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王有龄乘京杭运河上一艘便船,前往京城求官。
一早,胡雪岩伺候了大伙章水祥,倒掉夜壶,拿起大扫把,扫罢庭院。章水祥说何掌柜让他马上去见他。
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任何过渡,胡雪岩一进屋,何掌柜便指着桌子上的那张债据问:“这三百多两银子,是不是你讨回来的?”
胡雪岩一看就明白了,坦然道:“是!老板。”
“讨回的钱,有没有入账?”何掌柜的目光,比他瓜皮帽上的琥珀帽正还要明亮。
“没有”
“为什么不入账?”何掌柜陡地提高了声音,瞪大眼睛问。
胡雪岩还想为自己作些辩解:“老板,这笔款子,店里早已把它打入‘死帐’,从账本上一笔勾销了。但我想:如果能起死回生,把它讨回来,对店里也是一笔额外收入。”
胡雪岩 第一部分(5)
何掌柜站起身来:“你这小聪明不会是对我老板耍的吧?这笔意外之财也不会落入了你自己的腰包吧?”
胡雪岩认真地:“怎么会呢!老板,我胡雪岩哪敢?我把钱追讨回来,理应归还店里。只是我把这笔钱暂时借给了朋友,将来由我负责归还。这些,我都跟章大伙说得一清二楚,并无一点含糊。”
胡雪岩毫无隐瞒地说了事情经过。
何掌柜心里道:“这小子还真仗义,为了朋友,真是工于心计!”只是银两已着其朋友带走,三百两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一个小跑街拿什么还?想到这里,何掌柜敲击着桌子,声色俱厉道:“你违反店规,藏偷借据,诈讨赖大人,坏我开泰声誉!尤其是你既将银两讨回,那就成了钱庄公款,你竟不经过我和章大伙的许可,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借给他人。这国有国法,店有店规,如果店里的人都像你这样擅自作主,那钱庄还能办下去吗?”
胡雪岩目光黯然地承认:“老板,我错了。”
“雪岩,令堂托人把你送到我这儿来当学徒,学生意。几年来,你跑街讨账,勤勉努力,我很喜爱你,曾想提拔你作为我的得力助手。可惜,这次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是爱莫能助啊,只好请你另行高就!店里再不能留你了……”何掌柜毫不容情地作出这个决定,内心也有几分难受,更有些惋惜:像他这么聪明、敬业、勤快的伙计不多啊!
胡雪岩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老板,还欲辩上几句,看到何掌柜踱着方步进了金库,知道这事已无法挽回,不再说什么,垂首沮丧地离开。
回到家,胡雪岩见妻子正在堂屋门口的绣花架上一针、一线地绣牡丹,立在旁边看了一阵,默默把手中这一笔钱交给了妻子。胡雪岩不想自己被开缺的事让家人知道,故作轻松地解释道:“历年的红利加奖酬。”
一连数日,胡雪岩跑了好多钱庄,全都没有结果。钱庄规矩甚严,一个在钱面上犯了规矩的小伙计,出于信誉需要,是没有哪个钱庄愿用的。没奈何,胡雪岩只得改谋别业:米店、油坊、庄布、南广杂货,等而下的,还有跑邮、缫丝、茶博士、各类作坊……可杭州城里,早就觅饭碗难于登天了!
王有龄乘船北上,途中遇运河淤塞,只得舍舟登岸,改乘马车。辗转两个来月,抵达天津。
经内行指点,王有龄先落天津打听消息。打听这类消息有固定去处,譬如鼓楼附近的“喜雨来”茶楼。
“喜雨来”茶楼临街,市声喧闹。王有龄挑了靠窗的一张茶桌坐下,一边慢慢品茗,一边眺望楼窗外面的津门风光。正赏玩之间,旁边一张茶桌的争吵,引起了他的注意。
争吵的原因,是先到那个茶客坐的桌子,原是当地一位阔少爷长年包用的。现在,他带着一伙朋友来喝茶,上了楼,发现座位已被人占了,就怒气冲天地兴师问罪起来。
阔少爷的四位同伙如狼似虎围住对方,伸拳捋臂准备动手。茶客冷笑一声:“反了!皇城边上,居然有你们这等恶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做什么的!”
