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萧况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我,老谋深算的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而萧采绎更是目不转睛望着我,那原来有些黯淡的眸子立转明亮,泊了掩饰不住的惊喜和希望。
他们似乎根本不明白,纵然萧采绎欺负了我,纵然我不肯原谅他,终究他还是我视同兄长的绎哥哥。
“来人!”萧融、萧况久久等着,见我重又缩回被子呜咽,对视了一眼,终于下令道:“把萧采绎带刑房去,重打三十大鞭,关入暗房,听侯发落!”
萧采绎深深望我一眼,由了人将他绑了,径推了出去。
我硬了心肠不去抬眼看他,想着他昨夜的无礼,一声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活该!他活该!他话该!可他是绎哥哥,呜呜……
萧融又温言安慰道:“栖情,别哭,绎儿这次是任性了,外公一定重重地处罚,好好给你出气,也狠狠教训教训他,教他以后再不敢欺负你一点半点!”
萧况也过来温言安慰了好久,直到外面一再有人催促说起程的吉时快过了,才和萧融走了出去。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像是在为这事惩罚萧采绎,倒似只为我出气一般。连管教不听话的儿孙,也是为了我日后不给他欺负?
哭得倦了,迷迷糊糊睡到傍晚,觉得有人在用暖湿的布为我净脸,睁开眼时,却是舅母慕容夫人和大表嫂秦夫人,忙撑起身子,勉强见礼。
慕容夫人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慈和道:“心里可好些了?若感觉好些,赶快吃些东西才好。瞧着小脸儿憔悴的……”
“是啊,是啊!”秦夫人已快手快脚端了碗银耳红枣羹来,便要喂我吃。
慕容夫人已接过,温和道:“我来。”亲手舀了一勺羹汤来,送到我唇边。
慕容夫人是我的舅母,靖远侯萧府的女主人,萧采络和萧采绎的母亲。我再怎样不开心,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只得就了她的口中,一勺一勺吃了大半碗。
慕容夫人舒了口气,微笑道:“这才是乖孩子。舅母也知道,这次的事,肯定是绎儿不对,舅母啊,就在这里代他和你陪礼啦!”
我难过道:“舅母,这不关你的事。”
慕容夫人眉目弯弯,摸了我的肩,轻叹道:“绎儿那孩子的心事,恐怕你这孩子不知道,他把你放心上,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从京城回来这几年,上门提亲的也不知有多少,可你瞧,他房里连侍姬一个也没有,由此便可见他的心了。如此憋了许多年,发生这件事虽是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横竖你也别担心,萧家会好好教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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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觉得,也没什么了不得吧,尤其如栖情这般性情豁达不羁的女子,纵然很难过,但还不至于太把世俗眼光放在心上。
我正听得有些刺心,这时又听得慕容夫人叹道:“只怕他给他爷爷这么教训下去,会给折腾得有个什么好歹,或落下什么病根,我可就……”
慕容夫人提了袖来拭泪。
我一惊,怯怯问道:“外公怎么罚他了?”懒
秦夫人“嗨”了一声,道:“也没怎么样,就给大皮鞭子抽了几十下,打得背上没一处好肉;现在给扔到暗房去了。那个暗房就在冰窖旁边,又湿又冷,不过他身子壮,不怕冷,没事。就是没敷伤药也没关系,他皮粗肉厚的,死不了!老侯爷说了,栖情你不消气啊,就让他一直在那呆着!栖情啊,这小子现在是无法无天的,你就让他在那里多呆几天,教训教训他也好。”
敢情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其实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啊!外祖的脾气我也知道,不管是为我出气也好,为教训孙子也好,他说到一定会做到,若我不说让萧采绎出来,他真的可能被关上很多天的!
