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鱼池的池底,都镶嵌着铜皮,以防漏水呢。”
“这十三层水法塔灯,是从日本定做的,府里共有三十余架。这大玻璃镜也是来自横滨……”
那文煜随胡雪岩登上顶楼,探首看到一块匾额,上题“御风”二字,不觉点首道:“这个楼名取得好,登上斯楼,确有凌空御风,飘飘欲飞之感。”
顶楼原来四向皆空,除了几面透雕栏杆,数楹泥金露柱,既无墙面,也无幄帷,岂止八面来风?到得此处,耳边但听呼呼风响,身上衣衫胀鼓、袍角卷飞,俨然有“飞天御宇”之感。这里是杭城最高处,杭州南面凤凰山,东面钱塘江,山作青螺,水作纨幅,一一尽收眼底。此时看去,青螺有渐解之姿,纨幅有再开之意,云气、水气交织成一派微茫。青螺、纨幅之间的楼宇、街道、旷野、泥径,稍远便似墨渍,尚有浓淡之分,再远,便似蝌蚪几粒出没渐逝于云水间。
他一时还没弄清文煜此行的目的,京城高官中,文煜可是阜康最大的股东!只听文煜说道:“在京城就听人说:胡大财神的豪宅极其富丽堂皇!既有禁苑规模,又具西洋风姿。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确实比皇宫还考究!”他环顾四周,点头不已:“难怪朝廷大官、洋人商贾来杭州,都不愿住迎宾馆舍,而要住到您这座元宝街芝园来。”
胡雪岩打哈哈:“是呀!文大人,这人生一世,图个什么?还不是图个活得舒坦、潇洒!赚了钱,只要赚的不是昧心钱,理所应当在衣食住行方面享受享受。文大人是刑部尚书,现在有幸成为我们阜康的大股东,阜康赚了钱,你也能坐地分红,你说,这又有什么不应当呢?”
文煜正是因此事而来,不得不暗示道:“话是不错,但官场是非太多,人言可畏,不得不多多收敛。再说;北方人不像你们南方人会过日子,住得豪华,穿得讲究,吃得也细巧,最懂得享受。更兼西风东渐就是从南边闹起来的,势必影响民风、国风啊!”
“我就是最受西风影响的一个,骨子里头——”他递给文煜一个锦缎封套的存折,“文大人,这是你在我们阜康的存折,除了本金,几年的红利也全在上头。请大人过目。”
文煜摇晃着二郎腿;有点装模作样地:“我在贵号的存银有这么多吗?真是不好意思!——无功受禄,无功受禄!”
铜锣震响,喝道声声,加上“肃静”“回避”旗牌,把路人唬得股慄奔窜,犹恐避之不及。
接官厅码头,早有钱塘知府、江南制造局观察姜石林等一帮官员在此迎候。姜石林是专程陪文煜来杭州的。文煜着人搀扶下轿,与众人一揖,便径直朝官船走去,姜石林忙把他扶住,一路喁喁低声提醒着扶他上了船。
文煜坐定,对姜石林道:“此番我来杭州,一是对胡雪岩,因朝野非议太多,收到奏折不少,我身为刑部大员,必得实地调查一番。二是我采纳你的建议,悄悄买了‘北京阜康’不少股份。有人说胡雪岩好大喜功,实力不足,所以我要特地亲自来看一看。”
“大人,胡雪岩确是一尊商神,长袖善舞。背后有左宗棠这样的大靠山,现在又官拜二品,事业更如日中天!说他财产抵得上国库一半,实不为过,但正因为权势熏天,树敌过多,蛾眉善妒,树大招风,连小小杭州跟他作对的人也不少,都在背后诅咒他早日败落。”姜石林丢官落单几年,如今又浮了上来,不得不承认:经商办厂兴洋务,无人能及胡雪岩,北洋系那些人,谁不想把他揍下去?“是啊,不能再让他滚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了,否则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也要在他面前乖乖俯首称臣。听说他翻修故居,竟有一个小小剃头匠敢与他作对,这真不简单!你告诉杭州知府,暗中一定要支持到底!”