王有龄对这位茶客的凛然正气甚是敬佩,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此人年纪和自己相仿,穿一袭月竹布长衫,天青洋布裤子,足蹬青缎暗花半腰靴。王有龄对他那靴底的样式发生兴趣,靴底颇厚,但靴尖是一道上挑的弧线,使鞋略像秦淮河的画舫,实际上是加强了靴的厚度。这靴是南边云南一带的样式,再加上他的身量,和话语中带出的南方口音,此人莫不是南方客?
王有龄起身离座,上前冲茶客一揖,邀请道:“这位先生,我这里正好靠窗,何况饮茶以客少为贵,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我不求幽,你我求个胜妙如何?”那茶客闻言大喜,立即起身:“聆教,聆教!先生请——”
二人坐下,互道名姓。茶客姓傅名晶,果然来自彩云之南,两人用云南话对了几句,不禁哈哈大笑。王有龄即让茶博士换掉旧茶,用他从杭州带来的龙井茶,给傅晶重新沏上一杯。
胡雪岩 第一部分(6)
茶香人亲,二人越谈越投机,原来傅晶竟是一位京官的管家,因京官最近放了外任,他是随主人一道往南边去的。
王有龄心中一动,相问道:“不知你家老爷尊姓大名,官拜何职?”
“我家老爷姓何,少年读书时就绝顶聪明,后来科举屡屡中榜,由秀才、举人,一直考中进士!入仕以后,更是青云直上,由翰林院编修直至户部侍郎。这次,朝廷外放他任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并行,顺道查办浙江一桩案子。”
王有龄的心不禁扑扑地跳了,急切问道:“你家老爷姓何,……是不是云南曲靖人?”
傅晶沉吟道:“好像是的,我是老爷赴翰林院编修任,到昆明后,才做了他的长随。不管怎么样,既是云南大同乡,你又来自浙江,回去我一定向老爷禀报,看看他能否同你见上一面。”
王有龄拱手致谢:“那就全仗您了。傅管家,请一定告诉你家老爷:先父曾在曲靖当过知府,我也在曲靖长大。”
真是苍天有眼!次日一大早,傅晶竟来小客栈等他。梳洗已毕,马车将他们载至一座花木扶疏的四合院。
来到后院一家门首,傅晶哗哗甩甩马蹄袖,肃立门边,提高嗓门唱报:“杭州候补盐大使王有龄老爷到——”
门帘一挑,何桂清从书房迎了出来。二人久久对望,彼此露出无限惊喜神色。王有龄想起他侍郎身份,退后一步:“卑职王有龄——拜见何侍郎大人。”正欲按规矩拜下去,何桂清急忙趋步上前把他架住:“有龄兄,千万别这样、别这样!相别十几年,天各一方,断了音讯,没想到咱们竟然在天津卫重逢了……来,坐,快坐!”
原来,何桂清是知府衙门门役的儿子,自小就与大他三岁的王有龄一起玩耍、嬉闹。后王有龄进了塾馆,何桂清因家贫不能入塾,便在家中哭闹不休。王父听说,资助他家银两,亲自送他到名儒蔡先生开办的塾馆读书,同王有龄一道出入。何桂清从小就聪颖过人,读书又用功,王父常在王有龄面前夸赞他:“桂清这孩子天分极高,将来必定是国家栋梁之材……”
中午用膳,说起王有龄此番来京的目的。何桂清道:“五百两银子够做什么,官场的黑幕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吏部有人开恩,随便派你个苦差滥事——派你到粤匪为害的冲难县去干个‘红巾’(板炭)大使,到时你不去也得去,岂不是自蹈死地?这次,我奉朝廷之命南巡,就是去调查浙江巡抚的案子。你先回去,带一封我给黄巡抚的密函,当面交给他。他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官职,这不比花银子到北京走门路更好吗?这黄巡抚和我是同年进士,交情不算差。这次,他肯定已经得到风声,我要去调查他侵吞朝廷漕粮、逼死前任藩司的案子。我只需在信中稍作暗示,让他对你关照一二,一定会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有龄连夜成行,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杭州。
杭州梅花碑巡抚衙门,王有龄只在父亲替他捐纳“盐大使”虚衔时来过一次,这次造访,他到底增加了些底气。
高师爷早就在窗口里打量此人。
王有龄看不清高师爷长得什么样,却要上上下下、头头脸脸让他先端详个够,照例打点一番,高师爷方问“何事?”