有种无奈和担忧,在继迷茫和悲伤之后慢慢萦了上来,如一层一层的茧丝,缓缓将我缠绕,收束。
虫
一时慕容夫人和秦夫人离去,我披了衣起来,呆呆望着夕阳降下最后一抹惨淡的微红,暮色由苍溟渐渐深邃,幽黑的天空如巨大的穹庐,无声无息笼住这混乱人世,沾染了无数的忧伤,也变得萧索凄冷起来。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以后该怎么用失了清白的自己面对爱人白衣,又怎么去面对与我有了肌肤之亲的兄长萧采绎,但是,我绝对不希望萧采绎出事。这个念头,纯粹而直接。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颜远风,失去了君羽,我还有多少个至亲的人可以失去?
“来人!”我缓缓吩咐:“给我准备灯笼,我要去见老侯爷。”
外祖萧融虽是军功起家,却出身书香门第,萧家的书房宽畅朗阔,藏书之丰,可称西南第一。
而每晚此时,应该都是外祖练字的时候了,不管刮风下雨,他的这一习惯,从无改变。
我走到萧融身畔时,他正对着自己才写好的一幅字满意地看着,眉目舒展,倒似刚遇到甚么喜事一般。
我盈盈拜见:“外公!”
萧融忙叫侍女将我扶起,让我在一旁坐了,笑道:“外面风大呢,怎么也不披件披风?”
我忙道:“我不冷。
凤仪阁到这边也不远,片刻也便到了。”
萧融点点头,温慈笑道:“那便好。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别憋在心里。绎儿那孩子呢,也太不像话,我已把他用镣铐锁了,关在暗房里,你心里不舒服,就叫人带了你去打他,狠狠打到你消气为止。”
我站起来,请求道:“外公,我不想打他了。你放他出来吧。”
萧融立刻抬起头,笑咪咪道:“消气了?”
我吐了口气,舒缓道:“绎哥哥只是喝了酒,一时乱性。如今便是打死了他,也挽回不了什么。栖情也不能因为他这一次的不好,就否认了绎哥哥和我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外公,我知道他已经给处罚过了,就放了他吧。”
萧融笑了笑,立刻叫道:“来人!去,把二公子放出来,送回屋去治伤。”
我见下人领命而去,心头一松,正要起身告辞时,萧融招手道:“栖情,你过来,瞧瞧外公这幅字写得怎样。”
我应了,过去看时,却是草书的一幅《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诗原是极柔情温婉的,但萧融笔法沉郁有力,劲练潇洒,居然将那诗显出十分的刚气来,尤其“伊人”二字,挥洒得特别宽大,顿挫弯勾,倒如美人回眸一笑般妩媚练达。
“这诗,很好。”我讷讷道:“不过书画一道,栖情却不太精通呢。”
“你又何必谦虚!”萧融拍了拍我的肩,道:“绎儿的房中,就挂了一幅你所画的《归雁图》,听说是你十三岁时所画,当时我便知道我有个才华横溢的外孙女了。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那等老练苍茫的意境,便是名画家,也未必能够勾勒得那么完美。”
我苦笑道:“外公,境由心生,书画意境亦是如是。当时我母女沦落于宇文氏手中,心内苦闷,不知不觉便在画上显现出来了。”
萧融沉吟道:“我也知道,你在这乱世之间挣扎到今日,也是万般的不容易。你便如那水中的伊人,总在烟水茫茫中沉浮,一直拢不了岸,如何是好?”
我低了头弄袖上精绣的淡青兰花,道:“如今到了外公身畔,也算是到了岸了。”
萧融摇了摇头,道:“外公也老啦,又能扶持你到几时?”
我听他话里有话,只是沉默不语。
果然,萧融又道:“你知道么?你那幅《归雁图》,后来绎儿在上面题了词,就是这首《蒹葭》。那样阴郁的画,他配了那么柔婉的词,我们一家,便无人不知他的心思了。他是迫不及待地要将那伊人拢回岸边,护在自己身畔啊,可惜性情却太急躁了,结果,两人一起呛了水。”
我忍不住无奈地叹气:“外公,绎哥哥是我的哥哥啊。我从来把他当成我的亲兄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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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我不得不两次强调:别把栖情当成啥贞洁烈妇,她其实也是个极现实的女子,相信如果她处于当年她母亲萧皇后的劣势中,做出的选择,可能和母亲一样。
但是,她们同样在心底保存了一份对于纯真爱情的向往,故此,栖情会取名为栖情。
萧融咂着嘴道:“境由心生,同样,情由心生。
你把他当兄长,他就是兄长;你把他当夫婿,他自然就是夫婿了。这孩子这么死心眼,难道还怕他日后对你不好?何况,这事儿已经发生了,你自己也知道,打死他也挽回不了什么,若不依顺他,你还能怎样?”懒
果然,果然!
