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梳头,早上睡醒了乱糟糟的,她就随便整理一下,顶着歪歪斜斜的髻,穿着系错了位的衣裳,还以为可以不再惹人注意了,却还是行人目光的焦点,白矜云站在她旁边,羞得真想拿面纱把脸遮起来。
有的时候,体内的毒也会突然发作,疼得满地打滚,一会喊着茗骏,一会喊着白矜云,日月星辰都移了位。逐渐缓和下来,已是大汗淋漓。
白矜云问耕烟:“你经常提到的茗骏是谁,是你的心上人么?”
耕烟想说他是我的男朋友,可是又觉得在唐朝似乎没有男朋友一说,就点头,对,他是我的心上人。
“他在哪里?你怎么不去找他?”
“是哦。”耕烟蒙蒙胧胧想起来,问白矜云:“你知道玉积山在哪儿么?”
“知道。在邠州。”
“邠州又在哪里?”
“出了长安城,往西北方向走,快马加鞭,半日可到。”
“我知道你不会再陪我一起走了对不对?到了京城,我就要自己去找戚九娘,然后又自己一个人去邠州了,对不对?”耕烟说得很委屈,不是不想白矜云再次对她生出同情,然后答应陪她去找茗骏,可是白矜云的回答也并未出乎她的意料,他说,是的。
耕烟是畏惧的。
这些日子,有白矜云在身边,毒发了他可以用真气为她暂时压制住,她也不用担心走错路,或者遇上山贼劫匪,因为是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国度,她其实并未完全消除内里的恐惧,好在白矜云,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被她握住,她很轻易就依赖上他,想着余下的路程需要独自面对,她觉得,既惊险又惊慌,甚至还在夜里做了一个噩梦,哭着喊着醒过来,柴火依然烧得旺盛。
白矜云也醒了,问耕烟:“你怎么哭了?”
耕烟抹一把眼泪,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白矜云抬头望着天,夜空疏朗,有几颗淡淡的星:“小的时候做噩梦,母亲就教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象它们那么美,那么明亮,然后,心头的恐惧自然就慢慢散去了。”
耕烟看着白矜云的侧脸,火光中那轮廓俊秀而柔和,他其实一直都是单纯善良的男子,不似小说里描绘的,有一股江湖中人的煞气跟隐忍的算计之心,或者,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迫使自己处处对人提防,扮一副冷漠谨慎的模样。
“你笑什么?”白矜云转过脸的时候正巧看见耕烟望着他笑,还是头一回有女孩子用这么柔软的笑容对住他,他禁不住有些脸红,幸而都被火光藏住了。
“我不害怕了,自然就笑了。”耕烟回答。
白矜云愣了愣,也随着耕烟一同笑开了。他笑的时候嘴角有好看的弧度,眉眼弯弯,颇为干净爽朗。其实他的模样比陆茗骏优胜了好几倍,若不是珠玉在前,耕烟想,我会不会就这样喜欢上他呢?
后来,白矜云终还是决定陪着耕烟走这一遭,他说:“我师父同戚九娘也算有点交情,我想我跟你一起去,她会看在师父的情面上,相救于你。”
耕烟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手:“太好了,你真可爱,我简直想给你一个大大的KISS。”
“克死?”白矜云满脸惊愕。
耕烟知道自己又得意忘形了,赶紧蒙着嘴巴,忍住笑,说道:“对,对,克死,我的家乡话,意思就是表达感激,类似于鞠躬或者膜拜什么的。”
“哦。”白矜云笑道:“你的家乡话真奇怪,呵呵。还有上次,你拿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对住它讲话……”
“嗯啊,那也是我家乡的习俗。那叫姻缘石,只要在心里想着对方的名字,姻缘石就会报梦,传达相思之意了。”耕烟一脸的正经,脾肺心脏却笑得快要抽筋。
白矜云信以为真,也不多问,指着前面,说:“咱们今晚先在前面的小镇落脚,明日一早,就能到觅雪谷了。”
谁知道。
耕烟失踪了。无声息的。白矜云找遍附近的街道和村落,没人见过那样一位金发的女子。白矜云惶惑之余,突然觉得,这姑娘的身份到底还是不清不楚,自己或许真的不应该轻易就信了她。
而后,他决定作罢。
一个人驾着马,往长安去了。
耕烟是无辜的。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客栈,喊了三声白矜云,周围都是荒凉的石壁,连花花草草也没有几棵。
“姑娘,你醒啦。”
竟然有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耕烟吓了一大跳。只见略高处的岩石凸出的一角,蹲着一个穿绿色衣裳的男子,约么近三十的年岁,眼小而狭长,唇薄,腮上有痣,原本尖瘦的下巴,在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加锋利,像一把匕首,耕烟从未见过如此奇形怪状的人。
“你是谁?”她问。
“小姓靳,人称靳十三。”男子从岩石上跳下来,端端正正的落在耕烟面前。
耕烟心里发毛,壮着胆子问:“你绑架我?”
