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我穿这身出去?”
舒兰看着铜镜里一身淡紫装扮的自己,云裳华衣,配着白狐坎肩,乌发稍卷,别上了精致的银簪,耳畔落下几缕发丝,一副贵家小姐的打扮,委实很不习惯。
可替她整装摆弄的凤芷应得义正言辞,“我的好小姐,今个是元宵佳节,纵使不是七夕,你也不要一身男装去逛灯会啊,若是哪家的小姐心仪上你,那该怎么办?你到时候倒是娶不娶回来?”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这面孔也生得不像男人吧。”眼见凤芷又要开口训话,舒兰怕了她,直摆手,“好、好、好,我穿就是了。”
凤芷露出满意的笑来,雪松,她这个朋友可是将能帮的都给帮了,后头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随后她又嘱咐了舒兰许多话,要她今夜断不能再像个军人般,行步仪态都要注意一些。
不久,穿着一身新衣的唐雪松来接舒兰,初见她这一面,宛若惊鸿一瞥,满目惊艳。
“你……”
舒兰抿着嘴,“做什么?几日不见就认不得我了?”
“不、不是。”唐雪松觉得面颊有些微烫,好在他的皮肤在关外晒得黑,倒没泄了底。
“那你什么你?”
唐雪松不敢盯着她看,却也不再像以往那般静默,“我只是想说,你这样打扮,很好看。”
“噗……”一旁凤芷急忙一手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口的笑意。
倒是舒兰眨眨眼睛,舔了舔下唇,故意走近他两步,一本正经地问道:“是真的好看?”
“嗯。”
“那我原先就不好看了?以前怎么不见你夸我。”
“以前也好看。”唐雪松应得极为实诚,“只是今日特别好看。”
舒兰对他的木鱼脑袋一时没了办法,彼时凤芷看不下去,催道。
“好了,小姐,您就放过他吧,再不出门,可就瞧不见花神娘娘的花车了。”
舒兰点头,不再逗唐雪松,只是两人出门不过几步。舒兰侧目瞧着难得换上一身新衣的唐雪松,劲装褐衣衬得他整个人身躯凛凛,意气勃发,尤是轮廓分明的五官,剑眉挺拔,瞳眸冷硬,显得他愈发精神奕奕。
“你今天……”她唇角噙笑,不轻不重地夸道,“也很好看,咱们这样出门,也算登对吧?”
登对。
彼时唐雪松听了这一句,无论是心里还是面上皆是分外高兴,素来平静的面上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宛如一街朦胧的花灯。
舒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原来这块木头笑起来,也能这样温柔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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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灯火,他们多年不逛,繁华却是更胜往昔。车水马龙的人群里,嬉笑交谈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舒兰和唐雪松挤在街道的人群里,瞧着街道正中缓缓驶来的花车,花车旁围着数名美貌的女子,她们轻曼乐舞,一手提着花篮,一手将粉色的花瓣撒向夜幕之间。
人潮汹涌,花香如海。
“今年的花神娘娘虽然好看,可我总觉得还是三年前来时的那位更胜一筹,你说呢?”站在街边的舒兰回眸问向身后的唐雪松,却见他一脸怔忪,方想起自己问错了问题,“我忘了,那年你没回来。”
“是啊。”
唐雪松面色稍稍有些落寞,其实很多时候他是庆幸自己那年没有跟回来的,因为就是那一年的上京路上,舒战与舒兰表白,成就了他们往后的姻缘。
少时舒兰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太理解唐雪松这个人了,只他神色间、语气里的一点点变化,她便可以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松堪折直须折,莫待无松空折枝。
这个木头哪哪都好,就是太能忍,面皮还比不得她一个姑娘家的厚。罢了、罢了,谁叫她偏生挑了这块木头呢。
“喂,唐雪松,我穿不惯女人的绣花鞋,你借我牵一会,叫我省些力气。”
倥偬间,舒兰对着他伸出一只手,纤细的手指在黑夜灯火中显得无比白皙,这一刻四周热闹的画面声响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只能看见他对面的女子,对着他露出信任而暖暖的笑意。
这双手,曾经戴着那金灿灿的龙凤镯子被舒展缓缓牵过,那时他看着很羡慕,非常羡慕。
如今,他终于可以牵到这双手了。
“好。”
指尖小心碰触着这份柔软,生怕自己的手会割伤了她似的,竟带着几分战战兢兢的味道。
彼时,相握的十指,对视的瞳眸,交映着两个人的面容。
其实就是舒兰也没有想到,在战场上气势刚勇,亦可杀人如麻的男子,这会却是连握过她的手都会如此胆怯。真不晓得往昔他在她身边是如何自处的,不会尽是靠着那些唠叨在遮羞吧。
其实当初想要为舒门延续血脉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身边的一些人。
唐雪松,自是首当其冲的,可是正因为他们的感情太好、太深,宛若家人,所以她害怕,害怕又有失去的那一天,她会再也站不起来,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可是……此刻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一样的厚茧粗皮,这是武人的手,也是唐雪松的手。
“我知道的,你待我的好,我都是知道的。”
她握住唐雪松的手,并肩走在拥挤的人群里,低首喃喃自语。
“舒兰,你刚刚说什么?”
