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第二部分(16)
“跟洋人斗法,又是你郭老弟出面,这个忙我帮。”刘桧申出人意料地爽快。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这说明吉伯特肯定不会放弃这批生丝,他只是想在时间上耗一耗。
一个星期后,他们大获全胜。吉伯特终于向中国丝商举起了白旗,他请朱福年转告胡雪岩:他愿意就生丝价格及出口同他谈判……
杭州官场此时也是天翻地覆。浙江巡抚黄宗汉被查办,发配云南。浙江鱼连年歉收,民怨沸盈。王有龄临危受名,任职浙江巡抚。太平军大军压境,眼看就要打到杭州来了。
胡雪岩因杭州严重的粮荒,须立即赶赴松江征粮……旷日持久的天灾人祸,导致浙江此次罕见的粮荒!
路边,时见倒地的人尸,和隆起的一座座新坟。白幡飘飘。不少人披麻带孝在新坟边哭号不已……
陪同王有龄从杭州郊外视察回城,胡雪岩决定立即成行。粮荒,像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而战争的阴云,像杭州城遮天匝地的乌鸦,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叫号!
“上任伊始,就遭受如此深重的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真弄得我一筹莫展。”
胡雪岩也深深为之担心:“是啊!整座杭州城人心惶惶、谣言纷纷。传说太平军已经占领苏州、湖州,又沿着太湖边的长兴、武康、安吉向杭州逼近。杭州的人走了一大半,有龄,你这位巡抚大人,要赶紧增兵把守杭州才是啊。”
王有龄简直有些义愤:“雪岩,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清绿营的精锐部队都已调往前线,留下的大多是老弱残兵。地方团练平时缺乏训练,武器装备又差,如何对付得了洋枪洋炮的太平军?李元度的军队在衢州,我千方百计想催他来,援兵始终不到……”
胡雪岩叹息:“唉!真担心杭州城迟早要落入太平军之手。”
“有什么办法呢!我身为浙江巡抚,守土有责,自然不敢弃城而逃。最近朝廷又接连下几道圣旨:严令我督促浙江各地,整顿武备,修筑沟堑,要浙江与新建立的淮军形成对太平军围攻之势。”
胡雪岩也有些激愤:“这不过是纸上谈兵!太平军要解天京之危,转而南攻浙江、福建。忠王李秀成率领十五万军队,直逼杭州而来。杭城只有官兵一万多人,你不过一介书生,要你领兵迎战能征惯战的李秀成,岂不是以卵击石?”
王有龄长叹:“天亡我也!恐怕杭城攻陷之时,也就是我王有龄归天之日。那时,我只得同杭州同归于尽了。”
王有龄又把目光投向远方:“我现在的处境就有点像《赵氏孤儿》这出戏!如果连城都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而派你到上海、松江购粮,就跟‘程婴立孤’一样难。你要做一个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啊,雪岩!这是我的遗书,就交给你保管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
王有龄凛然道:“这是我早作准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杭州失守之日,就是我捐躯之时。到时请将这封遗书面呈皇上,以明孤臣孽子之心。”
胡雪岩泪眼涩涩:“有龄兄,你千万要为浙江、为杭州的老百姓保重自己!希望我们后会有期。雪岩此去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带着粮食回来。”
“希望能这样,但万一杭州陷落,我只能与西子湖山共存亡。记得当年吴山上那个范瞎子说的话吗?可能要不幸言中了。我的发迹有如周新,结局也可能和周新一模一样。别了!雪岩,祝你此去逢凶化吉,上天垂佑……”
二人洒泪而别。
三天之后,太平军自余杭围攻杭州,李秀成亲自指挥攻打杭州城的战斗。安庆失守,天京没有了屏障,太平军拟将浙闽作为其未来的根据地,杭州,李秀成可是志在必得……
胡雪岩与家骥离开杭州不久,二人即分道扬镳。家骥去湖州,了解粮食行情。胡雪岩则直奔松江,消息得到不少,情况却十分不妙!
