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矜云不知道。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对他宣判,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他失去耕烟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悲伤和绝望。
为何会这样?
是太在意,所以连一次的分别都当作永久的破碎了么?
白矜云恍恍惚惚的又走到那条僻静的小巷,那么陌生,那么清冷的小巷,他甚至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他上一次徘徊的地方。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长得好像连边际也望不到了。行色匆匆的人们,各自忙碌着赶往东或西的方向。他们都有温暖的家吧。他们心里都有牵挂的人吧。可是自己呢?自己牵挂的人啊,她究竟在哪里呢?
白矜云重重的叹息一声。
转过街角,正好看到慕容府的大门。
原本想去和宅子的主人道个别,却看见大门开了。慕容天晴和薛如珩从里面出来。
“师兄,你来找慕容大哥?”薛如珩问道。
白矜云清浅的笑:“原本想着和慕容兄说一声,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起程回剑气山庄了,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薛如珩脸了红,嗔道:“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我也是来和慕容大哥道别的。”
慕容天晴呵呵的笑着,摆出一副颇为殷勤的模样,说道:“白兄既然来了,到寒舍喝杯酒,就当为你们饯行吧。”
薛如珩求之不得。巴巴的望着白矜云,只盼他能爽快的应下来。
可白矜云推辞了。
也许是欠了对应的心情。他如今只想一个人待着,在客栈,在长安,在任何的地方,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安安静静的,就一个人。
在他和薛如珩走出这条街,慕容府的大门合上的时候,又有歌声,细细的,低低的,越过密闭的窗棂,越过黯淡的屋顶,越过窒息的围墙,可是,没有越过他身后寂寞的影子,没有越进他的耳朵里,只在与他相隔三尺的地方,回荡,消亡。
数日之后。白矜云和薛如珩返回剑气山庄。这一路的经历,他们点滴不漏的告诉了蒋世安。蒋世安叹息道:“真没想到,大哥一直将司马燕群当亲兄弟看待,他却如此害他。”
白矜云道:“事情尚未全部查明,未必这样简单。”
“是了,还有好多疑点呢,二叔。”薛如珩挽着蒋世安的胳膊,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找到青鸾剑,剑气山庄没了它,到底还是不成样子。”
蒋世安拍拍她的手,笑道:“你们都累了,先好好休息吧,二叔会安排人手继续追查青鸾剑的下落。”
“二叔,我想去看看爹的房间。”薛如珩轻声道。蒋世安点点头:“去吧。你爹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打扫,所有的陈设也是照着他生前的样子摆放,没有挪动过。我知道,你必定很想念他。能睹物思人也好。”
“谢谢二叔。”薛如珩几乎哽咽了。当缓缓的靠近东厢正中的那间屋子,手停在门板上时,还有些微的凝滞。
平日里虽然任性,与父亲也有过大大小小的争执,但总归是相濡以沫,血浓于水。父女间的感情是酽烈而深挚的。初时为了追寻父亲的死因,并无心思一一览过屋内的陈设,如今细细的抚着,才觉得那悲恸清晰得犹如暗室里的一道强光,所有的变故似又重新发生在眼前。靠着父亲最爱坐的龙凤椅,少女泣不成声。
突然,那椅子的扶手正前方,雕有龙头的位置,竟然有些微的震动。薛如珩好奇,仔细的打量了,再次去推那龙头的时候,才发觉龙头与椅身原是可以分离的。而那当中,藏着一个细小的桃木匣子。匣子里有几颗金色的药丸。
薛如珩清楚记得,父亲死前的一段时间,因为胸肺的毛病看过大夫,可并没有这样一剂金色的药丸。这药丸的效用何在?又怎会收藏于如此隐蔽的地方?薛如珩再三考虑,并未将此事声张,而是暗地里找人鉴定了药丸的成分,其结果令她骇然。
这药丸,可用于抑制体内的某些致命的慢性巨毒。也便是说,服用药丸者,须得本身就中了无可救治的奇毒,以此作为延长寿命的途径,否则,这样的药丸凭空吃下去,亦会置人于死地。
