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颉将我甩在地上,猛地拔剑,对上疯了般卷上来的对手。
我软软倒在地上,头上已磕破了皮,鲜血涔涔而下,模糊了我的眼帘,只觉金光乱溅,再也感觉不出是自身的幻觉,还是刀锋的冷光。
但我知道,是颜远风。
那看着我长大,扶我蹒跚学路,摘葡萄给我吃的颜叔叔哦,他怎会忍得我在他眼前被人迫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依稀,有人从地上揪起我,拉着我脱臼的手臂,毫不怜惜地将我拽起,而我已经软得如同一团棉花,连叫痛的声音都发不出了。被宇文颉一耳光似乎也打出了严重的耳鸣,耳朵里似塞了什么东西,嗡嗡乱响,一会儿听得见,一会儿听不见。
但我还可以看得到,看得到颜远风正在和宇文颉带来的二三十名高手狠斗着,不时看到有人倒下,更不时看到谁的刀剑又在颜远风的灰布袍子上加一道伤口。
而颜远风那颀长的身形依旧在刀光剑影中翩飞,一如我童年时无数梦到的那般潇洒俊逸,那样不时惨淡飞起的血光,明明灭灭,耀在眼前,尽是他温和怜惜看我的深深黑眸,迷离如雾水般,将我笼罩包围。
血光之后,我依稀能看到母亲的身影,正挣扎着向山上爬,她以往白皙如玉的手,已满是鲜血,也看不出伤在哪里。隐约听得到她还在唤我的名字,于是我也唤我的母亲,一声声叫着:“母亲,快走啊,不要过来啊!”
母亲,你来做什么呢?你救不了我,也救不了颜叔叔。
颜叔叔衣袍已给鲜血淋得透了,就如宫破那日一般,拼着最后一口气在保护我们。
母亲,我们对不起颜叔叔。
此时,颜叔叔如大雁般在空中翻飞了一下,然后落地,几柄刀剑,一齐扎入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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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叔叔!”我痛哭流泣,拼命挣扎着。
而母亲突然站立起来,望着颜远风坠下的身子,直挺挺地望着,呆住,甚至不知道发出任何一声呼喊。她的那种不可置信神情,仿佛眼前的只是一场梦;或者,是她失去了一场梦,一场可能有着圆满结局的梦,在瞬间落空,消逝。懒
几个汉子冲下去,抓我母亲,母亲只是呆呆的,由着他们推搡,迟钝得仿佛掉不下一滴的泪。
颜远风并没有立刻死去,他满身的鲜血,那样绝望地将手伸向母亲,张着嘴,不知在唤着娘娘,还是婉意。
他在三年前就该叫母亲的闺名了,这三年,他们本该在一起。
是我不该那么迂腐,我应该找一切的机会,让他们成为幸福的一对。
父亲既然深爱母亲,也该盼着她开心才是,绝对不会怪罪于她。
“这个小白脸,看来对太后娘娘真够深情厚意的。”宇文颉满脸笑容望着母亲,道:“京城为安氏攻破,娘娘不去投宇文氏,却跑去黑赫,想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小白脸双宿双飞吧!”
他又用剑柄将我的下颔抬了一抬,笑道:“就是不知,有没有大小通吃?”
我“啐”了他一口,这次却是巧了,一口血痰,准确无误地飞到宇文颉脸上。
虫
宇文颉忙着擦去,笑道:“栖情丫头,看在我三弟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但呆会儿你先得让我验一验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有没有资格进我宇文家的大门!”
我已懒得说他无耻了,跟他讲道理,显然只是浪费体力。
躺在地上的颜远风胸口剧烈起伏着,握着宝剑的手浸润在越来越多的殷红血液中,慢慢绞紧,忽然跃起身来,又往宇文颉刺去。
宇文颉再不料颜远风凶悍至此,匆忙避开,冷笑道:“还做困兽之斗么?你以为你还活得了么?”
颜远风一击不中,精气尽散,宝剑咣当落地,往前便倒。
我用力挣开给惊呆的军士的手,抱住颜远风垂落的身体,叫道:“颜叔叔!”