尤五派出漕帮许多兄弟,分赴各地打探粮食行情,眼瞅着半月过去,尤五才向他通报道:“松江乃漕粮集散转输之埠,历来愁粮食卖不出去,今番却被抢购一空,紧跟着也要闹粮荒。现在,漕帮打听到的唯一线索,是苏州‘盛昌’米行还囤着上万石大米,早点动手,还有可能抢到手中。”
胡雪岩 第二部分(17)
胡雪岩脸上这才有了点喜色,忙打听“盛昌”的老板是谁?尤五说,“盛昌”老板张三官是个沈万三式的大财主,长期住在乡下的庄园里逍遥快活,生意全部交给舅舅谭伯年打理。谭伯年精通业务,但为人刁钻刻薄,不太好打交道。
胡雪岩哪顾得了这些,立刻赶往苏州,与谭伯年见面。
胡雪岩只身进了“盛昌”米店。那谭伯年四十出头,瘦高个,黑漆漆一双眯眯眼,黑亮亮一茎老鼠须。听胡雪岩自报家门,竟带着几分揶揄道:“胡大人胆子也忒大了些,一省粮台坐办,比知县的官阶还高,你就不怕太平军。”
于是说明来意,打出漕帮尤五、藩台贵福的旗号。原来,江苏三台衙门撤出苏州,临时移住松江,那贵福还管着操练松江团练的事呢。
有这两位要人作伐,谭伯年不敢推托马虎,说两万余石大米,现在吴中乡下囤着,既是杭州地方救急,胡大人可以买走。但有一条:要现银!胡雪岩与他约定了半个月期限,谈妥价格,连夜返回松江。
上海那边的生意,在郭庆春的精心打理下还算顺利。
因苏、浙两省大旱,秋季蚕丝的产出不佳。湖州尹麻子看准行情,利用他人手多,触角广的优势,大宗预定秋蚕。当赵举人率团练,同围攻湖州的太平军对抗时,他又果断地在城外广辟收购点,便利蚕农,并租用庞二爷设在太湖边上的仓库(庞二爷一般不做秋蚕生意)存放生丝。上海今年秋丝奇俏,这批湖州丝运到,自然价钱高,脱手快。其它军火生意、钱庄生意郭庆春也做了几宗,只赚不赔。在杭州为粮食焦头乱额的胡雪岩尚感一丝安慰。
筹到现银后胡雪岩决定先运两船粮食去杭州解围,余粮视情形,或走大运河直往杭州,或绕道松江、上海,走杭州湾再往杭州。
胡雪岩押着两船粮食,走江南运河,不日抵达余杭境内,杭州城被围已一月有余。活活将一座杭州城困成孤城、死城,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接连接到太平军即将发起总攻的消息。此时的巡抚衙门,一改往日庄严肃穆的气氛,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所有的兵丁、衙役,全都上了城头,衙门此际何须守?
王有龄要去作例行的巡视。他已廋得不成人形,宛若风都吹得倒,出了红漆斑驳的大门,他在门檐下倚柱小憩。打一旁的传事房里,走出黄宗汉的师爷——他来收拾了一些私人用物,没想到撞见巡抚大人:“是中丞大人呀,我来收拾了一些落在传事房里的用物,您要不要……”他装作要打开那个包袱的样子。王有龄抬抬手:“不用,你走吧——”师爷欲行又止,骨碌着眼珠问:“大人还在等胡雪岩的粮食?”
王有龄用一种坚毅的眼神射他一眼。师爷现出一脸鄙屑:“中丞大人,别等啦,城外没有一船漕粮运来,危急时刻,让胡雪岩携四五万银子外出购粮,正好让他有可乘之机,鲸吞公款,逃之夭夭……奸商就是奸商,他最初就是靠买卖粮食发家的,这杭州城里的人谁都清楚。”
王有龄朝师爷无力地摆摆手,义正辞严替胡雪岩辨白道:“不要凭空诬陷他……这种时候,我们需要同舟共济。不错,胡雪岩是商人,最初确是靠粮食发家。但我了解他的为人, 这种时候,他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缺这四五万两银子?恰恰相反……”
“可我听说,不少官员要求联名向朝廷控告胡雪岩,告他骗走购粮银,贻误军需,导致杭州危在旦夕……”
王有龄神情激愤:“杭州确实危在旦夕。城都保不住了,告他有什么用呢?你们有何凭据……”说急了,他嗓眼里发出咝咝之声,喘息着,摇摇晃晃朝外走去。鬼使神差,他竟然又来到孤寂空旷的城隍庙!他沿着石阶,一级、一级,沉重地走进城隍庙的殿门:朋辈纷沓作新鬼,我身何惧赴阎罗!他仰望着城隍爷周新的座像,心中默默作语:“面对先贤,我王有龄羞愧无地!周大人,下官只有以死殉难,来步你的后尘了……可是,将来谁也替我修一座庙呢?先贤尚有祠堂垒,后死若祭恐南柯!”