“这药丸是爹自己吃的吗?他究竟中了什么毒?下毒的人是何目的?是谁?又或者,他其实原本没有中毒,反倒是吃了这些药丸,以至毒发?”薛如珩喃喃的念了好久,终于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屋外是和煦的阳光,明亮堂皇,然而,似乎一缕也照不到她的身上。
很快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剑气山庄。
因为蒋世安、薛如珩和白矜云,在山庄的大堂谈论此事,足有两个时辰。
最后,蒋世安沮丧的说道:“这药丸并非哪个的独门密制,恐怕也查不出什么线索了。”
尽管薛如珩坚持要追究此事,可她无从下手。而白矜云亦然。他只是站在那里,长时间的,没有说一句话。
没多久,蒋世安以大局考虑,正式接任剑气山庄庄主一位。而彼时,江湖中再次传出有关八珍盒的消息。
八珍盒在洛阳。
邙山。
在一位名叫枯蚕子的隐士手中。
且不论真假,这样的消息也是极具诱惑性的。所以,短短数日,不少的江湖中人皆匆匆忙忙的,往东都洛阳而去了。
不过,总还是有人对这样的消息充耳不闻。
例如慕容天晴。
他只是每天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在自家的院子里练剑,将“回风舞柳”“霜魄寒冰”这样的招式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那些被卷入剑气的残弊的枯叶,倏地有了生命,在空旷的天际翩然翻飞起来,如同凄美的蝴蝶。
只是无人欣赏。
被囚禁于樊笼中的女子,开始怨骂。怨他不讲信用,骂他迟迟不肯偿还自由。
他是堂堂天衣教四大护法之首,他可以用铁链锁住女子的双手双脚,可以用强悍的态度迫使对方噤若寒蝉,但他偏偏因此心烦意乱,愁眉不展。
左右为难。
有的时候,甚至是卑女不慎弄脏了他的衣角,他也要大发雷霆。
他并非不想放了耕烟,他也不愿意自己在耕烟的心目中成为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可他又担心耕烟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白矜云,甚至是江湖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不能要求她保证什么,他不愿意也是不舍得去威胁或者恐吓。他几乎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惟有将耕烟继续囚禁在密闭的屋子里。而有的时候换了角度去想,她在那里,自己可以每天都看到,哪怕是一根刺,有冷战,有争吵,但只是看见,也比失去,比反目,比永不相见都更好。
耕烟之于他,已经远远比薛如珩重要。
或许,这也是慕容天晴比白矜云更为激烈坦诚之处,他无遮无掩的,想到了爱情。不似白矜云,一颗心都被牵走了,却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在意。
惆怅之际,天衣教派人送来密涵,百里霜召集四大护法,前往洛阳邙山。慕容天晴想来算去,只得吩咐手下的人看牢那扇门,而对门内的人待若上宾。耕烟愠怒,却不是恨,毕竟慕容天晴不曾伤害她,她若发了脾气,对方打不还手,骂也不还口,那样一味的忍让,纵容,到后来恍惚让她觉得自己说的做的都变成了歪理。她渐渐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只好看着他练剑,看着他暗自惆怅,看着他满腹心事却口硬不肯同她讲。
对他的感情,亦是愈加复杂。
第十二章 花劫
相较于长安,东都洛阳之美,在于其富贵而不冗杂,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即使有这般偎红倚翠,亦不乏淡淡的纸墨香。然而升平的表面,总会掩盖一些波澜暗涌。冬尽春来之时,欣欣荣荣的软绿,怎么也比不下潜藏的杀机。
八珍盒是武林八大门派的事。顶多再加上一个扬言令八大门派俯首称臣的天衣教。或许还有更多的有着同样不轨企图的江湖中人。
但这场争斗,总归与剑气山庄无关。
在那里,偌大的宅子,平静得有如一块干裂的地皮。而那里的人,个个都焦头烂额,因为,他们的大小姐,薛如珩突然失踪了。
她是被人掳走的。
掳劫她的人,自称龙五,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在房间内留下字条,写着:洛阳龙五,借贵庄大小姐一用。
蒋世安的肺都要气炸,哗啦一下,将字条捏得粉碎。
尔后,安排白矜云前往洛阳向龙五讨个说法。