颜远风那曾让我迷惑了整个童年时代的如潭黑眸,依旧碎影迷蒙,带了让人心碎的疼痛,悲伤地叹息:“婉意,栖情,我终于……还是护不了你们……”
母亲爬到他身边,张着嘴,只是说不出话,大滴大滴的泪珠直滚下来。
宇文颉指住颜远风,喝道:“把他拉开,绑树上去,用鞭子抽,把他抽成肉酱!看这两娘们怎么个哭法!”
“畜生,你敢!”我喝骂着,可仅凭一只可以动弹的手,如何拉得住颜远风?母亲凄楚唤了声“远风”,待要伸手拦时,给宇文颉一脚踢在心窝,顿时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眼看颜远风给捆到树上,宇文颉带了痛快的笑意指点人去责打时,忽听得有人清冷道:“这人几处要害重创,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不知宇文二公子和他有何冤仇,是不是还打算鞭尸?”
宇文颉匆忙抬头,已失声道:“安亦辰!”
我神思恍惚地将眼神从颜远风转到来人身上。
果然是安亦辰,一身清淡蓝袍,狐皮滚边,雍容俊雅。
快三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不少,眉宇间那种温存的稚气已一扫而空,负手垂眸际,隐隐有不怒而威的凛冽之气,直逼人心。
他自然不会一个人赶上山来。他的身后,是杜子瑞一行人,足有四五十人,论起实力,自然比刚被颜远风拼死摧毁过的宇文颉部下不知强了多少。
宇文颉乍见安亦辰,显然也是惊怒,强笑道:“我倒不知,安氏居然也对这对亡国妖孽这么感兴趣?怎么?安公子是看中了老的,还是小的?不妨挑一个走!”
安亦辰冷笑:“我都要!包括你宇文二公子的性命!”
话未了,他已将手掌轻轻而有力地一举,身后一众人立刻冲上前来,径向宇文颉杀去。
宇文颉微有慌色,笑道:“安二公子倒还真给在下面子!”
立刻,又是一场搏杀开始。
我早对那场血光剑影麻木了,至于落到宇文氏手中,还是落到安氏手中,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颜叔叔快死了。
宇文颉的人说是打,其实是边打边撤,早顾不得我们。
我眼见一群人往山下缠斗着,忙爬起来,蹒跚着走近母亲,扶了她,一起走到颜远风跟前,叫唤着他的名字,却不敢触摸他那血肉淋漓的身体。
曾经如此结实而颀长的躯体,现在到底给刺伤了多少处?这挂在树上的颜远风啊,已整个成了血人!
安亦辰并没有参加那场胜券在握的追逐,他缓缓踱过来,长剑一挑,已将缚住颜远风的绳索挑断。
颜远风颓然落地,轻轻一声呻吟。
我大喜,叫道:“颜叔叔,你没事,是不是?你很快就会好,是不是?”
颜远风倚着树,慢慢睁开眼,惨白的面容泛出安静的笑容:“栖情,颜叔叔会好起来,会守护着你们,便是到了天上,也一定睁着眼睛,看你们好好活着,开开心心活着。”
说着,他艰难转过头来,一双忧郁迷离的黑眸,带了希冀和悲痛,只在母亲面庞上流转,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淡淡苦笑,黯然地轻唤:“婉意!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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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风!”母亲泪下如倾,却很温柔地笑着,唤出了颜远风的名字。
她小心地抱住颜远风的头,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呢喃说道:“其实,我早就悔了。我本不该进宫。当日你说带我远走高飞,我便该随了你远走高飞才是。那个皇宫,那个皇宫,缚了我的一生,也缚了你的一生,是我误了你,我误了你啊!”懒
我再不知母亲和颜远风年轻时究竟有过多少爱怨纠缠,也无心追究那些过往的对错。
我只知道,母亲不幸福,颜远风不幸福,连父亲,也未必是幸福的。
当日母亲为我取名叫栖情,盼着我一生终有个可栖情处时,是不是一直在遗憾着年轻时的选择呢?父亲了解了我名字的涵义,是否也曾揣测过母亲那温婉背后的淡淡忧愁呢?
看着颜远风落着泪,将沾了鲜血的手,慢慢抚上母亲的面庞,我跪在冰冷的石地间,哭倒。
安亦辰在旁静静看着,也知这些最后的话语涉及了太多的个人私密感情,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别转身子时,忽听颜远风虚弱地唤道:“安公子。”
安亦辰顿住身形,淡淡道:“你有什么话说?”