胡雪岩 第二部分(18)
荒野上,一座座篷帐,从里面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隐约可见的“李”字大旗下,不时走过巡夜的太平军。王有龄绝望而又无奈地凝望着城下,心中生起无尽的悲凉。他早就六百里快马,十万火急向朝廷奏报,并请四方来援。但各地有的为了保存实力,按兵不动;有的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两江总督何桂清大人,也处于太平军的包围之中,自顾不暇。督办四省军务曾国藩曾大帅正筹划与洪秀全作最后决战。只有左宗棠大人,正率领湘军子弟兵从江西、浙西赶来驰援。但恐怕也是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
王有龄知道,凡是能吃的,只要士兵能找到的,都吃了,什么野菜、草根、葛藤、野猫、老鼠……甚至蜈蚣、树枝上越冬的蜾都有人吃。从敌人的营寨里,夜风中送过来牛羊肉的香味,这意味着太平军就要开始总攻!他在杭州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深夜,空荡荡街巷,寂无一人。
又过了三天,太平军发起了总攻!炮声响起的时候,王有龄还在巡抚衙门,还没有开始例行的巡视。天已夕暮,高墙外火光冲天。迸闪的团团火光,捎带着一声接一声的怪啸,爆炸开来。碎石泥块、败叶枯枝,漫空飞舞。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个夜晚,他不必再作巡视。正襟危坐,读起书来。
炮声不知何时换成了密集的枪声,伴随着呐喊、厮杀。太平军潮水般冲进了城门,齐声喊杀……
“有龄,刚才螺蛳派人送来了一袋米,说是胡雪岩已运到了两船粮食,就是进不了杭州城。要你多多为国保重。”梁冰玉道。
王有龄眼角忽然溢出泪水,他扶案站了起来:“雪岩永远是雪岩,我早说过,他绝非危难之际携银逃脱之人……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我王有龄已无力回天……”
梁冰玉平静如常:“有了米,我好好给你煮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吧。”
王有龄朝她无力地摆摆手:“留着,留着度饥荒……要煮,就煮点粥吧……”
梁冰玉刚走,师爷仓惶跑了进来,手中抱着浙江巡抚的大印:“不好了!中丞大人,太平军已在李秀成率领下攻进了杭州城,马队已从艮山门冲向巡抚衙门,这是巡抚大印。好了!我已为中丞大人管完最后一件事,告辞了,大人!”
他单膝着地,递上了大印。
王有龄接过大印,仰天惨笑:“谢谢你,师爷,你走吧,我……也该走了。”
外面,枪声、喊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王有龄的眼前,又一次涌动着潮水般的太平军,荷枪挥刀,高声呐喊着,黄色的头巾下面,长发飘曳……
王有龄把袍服冠带整了整,望阙谢恩:“我王有龄不负朝廷,只是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
他从腰间抽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长长白绫,看了一眼,然后,踩上椅子,把白绫朝屋梁甩了过去……
胡雪岩得到消息,已经是次日上午,没等探明情况的家骥把话说完他便双眼发直,突然迸发出一句“天亡我也……”嘴角有鲜血溢出,当场晕厥过去。
将息了半个多月,胡雪岩的身体基本复原,尤五却要走了。
从杭州湾运到杭州的两船粮食,尤五打算就地销售。打太平军占领杭州,各地虽有大宗粮食运到,但因杭州城被困的时间长,灾情久,粮食的缺口依然大。只是这两船粮食着谭伯年狠拿了一把,进价很高,再加上转道上海,绕过杭州湾的运费,怎么卖也得亏空几万两银子……
也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胡雪岩打了个趔趄:有龄殉难,尸骨未寒,我胡雪岩就在作亏本生意了?