“杭州这地方,建房、造墓,非常讲究风水。风水不好,亿万家产也会败掉!现在胡雪岩宅邸独缺一只角,杭州人都说:金银财宝都会从这个缺口流出去,胡雪岩败落的日子不远了。”姜石林连市井传闻、风言风语都用上了。
文煜沉思有顷:“胡雪岩即使钱庄、当铺、丝行等全部破产,光是府第和药店这两处房产就值几百万两银子……你叫杭州知府把那剃头癞子的状纸交给我,我带回京城,也算一份罪证。”
姜石林见文大人态度这么坚决,喜滋滋忙下船布置,并叮嘱杭州知府:不时给剃头癞子几个小钱使使,让他顶住!否则,他把那巴掌大一块地卖给别人,不还可以到得胡雪岩手上?这风水里头的玄妙,可别小瞧了!
这一年的新年过的并不愉快,本以为搬到新居大家过一个和和气气的团圆年。但几件事情让胡雪岩很不高兴。他的第三房夫人竟然和一个小厮鬼混,除夕夜被当场拿住。胡雪岩这几年一直奔波在外,无暇他顾,家里的管理早就混乱不堪。儿子香官成日厮混,一副纨绔像,杭州的当铺药店因疏于管理,已呈乱相。
更让他担心的是,自己官商两界都得应付,声名显赫,树大招风,肯定树敌不少。另外,他也明显感觉到自己庞大的生意王国缺乏活力,资金调度,人事安排,运转的并不是那么正常,不像先前他事必躬亲那么让人心里塌实。
年后心事重重的胡雪岩回到上海,就忙着部署生丝、粮食、茶叶、机器、军火等各项进出口生意,打听国际、国内市场行情变化,发布消息,并在新近开办的《申报》上反复登载胡庆余堂药品的种类、销价、服务宗旨……
他还和郭庆春商议让各地的财务和总管来一个大对调。
“雪岩,你如果真能下决心这样做,那就能避开很多陷阱,不会被别人在背后把你卖了!”郭庆春附和道。
上海的总管秦少卿已经把胡雪岩卖了。
几年前,秦少卿就已和邵友镰和姜石林串通一气,利用阜康的资金让贩卖私盐!秦少卿弟弟秦四海是个江湖人物,甚不安分,因秦家在舟山一带盐场里干活的较多,便借打渔之便,干些偷运偷贩私盐的勾当,有一次被海关守兵拿获。邵友濂打听得他是秦少卿的亲弟弟,暗示姜石林出面担保,化为无事。姜石林说他在两江地面上关系很多,私盐生意风险很大,要做就做大点,秦壮士何不利用你哥“阜康”总档手的便利,挪些银两出来,要赚就赚它一把?秦四海试着跟他哥一说,秦少卿竟满口应承。果然不上两三年工夫,秦四海就把盘子、场子都做大了!一趟下来,万两白银到手,这些银两,全都以秦少卿长子秦幼珊的名义,存在怡和大买办刘某所开设的钱庄里,真个神不知鬼不觉。
胡雪岩一直对秦少卿深信不疑,虽然这几年经常感觉到资金运转不是太正常,但压根没有想到秦少卿背后玩这手。
次日,胡雪岩召来秦少卿,宣布人事调整的决定。秦少卿极为震惊,脸上却毫无表情:“雪公,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胡雪岩坦然,语气和缓:“你知道我办事向来想干就干,我早就有这个大调动计划,只是因为事情太多,迟迟拖着没宣布。现在,由你负责全国钱庄、当铺的人事总调动,你上海财务方面的事,暂时交给冯先生经营。”
秦少卿礼恭毕敬的样子,用了早先打天下钱庄里的称谓:“大先生要把各处财务档手调动一下,当然好。只是今年生丝收购日期临近,银钱进出业务一定繁忙。而人员大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既是相互异动,这离任接任就需查账审计。这钱庄上的往来账,除了大先生你我,别人怕也查不出个名堂,如此,会不会影响今年的生意?万一查出纰漏,或贪污,或挪用,或私下放贷吃息,公账私目,是一定要处理的。如此——会不会动摇胡氏的根基?都是在这把交椅上久坐的人,官场赌场,华洋两界,哪里会没一些关系?依着草鞋打了脚,砍个根蔸牵着藤,不好下手呀雪公!至于上海的钱庄、当铺,把总账交给冯先生,我不担什么责任了,这样好。只是我有点小小的担心,冯先生过于老实,不善应酬,就怕他在这个飞红绽绿的上海滩挠不开……”