颜远风没说什么话,只是缓缓念道:“今晚三更,安氏将自宫中潜出,可速去接应。勿忘,勿忘!”
安亦辰面色骤变,猛然冲了过来,叫道:“你!是你!”虫
颜远风依旧如以往一般,迷蒙而忧伤地微笑了一下,轻轻道:“不要……难为她们母女……求你……”
话音未了,他那抚着母亲面颊的手已耷拉下去,永远耷拉下去,永远不会再抬起。
母亲只哼了一声,便仆于颜远风身上,晕了过去。
而我木木地跪在地上,心中脑中,一片空白。
我的颜叔叔,死了?就这么死了?
那看似温文却从不求人的颜远风,最后的两个字,居然是“求你”!
他在求安亦辰那个混蛋放过我们?
我想笑,又想哭,咧开嘴,泪水哗哗而下,抹一把,满手的黑灰。
而安亦辰居然在我最狼狈最难看的时候蹲下身子,焦灼地向我求证:“当日暗中通知我的朋友去皇宫营救我的人,是这个颜侍卫?”
我声调怪异地反问:“你说呢?你说呢?”
我忽然发出了森怖的大笑:“你,宇文昭,宇文颉,你们通通该死!你们害死了我的颜叔叔,你们害死了他!谁救了安亦辰你这个混蛋的,谁就瞎了眼,瞎了眼!”
我说着,伸出自己能动弹的那只手,用力去抠我的眼睛。
安亦辰大惊,一边拉我的手,一边叫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不管是谁,经历了这些,都该疯了。
天空碧蓝,翠叶淡笼,却在我的头顶旋转,旋转,越转越快,让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再看不清一草一木。
隐隐,听到安亦辰在高声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听来居然有几分着急。
他着急么?他一定着急自己自负仁义,却不得不看着救命恩人死在眼前。
我决定我将永不告诉他真正救他的人是谁。
我要让他一直对颜叔叔内疚着,而不要让他耻笑我的愚蠢。
我竟然如此愚蠢地救了安氏最优秀的儿子,让他来灭我的国,毁我的家!
即便是在昏睡中,我依然觉得浑身都痛,连心头都在淅淅沥沥地淌血一般。长长的梦境,永远是在被人追逐,时而宇文昭,时而安亦辰,时而是浏王,甚至有不知名的人也赶来来杀我,他们说,他们姓贾,姓白。
我拉着母亲,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而颜远风跟在我们后面,遍身是血地杀着敌兵。
哪里来的那么多敌人啊,颜远风怎么杀也杀不完……
忽然传来了君羽稚嫩的呼唤:“母后,皇姐!”
一抬眼,宇文颉狞笑着将刀架在君羽脖子上,叫道:“看你们娘儿俩不听话!”
手起刀落,便见君羽的小小头颅飞起,一双黑溜溜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君羽!”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冷汗涔涔而下。
“啊,姑娘醒了,姑娘醒了!”有人匆匆说着,接着帐幔撩开,两名形容清秀的侍女笑语嫣然出现眼前。
我定了定神,才想起我昏迷前发生的事来。
颜远风死了,母亲晕过去了,我也晕过去了。我们应该都落到了安亦辰手中,包括我的幼弟君羽。
“这是哪里?”我拉了拉身上穿的丝质寝衣,发现自己脱臼的手臂已经接好,身上各处大小创口也已包扎宁妥。这个房间看来虽不奢华,但锦被鸳枕,俱是雅致,连帐幔都极是素洁。
“这里是晋国公府。”侍女回禀道:“姑娘睡了快两天了,奴婢先给您端些燕窝莲子羹来,喝上一碗润一润可好?”
晋国公府?是了,回雁关本就近晋州,安亦辰擒到我们,自然是先把我们送此地来关押。看来这人多少顾念着颜远风救他的情谊,居然没有把我们下在狱里,还安排住处着了婢仆服侍着。
“我睡了两天了?”我迟疑着,问道:“我母亲呢?”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道:“听说在隔壁院落里休息吧。”
我听了忙趿了鞋,匆匆道:“快带我去看她!”