“请通报中丞大人,我带来京城何侍郎一封密札,需面呈黄大人。”王有龄不卑不亢道。
黄巡抚养得臃肿不堪,从正面看像个葫芦,从侧面看像只放大的蝼蛄。浑如太极一张肥白脸,两撇吊梢眉,几茎细黄须,正用花剪在摆弄莳花、盆景。
高师爷匆匆沿小径走来:“禀报大人,有人求见。”
黄巡抚一脸不悦道:“我不是早已同你说过,我最近身体不适,不理公事……”
高师爷赶紧道:“此人刚从京师来,带来何桂清何侍郎一封密札。”
“什么?何桂清……”黄巡抚眼睛睁圆了。
官至巡抚,京城里自然有些与他通消息的人,否则,他怎么知道何侍郎此行的使命?少顷,高师爷领进王有龄。黄巡抚显出十分诚恳的样子:“既然你跟桂清兄如此亲近,那就是一家人,下官理当青眼相待。有什么事,尽管直说!你托他办的事,就由下官代劳好了。”说罢,目光直忒忒看着他,脸上堆着虚浮的笑:倘这位“盐大使”无事相托,那他八成是领了明察暗访他黄宗汉的使命了!
胡雪岩 第一部分(7)
王有龄告知他捐盐大使虚衔八年了,尚未补得实缺。
黄巡抚在书房踱了几个来回,打定主意要给王有龄一个粮台坐办的肥缺!一则自己的庇漏出在漕银上,将浙江粮台坐办的职务委给何侍郎推荐的人,正好显示自己的坦荡无私,令诬言自消。二则可以笼络这位王有龄,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们还可以联手做些事情“共谋其利”。
黄巡抚即命文案办理印绶、官服事宜,一面咨文呈报吏部备案。他面露忧戚道:“浙江漕粮,原先都由京杭运河解运北京,故称漕运。可是京杭州运河历经数百年沧桑,久未疏浚,有几段严重淤阻,河道不通。现奉上谕;改漕运为海运。江浙漕粮改由上海出口,用海船走海上运至天津再转运北京。尤其是越闹越凶的洪、杨之乱,致使湖南湖北这类漕运大省再无漕粮发运,浙江漕运,今后的担子重啊……”
在九如巷胡乱租了间房,买了几样旧家具,也算有了个家。厅堂正中,挂上父亲当年身穿官服的画像。王有龄点上三炷高香,他把藏香插进香炉里,吩咐轿丁送他去元宝街。
轿子停在更加冷清破败的胡家门前,轿丁打起轿帘,王有龄头戴瓦楞帽,身空石青片金云缎官袍,缀着鹭莺补服,下轿便直趋门首,连问了几声:“有人吗?”屋内光线阴暗,空无一人。王有龄径直走了进去,四面环顾,感慨万千。
胡母吃了一惊:“你……是谁哟?”