“绑架?”靳十三皱着眉头,很显然是在研究绑架一词做何解释。耕烟想了想,补充道:“你把我从客栈抓到这里来的?”
靳十三恍然大悟:“没错。是我。”又看耕烟用防备的眼神恶狠狠盯住他,他笑道:“别担心,我可不是什么采花大盗,我就是想带姑娘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
耕烟还想问,却见靳十三左手一挥,撒出一片白色的粉末,那粉末挠得她的鼻子和嘴巴发痒,她打了一个喷嚏,随即不省人事。两个时辰过后,只觉得砰的一下,额头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她挪了挪身子,那深定入微的疼,让她缓缓清醒过来。
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外面有车轮转动和碾过地面的声音,还有马蹄声和人的口哨声。
“喂,快放了我。”
无人应。
“我家离这儿可远了,我又没有朋友,你拿不到赎金的。”
还是无人应。
耕烟不断的变换着措辞,连你现在可以保持缄默,但是你所说的将会作为呈堂证供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才引得驾车的人开了口:“我说姑娘,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你放了我,我就安静。”
“嘿嘿,到了。”
耕烟正纳闷,不知道到哪儿了,罩在头上的黑布被掀开,看见的依旧是那个尖嘴猴腮的丑陋男子,他左手轻轻的一提,绑在耕烟手腕上的绳子就像马的缰绳一样,牵着耕烟双脚离地的跟着他往前走。耕烟吓坏了,她一直觉得双脚离地也可以行走的,不是人,是鬼魂。她开始嚎啕大哭。
“原来我死了。”
靳十三回头望她一眼:“呸呸呸,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死了我还没死呢。”说话间,眼前已经隐约可见一座黑压压的城堡。被一大片枯树林子环着,雾气缭绕。就像耕烟看过的动画片里巫婆或者邪恶的神灵居住的地方。耕烟还没有弄清楚怎么一回事,那些雾气又散了,城堡变得不像城堡,而像是一座普通的城楼。
入城以后耕烟才发现,这里其实和别处的城镇没有两样。熙熙攘攘,繁华异常。
靳十三牵着她,在一幢朱漆大门的宅子前面停下。威仪的铜狮,高耸的院墙,还有凶神恶煞的看守,无一不彰显着此处居住的人的气派与威严。当靳十三走近,看守的侍卫向他点头致意,他径自推开门进去,见他的人,都微微颔了首,以示恭敬。
“喂,你的架势还不小嘛,这些人好像都怕你呢。”耕烟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靳十三没有回答。将耕烟带进后院一处僻静的阁楼,上下两层,没有半点人影。阁楼外面绿树掩映,花红遍地,倒是一番好景致。他说:“你暂时住在这里,我安排好了,自然会带你去见那个人。”
说罢,大摇大摆的,径自走了。
剩下耕烟一人,在幽静的阁楼外面,忐忑的迎风立着。
奇怪的是,靳十三好像并不担心耕烟逃跑,自己不来看着,也没有派人把守。起初耕烟还蹑手蹑脚的想溜出去,偷眼望了半天,才发现阁楼的四周犹如一块荒凉的废地,连个招呼她的小丫鬟也没有,她的肚子开始咕咕的叫了。
从阁楼出去,向西,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然后又是一片湖光山色的硕大庭院。耕烟为求隐蔽,拣出一条最细的小径走。那样的蚕丛鸟道,只怕除了存心游览的人,谁也不会来走这一遭吧,耕烟暗自得意。
可是,怎料这一走竟是半个下午。
抬头近黄昏了。
这院中,乃布有五行八卦阵,阵法严复而缜密,连巡逻看守的卫兵也可略去,凭耕烟这样不谙武功的小小女子,又怎能破译。她顶多只能慢慢的察觉,某几处地方是她曾经走过的,一次,两次,然后逐渐懈去力气,惊恐的呆坐在一片樱花树的林子。