他们本就盼着我们一起,这次萧采绎对我用了强,虽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也为此大大惩戒了一番,却也仅仅是为了让我出气,并未将此事看得如何严重。
只怕,这件事在他们心里唯一的后果,就是把我和萧采绎的关系提前一步明确下来而已。横竖萧采绎念着我,索性成全了他,便是一时毁了我清白,长久下来也于我的声名无碍了。
而萧采绎呢?他让侍女向长辈告知了此事,原意是否就是打算拼了受顿罚,趁机让长辈作主,尽快确定我和他的事?
我心中抑郁,垂了头道:“外公,我累了。”
萧融似也觉得逼我紧了点,轻叹了口气,道:“好吧,孩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婉意也就留下了你这么点骨血,依外公这把老骨头,实指望你能在外公跟前安安乐乐过着。
若是嫁在外面什么人家,外公心里头,还真是不放心,就怕你遇人不淑,那外公到了地下也不好和你母亲交待啊。唉!”虫
闻得提到母亲,我眼眶一热,自觉快流光的泪水又已倾出,哽咽道:“外公,栖情知道了,栖情会好好想一想。”
萧融点了点头,嘱咐了侍女小心送我回去,才放了我离去。
这一夜,我打开窗户,几乎在窗口立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星河晦暗,冷风凄凄。
风透春衫,森森的寒,我却浑然不觉,只是将繁星一样凌乱的满怀心事,理了又理,理了又理。
我从来不是个怯懦女子,事情已经发生,我知道再做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给萧采绎的事实,所以我只能面对。
嫁给萧采绎,当然是外人看来最好的选择。即便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以萧家的门第,萧采绎可以是任何一位名门闺秀的如意郎君。而于我,他更是合适。亲上加亲是其一,青梅竹马是其二,对旁人,他还有些贵家子弟的浮夸暴躁性子,但对我,当真是千依百顺,爱逾珍宝。相信婚后他依然会一如既往地爱我宠我,把我捧在手心,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可是,那真是我要的么?
我从出世起,母亲只盼我有个可栖情之处。
栖情之处,就在自幼护我的哥哥身畔?
我惨淡地笑,清凉的夜风呛入口中,便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咳嗽。
如果是白衣在,立刻该过来帮我把脉了。
那个如白云般的出尘男子,叫我如何舍得下他?
我舍不下,绝对舍不下!即便他真是天际飘过的浮云,握不住,抓不着,我也要飞在那云端之上,随他飘泊,哪怕天涯,哪怕海角!
他对我那般的温存容让,珍爱怜惜,那么,即便我犯了错,即便我不再无瑕,他也该会原谅我,接受我!