一番话把个胡雪岩说得又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心下不得不承认秦少卿说得有理,但整肃内部,激活整个胡氏,又势在必行。问题是这“整肃”、“激活”选择什么时候?为什么要选在准备又一次大举挑战洋商之年?为什么一定要在生丝大战的前夜来整、激?此种大规模的异动,有没有最佳时机?唉,难哪。
秦少卿回家后也越想越心惊,这几年,他挪用的款项太多,窟窿太大,万一一查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但胡雪岩最终在秦少卿的问题上犹疑不决。他觉得秦少卿值得信任。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儿子香官和少卿的女儿幼锦相好,并拟让他们两订婚。
加上新的生丝收购日期日益临近,此时这么大的人事调整确实有些不合适。
胡雪岩想联合丝业同仁,共同做一次生丝“买空”,以应对洋商对中国丝业的步步紧逼。但胡雪岩的号召没有在丝商中引起什么反响,会场的气氛沉闷。也有几个丝行老板空洞地表示要跟洋人斗法。更有甚者,说雪公你拥有巨大的实力,就由你胡氏做个“买空”吧。
胡雪岩紧忙解释:雪岩此议,系针对洋商一步步夺走生丝市场,绝无它意。统一收购、统一集资,所得利益也统一均沾,并非胡氏垄断生丝市场,利润一家独占!
然此时的上海商界,与多年前联合对抗洋人已有了很大不同。朝廷跟列强签订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无穷尽的割地赔款令人胆寒。洋人先进的技术及理念,层出不穷的各色新鲜玩艺,光电灯、电话、电唱机、电光照相等一系列带电的物件,就令人倾羡不已。洋人在中国享受一系列特权,经商享受种种优惠,让华商倍感压抑和郁闷。
丝商们离了会场,一反适才沉闷,个个言辞激烈:“胡雪岩自不量力,竟想独自一口蛇吞象,吞得下么?”
“集资同购丝,我看还是抱旁观态度为好,先看一看朝廷和洋人的态度再说。”
“听说上海道的态度已经明朗:对胡雪岩这一举措不予支持,以免影响同洋商的关系,引起国际争端。”
尽管愿意和胡雪岩“集资同购丝”的同盟者不是很多,除了庞二爷的大公子庞廷礼等四五家,其余应者寥寥,但胡雪岩还是大批买进生丝,希图与洋商一搏!为了把生意做大,他多方筹措资金,包括找美国一家银行秘密贷银五十万两,包括推迟偿还日本正金银行的一笔贷款,包括向票号挪借……
天气要阴不晴,没有一丝风。浊闷的空气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一种粘沾粘沾的液体搽抹在人身上,将人的毛孔堵死,丁点气不透,那液体又始终不干,胶水也似,把人裹得都透不过气来。伙计端进来一盆井水,伺候胡雪岩擦了一把脸,人变得清爽一些了:庆春在这种鬼天气里到阜康来,肯定有什么事!
“雪公,最近一连串的迹象表时今年生丝市场的气候很不正常,正如这几天特别闷热,恐怕老天在酝酿着一场大雷雨。”原来郭庆春是为这事来的!
胡雪岩当然看重这位老搭挡的任何意见:“你倒说说,有哪些不正常?”
郭庆春想了想:“照理说,你领头号召大家集资同购生丝,是大家赚钱,可在同业公会上,为何无人响应?会后,我找过几位洋行买办,都是做进出口的,他们有的推脱当前资金紧张,有的说已经改做别的生意,爱莫能助。有的直截了当地说:同洋人斗法,风险太大!”
胡雪岩凝神思索半响,语气沉郁道:“鸦片烟把国人的身体和灵魂都麻痹了,商人是病国病民中的重症患者,不奇怪啊!”