如此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似有人影绰绰。耕烟的心又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也不管有路还是没路,披荆斩棘一般循声而去。望见一个大石头的祭台,台上有桌,桌边有人,一人熟悉,一人陌生。
是靳十三,和一名年约二十六七的男子。
那男子魁岸健硕,一袭蓝衫华贵而精美,立于台前颇有一些逸然卓越的气势,虽然五官算不得英俊,但眉宇间的冷峻和霸气,亦为他添足了分数。耕烟看他手捧一把染血的匕首,口里念念有词,桌上的白色蜡烛眼看就要熄灭,一碗浸着符咒的水,压住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像是写了字。然后男子将匕首插入一个布偶的心脏,再将碗里的水洒在布偶的头顶,耕烟觉得,那就像她看过的宫廷戏里面,一个人用来诅咒另一个人的伎俩,她从来都觉得古人愚昧,这样的把戏怎可以奏效,只是,这一次,她看见男子放开手以后,布偶在桌面上兀自站了起来,接着又听轰的一声,布偶烧着了,那些灰烬,风怎么吹,始终都不离开桌面,待男子退开以后,靳十三将灰烬悉数收拢,用一个黑色的桃木匣子盛着,很小心的抱在怀里。男子的面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
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耕烟。
男子一伸手,耕烟只觉得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扯住她,将她扯到男子的面前。靳十三很愤怒的瞪了耕烟:“谁叫你到处乱闯的!”
耕烟吞吐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再看那男子,赫赫的盯住她,眼神凶悍而又炽烈,可他的手却分明的在颤抖,嘴唇开开合合,时而呢喃,时而摇头。
靳十三道:“太子殿下,这是小人在外间觅得的姑娘,原打算安排好之后,再给您送过来。谁知她竟然自己找来了。您看,是否和那玉影轩有七分的相象呢?倘若您将她交给皇上,这功劳自然又是您的了。”
男子脸色微变:“你如何知道父皇在找她?”
靳十三赔笑道:“圣上遇刺的事,小人略有耳闻。”
男子望着耕烟,啧啧叹道:“像,实在是太像了。”说罢,又问耕烟:“你叫什么名字?”
“耕烟。窦耕烟。”
这里是降龙城。与世隔绝之地。这里居住的,都是西域龙族的后裔。他们的外形与普通人无异。但血液呈蓝色,瞳孔为浅金棕色。他们或多或少的,懂得些许妖邪之术。数百年来,他们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祖训,在这座密闭的城池,建立了自己的王国,繁衍生息,世代安平。
祭台上的男子,为龙族皇帝的长子,复姓端木,名弘毅。靳十三为他的心腹。只是,这心,却是彼此都没有完全交付。
譬如皇帝遇刺,重伤在身,事未及宣扬,更别说那刺客的身份来历了。但靳十三也不知是从哪里得知,行凶的女子,藏匿于新入宫的秀女之中,在晚宴上动了手,人却逃之夭夭。她就是玉影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靳十三谙熟,所以巴巴的想着缉拿凶手,好让自己的主子向皇帝邀功。而耕烟因为模样和玉影轩生得相似,所以被他盯上,暗中绑架了来,送入太子府。
可是,当晚,端木弘毅再去阁楼,他已经不是白日里冷峻镇定的端木弘毅了。他醉了。醉得分不清谁是谁。他痴痴的握了耕烟的手,道:“影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那双手太有力,耕烟挣不掉,连骨头也脆生生的疼。满桌的菜肴和精美果盘,还有西域特有的葡萄美酒都被撞倒。端木弘毅问:“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耕烟又气,又怕,战战兢兢的吼:“你这人有毛病啊,白天人家才跟你说了,我是窦耕烟,不是什么玉影轩。你快把我放了。”
端木弘毅又道:“你不记得,月圆之夜,我们在山顶赏花,微雨中,我带着你草原纵马,还有,在我的寝宫里,你我缠绵,这些,你都忘记了么?”