“雪岩兄弟,有龄之死,你受刺激太深,这一病可不轻哪!要多注意身体。”尤五关切地叮嘱着,让他留步不要再送。
胡雪岩由衷地:“是呀!我与有龄兄相知相交十多年,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商场,几乎所有大事都是互相提携。如今他死于非命,我却依然苟活在人世,岂能不觉得分外悲伤?”提起有龄之死,胡雪岩不禁心中发紧,脚下发虚,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没能把粮食弄进杭州城,因此愧得慌,难受得心紧心痛。
胡雪岩 第二部分(19)
“雪岩,这十来年你飞黄腾达、财源滚滚,当然得力于王有龄大人。在这种乱世,没有一个可信任的靠山,你凭什么成事?根本不可能!你不能一蹶不振。你非等闲之辈!你有今日的成就,就在于你能忍常人之不忍,做常人所不为。你今天已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基业,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怎能轻易让它付诸东流!朝廷已任命新的浙江巡抚,名叫左宗棠。听说左宗棠的湘军已到浙江、江西交界的广信、婺源一带,你应该抓住先机,上那边去找他。”
胡雪岩沉吟:“左宗棠?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不知他是怎样一个官……”
咸丰元年年底,在生意上频遭挫折,在“购粮”一事上又遭到诬陷攻讦的胡雪岩,携带一份厚礼——两船军粮、军需,在江西广信境内,终于找到了浙江巡抚左宗棠的行辕。
宗棠行辕临时设在一座关帝庙里,庙前停着一顶绿拖呢大轿。
古庙照墙下,四块高脚红牌,写着左宗棠的赫赫官衔:“钦命督办浙江军务”、“头品顶戴闽浙部堂”、“兼署浙江巡抚”、“赏戴花翎”。
胡雪岩的目光久久停在这四块高脚红牌上,同属巡抚,左氏因军功,比王有龄显赫多了,手中握有兵权,权势更比王有龄大得多了!
“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胡雪岩也要戴上‘红顶子’,穿上‘黄马褂’,让一个不懂打仗不懂做官的纯正商人也风光一回!”他正在那儿心游万仞,一个戎装校尉出了庙门,正是那个管通报,递名刺的军牌。胡雪岩忙迎上前去,用目光询问。校尉神情凛然:“左大人不见!”
这是又一次了!胡雪岩简直是低声下气,现出几分乞怜相:“这位将爷,我是浙江粮台坐办,官秩六品。左大人兼署浙江巡抚,以职位论,我有重要军情、舆情要向上峰禀报;以身份论,我是杭城一普通黎庶,左大人是浙省父母官,于理于情,他都该接受我们这些小民的晋谒。再说,我是竭诚潜心,远道而来,并代表浙境百姓,携军粮数千石,跨越数省,迂折千里,荜路遥я冢赋⒓栊粒诺执锪绞〗唤绲耐蛏街小K吆危坎痪褪俏宋坷秃寥憧嗟闹谖唤浚患蟠笕说姆绮桑惶笤У慕袒澹亢乘淙谎Ю桓撸錾砗ⅲ桌准っ碚憔扯础
“好啦好啦,左大人知道你胡雪岩。”军牌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
胡雪岩不禁喜出望外:“左大人竟知道下官?”
“去年左大人就率湘军一支奇兵,与佛郎西人编成混合军,并扩充中英混合军与长毛交战,先后收复浙江金华、绍兴等重镇。外界只道洋人厉害,岂知是左大人指挥谋划?你胡雪岩是浙省巨商,大名人,左大人能不知道?”
胡雪岩高兴地搓着手心,眉开眼笑道:“那他不见见我?”
“浙江全省沦陷,所有职官原秩,一律须经审察,重新认定忠奸良莠。早有人告你胡雪岩卷银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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