
而安亦辰显然遇到了麻烦,他皱了眉轻轻呻吟一声,低唤道:“栖情,来帮我扣下后面的腰带。”
我心中疑惑,忙去帮他扣了,却觉他的衣服略小了,也不知从哪弄来的,又帮他扯一扯平。抚过他肩时他的身躯微微一颤,同时我只觉指尖有些凉湿,顿时明白过来:“你受伤了?”
安亦辰柔和一笑:“没事,皮外伤。”
他胡乱将我们的衣物收拾了捆作一团,一把挟起我,纵出围墙,已见两匹马停在围墙外,马辔马鞍,一色全的,一看便知是军中之物。
“你从哪弄来的?”我吃惊他的能耐。
“我杀了他们两个传令兵!”安亦辰说着,将我扶上了马,他自己也跃上了马,却在上马时身躯又是一颤,险些栽下马来。
我本为身上居然穿着死去人的衣衫汗毛直竖,此时见他那样,再顾不得害怕了,忙上前道:“怎么了?”
安亦辰努力坐稳了,定了定神,才道:“我没事。”
我便知他伤势必然不轻,忙道:“我们快走,到城外再说。”
折腾一晚,如果到明天,宇文氏未抓到安亦辰,必然全城搜查,到时我们更能出城了。
城门口,我们果然给拦了下来。
安亦辰喝道:“三公子急令,必须今晚送至东郊守军处!”伸手已将一枚腰牌递上。
守卫将腰牌细看了看,交还安亦辰,道:“放行!”
大约一口气冲出了十余里路,我正待问安亦辰是否要找地方检查一下伤势,忽听得安亦辰的马儿一声长嘶,安亦辰闷哼一声,已从马上滚落下来。
我大惊,忙勒住马,跳下去冲到他身边跪下,叫道:“安亦辰,安亦辰,你怎么了?”懒
“我……我没事!”稀薄月光下,安亦辰面色惨白,哆嗦着去捂左肩窝处的伤口。
我分明看到鲜血正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淌出。
“安亦辰!”我惊呼,把他搀扶到路边稍深的草丛中,倚了一丛灌木坐下,用力撕开了他左肩的衣衫。
大片鲜血,正模糊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鲜血的来源处,是一处鸡蛋大小的创口向外凸起,犹在不断往外渗出鲜血来。
我慌忙撕下袍角来,正要为他包裹,才触着伤口,已听安亦辰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忙问道:“怎么样?很疼么?”
安亦辰虚弱地笑道:“傻丫头,帮我把暗器挑出来再包扎!”
我汗毛直竖起来,叫道:“还……还有暗器在里面?”
安亦辰从靴中颤抖着摸出一把匕首,递给我道:“敢不敢帮我挖出来?”
不敢也要敢啊!安亦辰血肉里陷了这么着个东西颠簸,再不知这一路怎样咬牙苦忍着挺过来的,难不成让安亦辰再这样一路赶回沧北?非活活痛死不可!虫
我接过匕首,凝一凝神,道:“你忍一忍!”
透过惨淡月光,我已辨出那暗器应该是个不规则的带倒刺形状的铁蒺藜,咬了咬牙,用匕首从一边扎入,用力向外挑起。
安亦辰压抑住了吐到唇边的一声惨呼,只是痛哼一声,却已疼得倒伏地上,我手一抖,铁蒺藜只挑出一半,另一半仍半悬在肌肉之中,血肉一片模糊,伤口狰狞无比。
我不敢再挑,伏下身子,含泪问道:“安亦辰,安亦辰,你怎么样?”
安亦辰闭着眼睛,睫毛不断颤抖着,面色虚白,尽是冷汗。
“安亦辰!”
我小心去抚他的脸,很担心他是不是疼得晕过去了。
这时安亦辰轻轻侧一侧脸,用唇边触了触我的手,低声道:“栖情,我比你大,其实你应该叫我亦辰哥哥。”
我再想不到他此时会想到这个问题,转而一想,他这般爱我护我,为我出生入死,我总是叫他二公子或连名带姓呼着,的确是生疏了,遂低低问道:“你愿意做我的哥哥么?”
安亦辰立刻睁开眼道:“不做。
我只做你的夫婿。”
他想了想,忽然眉眼弯弯:“不然,做你情哥哥也成……啊!”
他眉眼弯弯的一瞬间,我趁他不留意,把铁蒺藜一下子完全挑出来了。
安亦辰痛得浑身战栗,惨笑道:“你这个尖牙利爪的!想谋杀亲夫么?”
我懒得和他扯淡,用布条将他伤口紧紧缚了,才放下心来。再看安亦辰,懒懒躺于草丛中,虽是口上还在占着便宜,却已气息微弱,星目微阖,显然是筋疲力尽了。
我也半躺下来,用帕子小心为他拭着汗,轻抚他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