人群吵杂,唐雪松没能听见舒兰的低语,舒兰抬头瞪他一眼笑道:“我说咱们该去放花灯了,过会花神娘娘游完街再去,人就多了。”
放花灯。
唐雪松忽然想起许国公的话:过两日元宵佳节,你去把人约出来,同她说长安花灯会上放花灯,若是写了彼此心仪之人的名字,就能心意相通、白头到老,届时你看她写的是谁,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记起这番嘱咐的唐雪松,不尤握紧了舒兰的手,低头一心朝着河边步去,然而胸口却是极快地跳动着。
河道附近,这夜卖花灯的小贩聚了个齐全,各式各样的花灯密密麻麻地摆在摊位上供客人挑选。两人买了最普遍的莲花灯,而当唐雪松正犹豫着如何叫舒兰写上名字,舒兰却是先一步对他问道。
“花灯上头是写名字的,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默然地点点头。
“那你打算写谁的?”
舒兰露出明显的狡诈笑颜,一副明知故犯的样子。唐雪松这刻真真体会到了被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这些,他都心甘情愿。
往昔魁梧挺拔的男子,这会微微欠下身子,在花灯的签子上写好了名字,利落地递了过去。
字迹一如人品,唐雪松的字一笔一划、刚正不阿,端端正正地写着。
舒兰。
意料之中的字,可亲眼瞧见,舒兰的心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至汹涌澎湃,却也是波澜四起。
“你这个傻子。”舒兰拿着签子,低着头,半晌方抬头看他,“怎么就忍下了那么多年。”
素来木头的唐雪松彼时没有再选择沉默,沉着的声调如同朗朗的乾坤。
“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求娶于你,当年你既是选了舒战,也是我自己闷声不吭的结果,不管如何,我只希望你欢喜安乐。”
舒兰抿着唇,“那我问你,若我选了你,你会为我如何?”
短短一瞬,唐雪松正视着舒兰说道。
“我会为你好好活着。”
啊,就是这个。
猝然间,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唐雪松的身上找到了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一直以来最为期盼的感觉。
家。
他便能给自己一个家。
她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好好活着,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好好活着。
舒兰举起自己手上的花灯,她的签子上还一片空白,没有写下任何人的名字,不过她的心里已是决定好了。她对着他笑道。
“唐雪松,总算不枉你等了我——”
“舒兰!”
同样的两个字,却是喝止住了舒兰要对唐雪松说的话。
戏文里头演得好,花前月下这样的好事,不蹦出几个搅局的,委实对不起付了银子看戏的客官们。
于是迦烜的出现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当即舒兰就晓得,前些时候的那碗牛肉面,算是白吃了。
迦烜急如星火地冲到了他们的面前,只瞪着舒兰手中的花灯,见上头还是空白一片,才稍稍降了一些火气,这会舒兰只得客气道:“二殿下也来看灯么。”
迦烜瞪着她,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我有事找你。”
“非要这会?”
“就是要这一会,半刻都等不得!”
看他这幅眼神冒火的样子,舒兰晓得她若是这会敢拒绝得话,大概下一刻从迦烜嘴里出来的就是皇命了。
“好。”她只得认命而无奈地应道,“我这便同二殿下走就是了。”
下刻,舒兰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唐雪松,眉宇含笑,“我还没来得及写,不过你就替我放了吧,想来心愿也是能成的。”
少顷,她对着迦烜道:“那二殿下,请吧。”
两人的背影极快地堙没在涌动的人群之中。
唐雪松说不出此刻的心情,怀里的琥珀镯子还没送出去,躺在心口,如同他拿着两盏花灯的手,在冬夜里分外冰凉。可少顷,他却发现舒兰给他的那盏花灯下头还夹着一张纸,拿开来看,见上头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写着两句话。
有松堪折直须折,莫待无松空折枝。
这松,我折了。
最后五个字,他认得,他不止认得,还晓得这是舒兰的笔迹。
唐雪松摇摇头,面上的笑却再也掩饰不住,寸阴如岁,他从来不敢奢想自己的心意有成真的这一天。
舒兰,往后我必好好活着,护你一生。
这夜,花灯随流水而去,承载着的却是两人满满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戏过后,玉导包着头巾躲在无人的角落里……
“玉导,你在这干嘛?”
“嘘……人、人家怕阿烜拿刀砍我……”
“这样啊,可你就不怕我拿刀砍你吗?”
玉导回眸,就看见阿远一脸狰狞地看着她。
“哇……凌晨大大,你太有先见之明了!可不管甜不甜都是我遭罪啊!救驾!舒兰、雪松、再救驾啊!我可是亲妈!”