“我怀疑内部有人往外通消息!”郭庆春加重语气道。也许是胡雪岩见惯不惊,但也许是美人迟暮,他竟轻轻放过了这条消息,问:“洋人方面,你和他们有过接触吗?”
这是郭庆春的职责之一,与洋商接触他同样有些不祥的预感,遂道:“我去找过,同样反常。过去他们见到我,都主动与我交谈,即使嬉笑怒骂,他们也毫不隐瞒自己观点。可现在,态度十分暧昧,不是退避三舍,就是虚与委蛇,缄口不吐真言。奇怪啊!……”
忧心忡忡,岂能成事?胡雪岩用一种坚定的语气道:“不管洋鬼子耍什么花招,反正这次我跟他们干定了!”他走到窗前,发现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从天边涌过来的乌云,在他们头顶迅速积聚,翻滚的黑云,不知何时已凝聚成黯黑的云块了。
郭庆春来到胡雪岩身边,声音很低,但听得出是经过掂量的:“雪公,既然黑云压城,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胡雪岩猛然回过头来,目光有些犀利:“不!我胡雪岩决定要做的事,绝不轻易改变。如果我中途变卦,那洋人们不是又会乘虚而入、卷土重来?不是更要对蚕农们疯狂抢购、恣意压价吗?”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独木难撑大厦,你一个人怎么能斗得过这么多洋商?”郭庆春显然想说服这位顽固的“大佬”。
“怎么是我一个人?不是还有庞氏、徐润、金嘉记?就算他们都临阵退却,我也要为国人争这口气,即使只剩胡氏一家,我也要跟洋商斗到底!你知道我筹措了多少银两?连股票连洋款接近两千万两,我要用它收购市面上所有生丝……”
郭庆春惊讶地:“你把全部家底都用来收购生丝,那就等于把自己的手脚全都捆住,动弹不得了。”顿了顿,郭庆春加重了语气:“太冒险了!雪岩,你这一大手笔,会埋下无穷隐患,我劝你还是慎重考虑,不要小觑了洋商!”
胡雪岩挥挥拳头:“不!就这样定了。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我只能这样孤注一掷,成败也完全在此一举!”
洋商确实不是那好对付的。他们联合起来以外交手段频频向上海道施压,什么“生丝乃是五口通商后,促进英中贸易的一大项目”,什么“大英帝国的在华利益受损”云云,就是希望官府出面干涉胡雪岩的联合买空。上海道邵友濂赶紧表态说那是少数商人的个人行为,不是官府的行为。路金探得官府这个态度很是高兴。
于是,他开始试探胡雪岩。
路金摆出一副公正的样子:“胡老板,我知道你与外国侨商在价格上已经相持很久了,这笔贸易始终没有谈定,这对双方都不利。作为朋友,我愿意为你们从中疏通一下,能否互相作些让步?从而取一个折衷的价格。”
胡雪岩问:“折衷?怎么一个折衷法?”
路金咧嘴笑了一下,但笑得并不自然:“我听说:你提出要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而吉伯特他们只肯出八百万两。我看,就加价到一千万两吧,这是他们交给我的底线。”
胡雪岩毫不含糊:“那就一千二百万两吧,再不能降低了,否则,免谈!”
路金的脸上浮起一片苦涩而又无奈的笑:“胡先生,中国有句古话;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想提醒一句:我所说的是侨商们能够接受的最低底线。”胡雪岩慢悠悠呷着英国式红茶:“我也是。”
当晚,一批洋商聚在洋商俱乐部紧急商议。路金通报了他跟胡雪岩会晤的情况:“我已尽到最大的努力了。胡雪岩认准生丝是他发财的好机会,守住价格这道底线,想在财力和气势上完全盖过外商,坚决不肯让步。”
美国人马克似乎盘算已久,美国人的办事风格,要粗率、直捷得多。马克道:“办法倒有一个:以牙还牙!我们也采取联合抵制,不买胡雪岩手头的生丝,让他的生丝全都积压在仓库里,使他的资金周转不灵。”
众纷纷嚷道:“对,对!这是个好办法!我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