耕烟的脸红到耳朵根。但无论她怎么说,这个太子就像被人灌了迷药,浑浑噩噩的,非得说她就是玉影轩,两人之间的甜蜜细节,几乎被她数了个遍。天快亮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影轩,我明日再来看你。”
也就是这明日,太子府出了乱子。
靳十三死了。
遭人行刺。
端木弘毅勒令缉拿凶手,可是凶手太精明,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夜里,端木弘毅又去了阁楼,奇怪的是,他很客气的称呼耕烟为窦姑娘,而不再坚持唤她影轩,他说:“你放心,你不是影轩,我不会将你当成她的替死鬼交给父皇,你可以安心的在这里住下,我会好好待你。”
“好好待我,是什么意思?”耕烟问。
端木弘毅叹道:“你和她,真是太像了。”
耕烟满腹狐疑,心里又总是隐隐做怕,这种感觉让她像毒发一样难受。她哀求端木弘毅:“既然你留着我没有丝毫的用处,请你放我走吧。”
端木弘毅拂袖道:“留在这儿有何不可?”
这时,园外有人高声来报:“禀太子,三殿下派了人来,请太子过府一趟。”
端木弘毅沉默一阵,嘴角漾起一片轻薄的笑意。他知道必会有这么一天,最得自己父亲宠爱的小皇子身体抱恙,他向来宠他,有任何事情都爱与他商议,他们手足情深,所以他也必会前来求助于他。当日,和靳十三的后院偷偷种下的灵符是有效的。他等的正是这样一天。
三皇子端木景灏,年约十八,人品单纯,胸无城府,他没有想过自己敬爱的兄长会以灵符害他,他甚至还要求助于他。
端木弘毅到得灏王府,府内一片狼藉。端木景灏这突然而来的怪病,搅得众人惊惶不已。
“三弟,你如今感觉怎样?”端木弘毅握住端木景灏的手,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端木景灏喘息着道:“体内似有两股热气,五脏都快要被烤化了,难受得紧,皇兄,救我。”
端木弘毅安慰道:“你放心,皇兄一定会救你。”
室内骤然沉默。
片刻。
殿外有人朗声道:“你不如想想,如何救你自己吧。”
端木弘毅脸色一变,转头盯着端木景灏,但见他在瞬间收起了所有痛苦的表情,施施然从床上坐起,道:“你们进来吧。”
门开了。
门外是密密麻麻的卫兵,严阵以待之姿。中央站着宫廷侍卫军统领,他的手里,举着一块金灿灿的令牌。
“圣上有令,将太子拿下。”
端木弘毅喝道:“圣上为何拿我?”
“皇兄,你又为何害我?”端木景灏颓然负手,望向端木弘毅。
端木弘毅狡辩道:“我害你?哼,怕是你装病来算计我吧。”
此时,夜的阴影里,再走出一人。一名普通的卫兵。可不普通的,是他手里捧着的桃木匣子。那黑色的匣子,第一眼,端木弘毅只觉眼熟,第二眼,方才醒觉,犹如被冰针刺住了眼睛。
靳十三出卖了端木弘毅。他将耕烟带回,是为了讨好于他,以期获得更多的信任;可暗地里他却将灵符一事告知端木景灏,起初,端木景灏不相信自己的亲哥哥会加害于他,等到灵符作祟,疼痛难忍了,才不得不相信。
因为靳十三不过是一颗棋。
是二皇子端木戍融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棋。
而端木景灏是单纯的,单纯到连靳十三此举的目的也不清楚,就向自己的父亲告了状。皇帝于是派人搜查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