☆、第四十章 坦言 筹谋
另一头,坐在马车里被带走的舒兰,原以为迦烜必然要发挥他狮吼功的功力,震得她耳膜发疼,不想马车行了许久,迦烜却始终是缄默不语,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半途停了下来,迦烜才撩开车帘,开口问道。
“怎么了?”
侍卫道:“殿下,是前面被花车堵住了,过会就好。”
迦烜放下帘子,没有再说话,两人便面对面安静地坐在马车里,舒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诚然不是迦烜行事的风格。
“二殿下这样安静,是不是忘记了,您可还没告诉我这是要去哪呢?”
“皇宫。”
舒兰挑眉,“怎么?真出事了?”
顷刻的静默之后,舒兰听见的是自己没有想到的话。
“在他约你之前,我也想约你来看花灯,可是那天吃面的时候,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迦烜食指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没有焦点似地望着外头。
“你还记得我们两个一起来看花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仿佛知道她不会记得,迦烜停了停,很快自己说道,“是在五年前,那年我们十八岁。我原本打算在那一年向你表明心意,可那时你贪玩,放花灯的时候竟故意闹失踪,叫我找不到你,最后却又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害我跌进了河里。”
舒兰抱歉地笑着,“那时是我不好,所以后来皇上答应让我回西陉关,我也没好意思来见你。”
“这就是你对我不告而别的原因?真是愚蠢。”迦烜放下帘子,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不过拜你所赐,那场病,我真是病了许久。”
寒春入水,河水无比阴冷,可这并不是他久病缠身的主要因由。是当年他在病榻上听闻舒兰要回西陉关,他硬是拖着昏昏沉沉的身子骑烈马去追,偏偏昏厥在马背上,他还是连她的一个背影都没能瞧见。
再然后便是病来如山倒,白御医说他忧思成疾,心病太重,身子难愈,整整医了四月有余。
他是迦国二皇子,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人生第一次的求而不得,要他如何不忧?如何不愁?
可舒兰并不晓得这些,她所晓得的就是迦烜再如何心仪于她,壑帝都不会予以成全。
她十三岁入京为质,十六岁壑帝毫无征兆地允她出宫居住,彼时是迦国壑帝亲自与她说。
“舒兰,你们尚且年幼,容易将感情弄混,迦烜既是迦国二皇子,他所娶之人便多半由不得他自己,你可明白?”
当年她虽心思浅,却也明白壑帝的意思。再来她本就不愿受拘束,在皇城里当质子的时候,也很不喜欢皇宫里的生活,且不说她不曾考虑过情爱之事,当真要她嫁,她也不愿意嫁入皇家,是以她立即答复道。
“壑帝宽心,舒兰的梦想便是找个如父兄一般勇敢的夫君,承我舒门将才雄风,他朝得以继续为国征战守疆。”
后来,迦烜便不大被允许出宫,舒兰晓得是壑帝从中拦阻,也不甚在意。毕竟这是人家父子俩的家务事,同她应当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可哪里想到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她嫁了人又做了寡妇,迦烜却还是守着当年的心意。
她不晓得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动一番,可纵使感动,今夜她也已下好了决心。
“迦烜。”
舒兰坐得端正,双手各自置在膝上,敲了两下,终是沉了音调慎重道。
“我这人其实没什么好的,朝三暮四,你看舒战刚死没多久,我不就急着找下一个了嘛。可见,这世上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然后,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静默,迦烜略略侧过头,掩在阴影中的神情怎么都看不清楚。
少时,马车停了下来,想想时候也是该到皇宫了,舒兰不死心,下车时又回头开解道。
“想通就好了,我是想通了,希望你也可以。”
然而迦烜始终没有说话,这叫舒兰觉得有些不安。
马车外,夜风生冷,幽暗的皇城里头还不晓得有什么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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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在月辉清冷的皇宫青石板上时,舒兰的心情还是有些不能平静。
彼时迦烜并没有跟在她的身侧,可想起宫门前迦烜融化在黑夜中的身影,每想起一次,舒兰便觉得有些不对。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月色下,宫娥提着宫灯引着她在的殿阁里转悠,最后是停在了太子所住的东宫。
舒兰这会稍稍松了口气,她一开始见迦烜那般严肃,还以为是壑帝要见她,幸好传她来的是太子迦烨。说到底,太子和她年纪相当,算是同辈,可壑帝既是长辈又是君臣,对她来说委实还是有些压力的。
东宫的外院里,太子迦烨一袭月白色的锦袍,外披了一件玄色厚袍,立在亭榭中。
天寒地冻的腊月,迦烨召她进宫,又特意站在这里等她?这是一个太子对臣下该有的举止?
答案显而易见,当然不是。
于是舒兰将将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上了,偏生面容还得带笑,恭恭敬敬地对迦烨行礼笑道。
“太子殿下这是出来赏月?”舒兰抬头瞧了瞧敞亮亮的月光,“今晚的月亮的确不错。”
迦烨唇角一勾,“明人不说暗话,我为什么找你,你应该清楚。”
自然清楚。
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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