可是,白矜云连街边的乞丐都打听过了,洛阳城一共有七十八个名叫龙五或者绰号是龙五的人,这些人当中,有卖布的卖纸的卖花的,也有耕田的砍柴的打渔的,就没有一个身在江湖的。白矜云简直要崩溃了。
后来,到了邙山脚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比之洛阳城,这里更多的仍是荒凉的冬日气息。惟有山腰的某处,遥遥远远便看见了融融的新绿,颇为盎然繁盛的样子。白矜云忍不住好奇,又听周遭的路人谈论八珍盒,说消息的来源并不可靠,或者事有蹊跷,他便更加想去一探究竟了。
那林子果真是美。
满地杜鹃花;细长的零星伫立的岩石;未知名的树;树干和枝叶上缭缭绕绕的,是绿色的藤萝,像挂着散碎的纱。
白矜云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旷神怡,像饮了几坛上等的美酒,越发沉醉了。
或许是刚下过雨,林中还有稀疏的雾气,稍有风过,那雾气袅袅的摆动着,似娉婷的少女,白矜云看得出神,渐渐的,竟然好似真的看见娟秀的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走到他面前。
白矜云真的醉了。
醉得分不清在现实还是梦境。
他伸出手去,抚上少女幼嫩的面颊。
少女忽然笑了。
那笑容犹如一个讯号,轻渺的,熏惹的,撩动的,自她的眼角眉梢,传入他唇齿的缝隙,到喉咙,到胸肺,再到心底最绵软的一处。
白矜云将少女拦腰抱起来,少女上衫的襟口微微隙开,剩下薄如蝉翼的一层,如满月在云中,那光芒,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一抹惬意的微笑,自白矜云的嘴角漾开。他将少女放在一处开满杜鹃的花丛里,然后慢慢的俯下身去。少女的手勾着他的脖子,任由他的鼻息游走于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那些裸露于肌肤和肌肤之间的空气,亦骤然炽烈。
两点殷红,似雨点打在杜鹃花的花瓣上,然后顺着枝叶,融入泥土和根茎。
倏地消失无踪。
夕阳沉下去。无星无月。黎明时第一道光亮穿透树叶的缝隙,白矜云醒了,醒时觉得胸口一阵冰凉。
他的剑在他的面前,在他心脏之外,贴着他裸裎的肌肤。他如梦初醒,方知道他所遇见的事情都是真的。
他的手心湿了。
抬头顺着剑身望上去,一名女子,双目红肿,咬牙切齿瞪着他。香肩颤抖。
白矜云这才看清楚。
她是,百里霜。
“你为何不杀我。”
羞愧于自己所做的一切,白矜云原本闭起了眼睛只等百里霜杀他泄愤。可百里霜却把剑扔在了地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何以在握剑的时候才发现欠缺了挥剑的力气。她并非贪恋昨宵的一场欢好,但也不得不承认白矜云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她羞愤难当,可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同时缠绕着她。她慌了乱了,霎时间根本不晓得如何是好。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说罢,蹒跚的走出了这片林子。
白矜云望着她纤弱的背影,迟迟缓不过神来。
这片树林有一个凄美的名字,殇花岭。而树林的诡异,则在于林中的雾气。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瘴毒。只是与普通的瘴毒不一样。吸入再多,不会致命,只会令人意乱情迷。洛阳本地的人或许知道。但外来者若非有心打听,就未必可知了。
待白矜云弄清楚个中原委,已经后悔不迭。只盼自己此生都不要再遇见百里霜,盼她莫要和他计较。然而贞操之于女子的盛大,又怎能让她不计较。
白矜云下山时,路过山脚的茶寮,但见那里凌乱不堪,似发生过激烈的打斗,连棚子的一角都歪斜了。茶寮的老板趴在一张桌子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唤。白矜云问他,他说,有一名受伤的女子,发了疯一样见人就拳打脚踢的,客人们都被吓跑了。白矜云又问那女子的模样,老板语无伦次的描述一番,竟然同百里霜有七八分的相似。可她离开殇花岭的时候分明是好好的,怎会突然又受伤又发疯的呢?白矜云嘀咕着。他到底还是不忍心对此事充耳不闻,于是顺着茶寮老板指的方向,沿小路追去了。
一直追到路的尽头。
面前一座漆黑的山洞,像狰狞的妖怪的嘴一样张着。隐约从洞中传出女子歇斯底里的喊叫。
“百里姑娘?百里姑娘?”
