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想到寺庙里来走走,便是觉得眼下大概只有这清幽宁静的佛殿,能稍稍压下一些自己快要爆发的脾气。只可惜,她没想到会在遇到君子端方的龙亲王。
小庙的一座偏殿里,长明灯盏盏明亮地排列在四周,将庙宇映照透亮,橙黄色的灯火里燃着佛祖的慈悲安详。
迦逸负手站在一侧的长明灯前打量,宽大的手掌间摩挲着两个成色极好的墨玉乾坤球。舒兰跟在其身后,一副君臣的守礼恭敬。这会殿里只他二人,和尚、护卫都被打发在外头,没人会进来。
“日子过得快,舒老将军也过世一年多了。”沉静了半会,到底是迦逸先开了口。
“是。”
“舒门乃我迦国忠烈将门,委实可惜了。想当年,本王很是欣赏舒老将军的骑射双绝,那驰骋校场的模样威风凛凛,弓箭强劲,纵使在诸多武将中也是一枝独秀,是以当年差点便做了本王的禁军统领。”
听到他提及此事,舒兰面色一怔,显然龙亲王这些年断然不是只懂得风花雪月而已。
“不过你可知道为何最后你父亲并未走马上任?”
舒兰低首回道:“龙亲王大智,岂是舒兰可以猜到的。”
“因为彼时,本王料到自己不久便要退位让贤。”乾坤球发出清脆的一击声响,“又何必再牵连一个舒门呢。”
退位让贤这四个字,龙亲王咬音咬得极准极缓,舒兰觉得自己再装傻充愣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拱手道。
“舒兰替舒门一家多谢龙亲王当年的体恤恩典。”舒兰直起身子,看着迦逸的背影,“而今龙亲王在浮川宝地已休养多年,不知可有什么打算?”
少顷,迦逸稍稍侧过身,精致如玉的俊秀面容,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愿意帮本王么?你当明白一军不容二帅,一仆也不容二主。”
舒兰此刻神色镇定,朝堂上的暗算阴谋在她眼中都比不得仇恨二字。
“舒兰只想问龙亲王一句,西陉关破的原委,亲王可知道?若是知道,又是何时知道的?”
迦逸审视着舒兰直白的目光,这个问题问的好,若他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说他对舒门并不关心,亦没有多少能和壑帝一较高下的大智。而他若是知道,那么这个知晓的时间若然答得早了,便是见死不救,舒兰自不会效忠于他。可他若答是和她同时知晓的,便是时刻派人监视着他们,而通常,大多人是不愿跟着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主子的。
“自舒老将军英勇就义,本王听闻西陉关破的始末是因军中出了奸细,便着人打探此事的因果,而在派人详细查访之后,所得的结果如何,你已经知道了。”
话及此处,迦逸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舒兰垂下眼眸,她觉得有时候这场错,就错在她太相信人。当年在长安做质子时,是太子迦烨怕舒门功高震主,而提出将他们兄妹扣在京中,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安抚壑帝。那时,她若深想一下,便该知道壑帝对他们舒门并非完全放心。
她不应该被壑帝年少时对自己的纵容而放下心思,她不应该全然无视朝堂的变化,她不应该没有细细思量许国公的箴言,她不应该……那么相信人。
错了,都是她的错。
少时,舒兰问道:“龙亲王多年韬光养晦,而今不怕锋芒太显吗?”
“为得良才,总要拿出些诚意。”
只是他这份诚意恐怕应对的是她手上的兵权,然而常胜军的将领士兵们,并不是他们争权夺势的棋子。
无妨,横竖虚与委蛇这种事,她又不是不会做。
“舒兰明白了,只是明日回西陉关已是势在必行,不知龙亲王可有什么吩咐?”
迦逸笑笑,“旁的也没什么,西边这一路暂且不急,你只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
“此事不必亲王吩咐,舒兰自要为爹娘兄弟留着这条性命。”
迦逸对她的这番应答似乎很是满意,只将他手上的一个乾坤球递到她的面前,颔首笑道:“既然来了庙里,便去为老将军他们点盏长明灯吧。”
“是,舒兰告退。”
舒兰默默接过龙亲王的信物,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果然冰冷如玉,大概就和这人的人心一般。
小庙的偏殿里一时又静默了下来,迦逸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叫人寻了掌管长明灯的和尚过来。
迦逸盯着面前的一盏长明灯,他方才一直挡在舒兰的面前,没让她瞧见,这盏灯上竟是清晰得写着舒兰二字,遂问道:“这盏长明灯上的名字倒是我的一位故人,敢问师傅,可是点了有些年头了?”