王有龄抬头仰望着这位持家甚严的母亲:“我是王有龄。胡伯母,你忘啦,那次我不幸落水,是雪岩兄弟把我救到你们府上。胡伯母为我生火驱寒,给了我人世间最大的温暖,此情此景,有龄终生难忘……”
胡母悲喜交集:“王老爷,您总算有了这一天,老身真为你高兴!可雪岩,雪岩他……”遂将雪岩坏了规矩、被开泰钱庄开缺、无有生计等情形述说一遍。遭母亲鞭笞教训以后的第三天,雪岩就失了踪影,去向不明,如今竟是死活不知了。
王有龄给了胡母一封银子,先把家里的日子改善改善;他一定设法找回胡雪岩!王有龄心里明镜似的:这位兄弟一定是沿着江南运河往北去了……
坏了规矩,遭了开缺,胡雪岩在杭州已没法立足,只得沿着大运河,逢船打探,逢扉扣问,希图找个稳定的事干干。然而,时世艰难,百业不振,民生凋蔽,人地生疏,哪里有人会看中他的活络伶俐,用上他那一手嘀溜溜转的算盘?他只能以寻短工度日,靠做苦力活命。辗转来到湖州——浙北这个富庶冲要之地。
天空飘起了小雨。胡雪岩转悠到一条陋巷。巷道深幽、清冷。石灰剥落的高墙伸向远方,越来越稀疏的灯火,把他掷入无边的黑暗中。疲惫已极的胡雪岩开始懈怠下来。他要走出深巷,再去寻找今夜的归宿。待走出深巷,他才发现这是一家妓院。院门上挂着“夜夜春”的牌匾。胡雪岩在街心站住,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妓院门,出气有些喘,脚下有些飘,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听见自己带着重重的响声栽倒在地上……
他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只见自己躺在墙角一张刚刚收拾出来的暖榻上。旁边一位用汤匙给他喂莲子羹,胡雪岩贪婪地吞食着,双眼开始不住眨动,终于慢慢地睁了开来,眼角显然汪着湿光。
胡雪岩精神恢复得很快:“多谢了,小姐……”他挣扎着欲坐起,“让我自个儿来吧,怎么能劳动你们……”
也是两人的缘分。当晚湖州花魁,“夜夜春”的头牌小姐芙蓉带着自己的丫头芍药伺候过官人后回来,在巷字里看到了晕到的胡雪岩,出自善心,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清晨。报晓的晨鸡在湖州城的上空啼出一片袅袅湿烟。禁不住芙蓉说合求情,又拿出五两银子,请当街“地保”出面担保胡雪岩不是那等作奸犯科、逃匿流窜的坏种歹徒,鸨母方同意暂留胡雪岩在“夜夜春”干小杂役,先试试看,干不了就叫他走人!
眼见这个落难公子腿脚利索,勤快本分,上上下下都对他很是满意,芙蓉向鸨母推介胡雪岩:“妈妈,胡相公还会算账,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胡雪岩 第一部分(8)
鸨母感到意外:“哦,那我倒要看看……”当即吩咐小丫头从大厅里拿来一个账簿和一把大算盘,指点道:“胡相公,你将我这些客户欠下的风流债算一算,总共欠我们多少?坐!你坐下算。从古至今,没有站着打算盘的。”
胡雪岩又恢复到原先神态,自信地往椅子上一坐,抓过了大算盘,噼哩啪啦,飞快算了起来。众妓女一齐围过来观看,称赞不已。
胡雪岩很快将一本帐册算完,指着大算盘说:“一共欠……三千三百六十两银子。”
鸨母张大嘴巴:“啊——欠债这么多啊!这些臭男人,住姑娘身上爬,一个比一个猴急;可从品袋里掏钱,一个比一个抠门,也真是……”
胡雪岩主动请战:“讨债,交给我吧!我原先在杭州钱庄里干的行当就是跑街,专门去催账、讨债。”
胡雪岩就这样留在了“夜夜春”。
这一天,在夜夜春一楼大厅里,呈品字型摆着三桌丰盛的酒席。湖州知府宴请浙省粮台坐办王有龄,邀湖州与漕粮有关的一班公干作陪。王有龄多少有些拘谨。身边挨着名唤芙蓉的湖州名妓,对面,一张高方桌,搭着秾艳的及地绣帷,知府召来的几位评弹艺人,正抱着琵琶三弦,咿咿呀呀地唱。
但见杯觥交错,但闻叮当之声。芙蓉拿起酒壶斟酒,王有龄喝急了点,呛得一阵大咳。芙蓉忙给他捶背,管事的大叫:“快上茶、快上茶。”胡雪岩进来斟茶,一眼看见芙蓉跟那官员亲昵模样,不觉低下了头。
胡雪岩用长嘴大茶壶表演斟茶绝技,每个客人背后,距离三尺之遥将茶汤注入茶碗而滴水不溢——是他主动向鸨母请战,并当场演示,博了个满堂彩。
可不知为什么,斟到王有龄的茶杯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战栗地一抖,茶水注出杯外,溅到了王有龄的衣袖上。
湖州知府恼怒地叫嚷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倒是被烫的王有龄事宁人,摆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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