此声起,彼声落,山洞骤然沉寂。片刻之后,一阵嘶哑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惊恐,犹如被人狠狠的抛掷出来。
百里霜只说了一个字。滚。
但这个字俨然不能影响到白矜云的决定。他猫着腰,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山洞。洞口是一条逼仄的甬道,很短,甬道之后豁然开朗,虽不似古人描绘的桃花源一般景致优美,但四周空旷,光线从洞顶的缝隙渗进来,丝丝分明。
“我说过,再见你,我会杀了你。”背后突然飘来幽冷的声音,白矜云回头,顿时僵住。这哪里是他见过的百里霜,一身污浊凌乱且不说,原本白皙精致的脸,就像出了疹子,满是细小的红色疙瘩。看得出来她仍然很痛苦,身体不断颤抖,面上的肌肉也在抽搐。
“为何会这样?”白矜云上前一步问道。
百里霜冷笑:“你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吧。”说着,张牙舞爪的向白矜云扑去。
之所以说张牙舞爪,是因为她到出手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已经使不上多大的力气。而白矜云也看出来了。所以,他不躲。她扣住他的左肩,他只轻轻一个反手,她的重心顿时倾斜,身体抑制不住的向一侧倒去。他赶忙扶住她。
却被她一口咬住手腕。
撕心裂肺的疼。
无奈之下,只得点了她的昏睡穴。
而后百里霜在猎户搭建的草屋里醒来,体内犹如被蚂蚁啃噬着,痛痒难当。她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但也不肯告诉白矜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大约两三个时辰以后,那痛楚才渐渐的平息,她不挣扎了,只是坐在窗边,目光呆滞的,望着僻静的山林。
脸上的红疹也消失了。
卷起衣袖,将手臂轻轻的贴着心口,那莲藕一般洁白的肌肤上,寻遍了,寻不到那颗赤色的守宫砂。她是天衣教的圣女,情和欲是她的大忌。她的体内有情毒,并非刻意种下,而是她习练的武功所致。一旦与男子发生亲密的关系,情毒犹如被浇灌,每隔两个月发作一次。
直到死。
终生不得解脱。
白矜云看她稍有好转,问道:“你没事了么?”
百里霜轻蔑的扫他一眼:“为何不趁机杀了我?杀了我,能为江湖除一祸害,而你也便因此名声大震。”
“我不知道。”
他竟然如此回答。
百里霜掩着嘴,妖娆的笑起来:“该不会是念及你我的肌肤之亲吧?”
白矜云顿觉尴尬。
天空突然传来响箭的声音。似烟花绽放。百里霜的面上浮现出诡秘的笑,没说什么,出了门,往上山的路走去了。
白矜云总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天衣教在此必定有所图谋,而事情或许同近来沸沸扬扬的八珍盒有关,但他不爱管闲事。江湖之大,风云无数,他管不过来,也懒得管。他的师父曾断言,他这样的性格注定无法成为一代大侠,他却以为这是师父的偏见。直到师父死后,有一些事情被迫要独自面对了,才发现江湖虽精彩,却是坎坷的,陡峭的,阴暗的,血腥的,甚至邪恶的,态度越是积极,内心其实越想逃避。无数次的扪心自问,庸庸碌碌与轰轰烈烈,到底哪一种生活真正值得向往,可他害怕那个答案。
害怕说给别人。
亦怕向自己坦诚。
惟一的感觉,是满心倦怠。
回到客栈,掌柜的递给白矜云一封信,说是两天前有个自称龙五的人指名要交给他。他心头一紧,慌忙拆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