和尚上前两步瞧道:“是许多年了,点灯的公子未留姓名,只听他身旁的随从们称他为二公子,他年年都会派人来添香油钱,不晓得是否为公子的故人。”
迦烨摸着手里只剩下一个的墨玉乾坤球,俊秀的面容愈发笑得沐如春风。
“那便不会错了,他是我的堂弟。”
壑帝总是算得太精,却偏偏没能将自己的儿子给算计妥当。
不过这大概是他们迦氏一族的毛病,一个个都太聪明,而聪明的人总是喜欢算计别人,却不愿被人算计。是以,皇族的内斗从来都容不得半点手软。
迦逸轻笑着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皇叔,当年的你做什么就不肯安安分分一些呢,而后也不要怪侄儿心狠手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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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兰骑马下山之后,在城里又晃了许久,此刻她脑中惦记着的并非是龙亲王的一番阴谋打算,而是盘旋在她自己心里的另一副阴谋算盘。彼时接近傍晚时分,舒兰下了马,牵着象龙进了一条巷子。
这条巷子叫做欢颜巷,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烟花之地。
这些天她命人调查赫连远底细的同时,自然也晓得他在哪里落了脚。而此时大多园子已开始揽客,好在不管这是不是只给男人玩乐的地方,但凡有钱能使鬼推磨,几锭银子,那老鸨对着舒兰的面孔照样是欢欢喜喜、恭恭敬敬地。
“把人给我叫出来就行,我在外头的桥下等着。”
“是、是。”老鸨赔笑着,她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位小姐定是不一般的人物,而高贵的人、又是个女子,当然不愿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多待。彼时赫连远也隐了身份,老鸨又哪里晓得他的高贵,遂就顺着舒兰的银子办事。
过了一会,赫连远一副懒懒的样子踱步过来,半路还打了好几个哈欠。他天生生了一副男女皆爱的容颜,是以在迦国的青楼里混得颇为风生水起,过得愈发滋润,彼时凤眼一挑,故意念道。
“哟,昨天不是还叫我滚吗?怎么这会舒大将军又自己专程来找我了?”
只是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埋怨之意,反而捏着股醋味。实话说,赫连远知道舒门灭门的真正缘由时,的确是有幸灾乐祸的成分,更不要说一心惦记着要让舒兰和迦国反目,不过在他看来这阴谋又不是他编排出来,说到底是壑帝心狠,他怂恿舒兰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桥下的街道两边种着两排粗壮的樟树,舒兰立在桥下与赫连远迎面而谈。
“我来找你帮个忙。”
赫连远笑道:“我是突厥人,有什么好帮你这个迦国女将军的?反正你们家二皇子不是很喜欢你吗?你找他帮忙好了。”
舒兰听得面无表情,只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然后一手猛地拉过他的衣襟,一手捧住他的面颊,狠狠地吻了上去。
赫连远在一刹的惊异之后,却是很快地反应过来,余光只瞥见不远处的桥身上头,站着一个身型挺拔的男子。
那人,他认得,也很熟悉,在军里头的时候,他可没少跟在他的身后。
唐雪松。
呵,若是没出昨天的事,他们原是打算成亲的吧?
赫连远心中好笑,愈发配合怀中的女子,一把搂过她的腰肢,加深了唇上的吻。
成亲?
做梦吧。
此刻他只晓得嘴里舌间香甜味美,而今往后,这味道可都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远:终于—终于轮到我登场了!爸爸、妈妈、广大的乡亲同胞们,我!就要出息了!作为霸气的突厥十王子,我将右手持剑指点天下,左抱美人兰兰恩爱非常,然后携大军合并东西国土,成我人生大业!哈哈、哈哈哈……
玉导:阿远你做梦呢?还想亲亲兰儿不?磨叽什么呢,还不给我端洗脸水去!
阿远:……喳。
再再PS一下:原五十二章放错了,已更新,漏掉的一章内容还蛮重要地~~~麻烦大家温故而知新~~~玉玺致歉。
☆、第五十五章 放弃 相会
“这男人也忒没种了一些,看着自己的女人在别人怀里,也不冲上来?呵,舒兰,你还是选我得好。”
身后,唐雪松已经离开,舒兰推开赫连远,用袖子抹了抹嘴唇,并不理他。她故意在外头晃了一天不回,就是猜到唐雪松在见到她面色有异之后,会出来寻她,是以当她在城里发现他的身型后,便特意将他引来了这里。
“你明天一早到舒府门口,和我们一起回西陉关。”
舒兰淡淡吩咐着,转身就去拉自己的象龙马。彼时,前刻看着她抹嘴的动作还十分不满的赫连远,这会听了她这句话,一双蓝色的眼珠子立即闪闪发亮起来。
“这是让我登堂入室了?”
舒兰白他一眼,“我们的交易之后再做详谈,往后你在我身边要如何任性自可随你高兴,不过你最好拿捏好分寸,堂堂突厥王子,应该明白底线在哪里。”
赫连远心里窃笑,脸上更是表里如一,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迦国皇帝对不起你,你不能和他的儿子在一起,这很正常,不过这和唐队正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你不是想嫁给他吗?”赫连远笑得愈发奸诈,“你这样……呵,可算是背信弃义吧?”