如果他无法接受……
或者,我可以等他接受,接受这一段不再完满的感情。
我的眼眶酸涩,星子如棋,混乱地晃动起来。
天色微煦,绯光渐透,我才寥落卧回床间。满天的深浓夜色,满天的如钻星子,都似在那天明的一刻,摇落于心头,浮沉如水纹,跌荡如波澜。
“公主,二公子在外求见呢。”侍女小心地伏到我耳畔轻轻回禀。
我侧过脸去:“我不想见他。关院门。”
但我知道,我终究要见他。
我要明白地告诉他,只要白衣不弃,我依然,要和白衣在一起。
我的日夜似和旁人颠倒过来了。入夜时分,我才醒来洗漱,吃了些清粥小菜,呆呆立了片刻,叫侍女提了灯笼,去找萧采绎。
他的院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但房中却灯火通明,远远便听到萧采绎暴躁的喝骂:“出去!这么笨手笨脚。”
我缓缓走进前门,已见三四名侍女手捧托盘,一脸惊惶踯躇在内室前。托盘里,是洗伤口用的药水和待敷的药、清洁用的棉花。
几个侍女见了我,正要见礼,我向她们摆摆手,示意免了,慢慢踱进内室。
陈设阔朗大气,大桌大椅,连箱笼都比一般的大上许多。墙上最显眼的部位,挂了我十三岁时涂鸦的归雁图,果是题了那首《蒹葭》,被仔细地装裱了,整洁如新。
沉香木雕花软榻上,俯卧了一个青年男子,健朗壮实的后背,是纵横的鞭伤。鞭鞭入肉,打得可还真不轻,部分伤口,依然在渗着血水。
还有两个侍女,正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由萧采绎的伤口恢复程度来看,这药必是极好的,只是用来似乎极疼,侍女用小匙往伤口轻轻一洒,萧采绎就会发出一声呻吟,待洒第二匙,萧采绎已痛得蹙紧眉峰,又喝骂起来:“你会不会敷药?”
那侍女惊得拿匙的手直抖,再不知该不该敷下去。
我知道萧采绎性情甚是凌厉骄贵,不掩锋芒,这些下人侍女,无不怕他,悄悄走上前去,从侍女手中接过药,挥手让她们下去。
侍女们如逢大赦,忙退了开去。
我学了那侍女的模样,拿了小匙,轻轻往萧采绎的伤口倾散。
他回过头来,惊见得是我,又是喜,又是窘,眸中煜煜闪光,明亮异常:“我以为是丫头们呢,原来是你来了!”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已抑忍不住欢喜和笑意来,眉眼弯起,神情好生温软。
我轻叹道:“绎哥哥,你躺好,我来敷药。”懒
萧采绎果然乖乖卧着,由我慢慢为他敷着药末。我从未替人上过伤药,更未服侍过人,手脚自然不会比丫头们轻巧。但萧采绎再也没有吭一声,即便痛得浑身哆嗦,也只咬紧身下的被衾,额上浮出汗来,绝不发出一声呻吟。
好容易敷完了药,侧头看侍女们,已知情识趣地跑得一个不剩,连房门都紧紧掩上了。
我苦笑,拿过一旁的单衣给萧采绎覆上,静静坐到他身侧,抱着肩。
萧采绎撑了身子坐起,自行扣上衣带,浓眉下的黑眸深深郁郁,缠绵了不知多少缭乱情意,炽热和温柔,都是毫不掩抑。
“我本以为,栖情妹妹定会恨我,让我在暗房里给关个十天半个月。”他伸出宽厚的大掌,握了我抱在肩上的冰凉的手,轻软地说。
我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将椅子向后挪了一挪,淡淡道:“绎哥哥,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只是喝醉了。”虫
“我是喝了很多酒。但我当时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做的,只是我白天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已。我不后悔,栖情。”萧采绎眉心凝结,认真地望着我。
他说得那么直接,益发让我心头仿如一枚黄莲碎开,零落四溢的苦,五脏六腑地流淌。
好久,我才勉强撑了撑身子,道:“我还是不怪你,这事只怪栖情自己。我向来只把绎哥哥当成最亲近的兄长,却没为绎哥哥想过。绎哥哥是个正常的男子,又醉了酒,我明知绎哥哥并不单把我当作妹妹,还把你留在自己的屋子里,孤男寡女地相处,总是栖情太过轻佻了。”
萧采绎眸光渐渐纠结,缓缓地眯了起来,身子向前倾着,沉沉问道:“栖情,你想说什么?”
我低了头,道:“我没想说什么,我只希望绎哥哥,能忘了这件事,把它当成根本没有发生过。从此后,绎哥哥依然是我的好哥哥,栖情,也将只是绎哥哥的好妹妹。”
萧采绎猛地伸出手,捏住我的双肩,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道:“栖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知不知道,前天晚上对你来说意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