侍女一时呆住,随即道:“姑娘,请不要为难奴婢!二公子说过,让姑娘在屋子里呆着,不能外出!”
我颓然坐倒在床沿,苦笑。
我还以为自己在皇宫或黑赫呢,可以想怎样便怎样!安亦辰又怎会轻易放过我?无非想等我养好伤再处置我罢了。
他说过,他总有一天,会以对等的身份,叫我一声栖情,而今,他何止拥有了与我对等的身份!一如我当初所料,他已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甚至迫得我们不得不仰他鼻息而活!懒
现在先是软禁,下一步的羞辱,又是什么?
侍女已端来燕窝莲子羹,小心窥伺着我的脸色,道:“姑娘,奴婢喂您喝些莲子羹,好不好?”
我冷冷道:“搁这里,我自己会吃。你们全出去。”
两侍女对视一眼,到底禁不住我冷眼含霜,有些畏缩般退了出去。
旁边架子上有几件衣袍,淡紫粉白,式样颜色倒还清淡怡人。我随手提了一件披了,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将莲子羹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到一边妆台上用梳子梳我长长的黑发。
镜中人青丝如瀑,容貌苍白美丽,却眸光清冷,寒意逼人。
是的,我已沦为阶下之囚。
可即便是阶下之囚,我依然是往日那个骄傲不羁的大燕公主。
安亦辰,我不会服输,死也不会服输!
我只痛心我的母亲。她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是否还会继续在安亦辰手下受尽折磨?虫
用一根无花无纹的素银长簪将青丝绾了个半偏云髻,将那件梨花白的长袍扣好,倦倦看镜中憔悴无华的自己。
颜叔叔,我无法为你戴孝,但我能尽去簪饰,为你祈祷。
既然安亦辰认定颜远风于他有救命之恩,想来必然不会薄葬于他,此时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吧?
如此想着,我心头才略为宁妥,在妆台边靠了片刻,便觉疲乏不已,遂依旧回床上和衣卧着,想来不管未来有何打算,都得将身子养好再说。
棉枕很软很松,和我宫中用的很是相类,连绣的花纹也像,这种蜻蜓点水戏莲的枕套,我也有一对,正是夕姑姑亲手所制。
我忽然惊觉坐起,这里的布置虽不如宫中豪华,却样样如我心意,莫非是夕姑姑准备的?三年前夕姑姑被我推下马车,为安亦辰带走。安亦辰对她心怀感激,必然不会薄待于她,那么此时,她是否也在晋国公府内?
正在猜度时,只听外面有人道:“奴婢见过二公子!”
接着,是安亦辰温和回答:“不必多礼。小九,小素,栖情真的醒了么?”
那二名侍女想来就叫小九和小素了,她们齐齐回答:“醒了!”
接着其中一位答道:“刚吃了一碗燕窝莲子羹,我们悄悄去收了,看到她正在坐在床边发怔呢。”
这两个丫头,倒是事无巨细地禀报着,我心里冷笑,却更是警惕了。这个安亦辰,不知还在算计我什么,一定得事事留心才行。
安亦辰在外沉吟片刻,在外轻轻敲了敲门。
我将床前的天青云影纱帏幕放下,悄悄倚了枕坐着,也不回应。
安亦辰敲了半晌无人应,迟疑了一下,自行推了门走入,一眼看到我在天青云影纱后坐着,立时道:“栖情,你终于醒了!”
那言语之中,竟似有几分欢喜一般。他拉开帏幕时,尚有一丝笑容浮在面颊,却在见到我冷颜相对后乍给冻结。
他轻轻吐一口气,问道:“你住得还习惯么?”
我抓了肩上垂落一缕青丝在指间跳跃着,挑衅地望着他,淡然道:“我更习惯住在昭阳殿,你能让我去住么?”
安亦辰怔了一怔,别过脸看了看搭着衣衫的架子,道:“你穿这白衣服,嗯,也好看,我原以为你更喜欢穿淡绿或淡粉的。”
我索然道:“我是为我的颜叔叔穿的白衣。”
安亦辰垂下了头,沉默半晌,道:“我应该早些去,或许还来得及救下他。”
我点点头,道:“或者,你应该三年前追杀我时就把他给杀了,这样虽然永远找不到谁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