“你想不出来?”已翻身上马的舒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
赫连远笑嘻嘻得频频点头,“还望将军告知一二。”
舒兰嘴角一勾,却不再是当年的活泼狡猾,彼时她的唇角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漠。
“那便想不出来吧,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赫连远被她咽了一下,舒兰却是打马而去,“明日卯时,别误了时辰。”
风声马鸣里,赫连远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摸了摸唇。
“不告诉就不告诉,烈马难驯,是要花点时候来降服的,谁叫这味道……实在是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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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回府,舒兰也不犹豫,径直就去找了唐雪松,还是那个冬院,那间他们定了情的屋子。
两人坐在相邻的两个老位置上,不过此时没了酒,没了相依不舍的心意,就连桌上的烛台都烧的不及那日旺盛。
面前倒好的茶,渐渐没了热气,舒兰拿起仰头一口喝下,想着速战速决,她抿着唇看了唐雪松一眼,直接说道:“我今天遇到郝远了。”
“嗯。”唐雪松应了一声,也端起了眼前的茶。
“你还记得他曾经在苍城立下的战功吧,我答应过要给他一个嘉许。”
屋子里只能听见杯子轻放在桌上的声响,低低地很是沉闷,唐雪松坐的腰杆挺直,哪怕是看到了那样的场景,他的面上也没有什么怒色,少顷,他凝视着面前的茶杯开口道。
“你喜欢他?”
舒兰道:“我和他说了我们俩要成亲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提出要随我回西陉关,君无戏言,当初既然应了他……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
“你喜欢他吗?”
唐雪松又问了一次,这次他抬头注视着舒兰,神情肃穆严谨,如同在军中时,他时刻跟在她的身边,指证着她那些不像样的所作所为。
“也许……有一点。”舒兰故意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你也晓得,他长得很好看,不过他有西洲的血统,我和他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我明白了。”
唐雪松又喝了一口茶,长久的静默之间,他粗糙的手指关节微微泛出清白色,声音沙哑沉闷。
“舒兰,调我去骑兵营吧。”
“雪松—”
“他是西洲人,以你的性子应该和他断绝关系,纵使对他有些亏欠,你也不一定会按照他的要求来回报他。如今你肯收留他,对他的感情应该不止于喜欢吧。”
自小到大的情分,让他最是明白舒兰的心思,也明白她的想法,他想舒兰想必是很喜欢那个男人的。在军营的时候她就常常盯着他看,嘴上虽说可以随时杀了他,可该动手的时候她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动作。
方才桥下树前,她主动上去……
她必然是舍不得他的。
只是舒兰顾惜着同自己的约定,所以,纵使发现她自己心中有了深爱之人,也对自己开不得这个别离的口吧。
放在膝上的拳头愈发握紧,他可以为舒兰冲进皇宫,那是因为他不希望有人强迫她的想法。而当她有了自己意愿的这一刻,他并不愿意自己成为她的绊脚石。
“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我也为你高兴,你不用顾虑我……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毕竟……”
脑子里突然晃过那夜的交杯酒,那夜的香帐好梦,想及那日在院中她冲进自己的怀里,激烈的拥吻,想及那日元宵灯会,他握着她的手,看过藏在花灯后的签子……
她说:“你今天也很好看,咱们这样出门,也算登对吧?”
“喂,唐雪松,我穿不惯女人的绣花鞋,你借我牵一会,叫我省些力气。”
“我知道的,你待我的好,我都是知道的。”
“我舒兰,选的人是你,唐雪松。”
有松堪折直须折,莫待无松空折枝。
可惜,终究是一场空。
舒兰垂下眼眸,淡淡道:“他知道的,知道我并非完璧之身。”
唐雪松豁然觉得头晕沉沉地,就连坐着都是勉强。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这些话,可他……可他真心希望舒兰能够快乐。
他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觉得为难。
只要舒兰知道,她自己想和谁在一起,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陈酒香醇,可醉过之后,还是要醒的。
“雪松,是我对不住你。”
舒兰倏然起身,不忍再看见那道孤零寂寞的身影。
对不起,雪松,便是知道你最明白我的想法,所以我就用自己的想法来控制你。
我已经没了父母兄弟,接下来要做的事,要报的仇,断然不能再牵连上你。
从今往后,我舒兰,此生只亏欠你一人。
所以下辈子,雪松,把你的下辈子留给我,让我好好还下这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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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天色还有些阴沉,赫连远如约而来,穿着迦国贵族子弟最常见的锦衫,纵使没有佩玉束冠,也还是衬出他一张绝世赛仙的容貌,只不过约莫是历经战场的关系,比之往昔倒多了几分男子的阳气。
“唐队正,别来无恙。”
赫连远一上门倒也顾不得舒兰,反倒是对一旁正检查马鞍的唐雪松分外热情。
“嗯。”唐雪松对于他的出现自不惊异,只淡淡点了点头,指了一旁的马车道,“给你备了马车,你样貌突出,在到西陉关前还是不要露面得好。”
赫连远见唐雪松神色如常,说话言语间更瞧不出对他的半点嫉恨,原本很是欢快的心情反而有些添堵。
这人,也忒能忍了一些。
媳妇都被抢了,还能如此?赫连远开始怀疑,实则这唐雪松对舒兰也爱不到哪里去。
“他是谁?”由后上前的凤芷站在唐雪松的身旁,打量着眼前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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