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竟然飘着几只纸鹤,朱砂一触即着,燃起幽蓝的火光。此火又似冷火,并不牵扯其他易燃物什。顷刻之间,几只欲靠近窗户窥探的纸鹤俱都化为粉末微尘。
容尘子神色凝重,看来道宗始终还有人心存怀疑。
次日清晨,容尘子刚刚洗漱完毕就有村民惊慌而来,说是自家二弟妹生了邪病,特地来请容尘子。自清虚观在凌霞山落成之后,附近妖邪大多走避,故容尘子闻说这事,也很有些惊诧,就进门更衣,打算即刻前往。
榻上那海皇还在睡,容尘子严守礼节,自然不能在房中更衣,只得去了密室。正系着衣带,却见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白纱轻薄却不透明,让她看起来很纯净:“容尘子,你要去哪里玩?”
容尘子没空理她:“下山。”
她赤着足踏在地上,脚踝上铃铛轻响,其声清悦:“我也要去!!”
容尘子对镜整装,如果说前几日他还对这个家伙保持着几分海皇的礼貌的话,那么现在已经视她为废物了:“贫道去驱邪治病,你去做甚?”
这货不高兴了:“不管!我就要去!!”
容尘子一身道袍雪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似药似花:“下山的路不好走,你去干什么嘛?何况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我不管!”海皇扯着他宽大的衣袖,大有“不让我去我就不许你走”的意思。容尘子顾忌男女有别,不好伸手触碰她,百般挣脱不开。最后他无法,咬破食指,迅速在掌中画了一个符咒,二话不说摁在她脑门上。
这下这货终于消停了,呆呆地站着不动。容尘子拿被子将她严严裹住,这才抱回榻上。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这海皇有任何本事,怕闷到她,又将她的头露出来,这才放下罗帐。
岂料傍晚返转的时候,就不好了。
容尘子沐浴更衣之后进得密室,就见这货哭得了泪人。那禁咒还没解开,她哭也出不了声音,眼泪把枕头都湿了半边。容尘子顿时就有些手忙脚乱。
他自幼出家,若论斗法,他不怕,讲经更是游刃有余。所以若是这货和他动手,他完全能够应付自如;若要和他讲理,他也有一马车的说辞。可是这货哭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取来湿毛巾将她额前的禁咒擦净,搓了搓手,想半天说了句:“别哭啊!”
这货仍是躺床上,丝毫不理他,眼泪淌得更凶了。容尘子啼笑皆非,想想这观中俱都是男弟子,平素里自己师妹也离得远,实在找不出人安抚她。他手足无措:“我……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别哭啊。”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手里托了几个大托盘,怕清玄、清素看见这情形,也没好叫上两个徒弟。年轻人思想跳跃,见她哭成这样,保不齐以为他做了什么事呢。
他把盘子端到榻前,尽量把声音压低:“呐呐,吃块糕点,不哭了啊。”
那货偏过头,只是哭,什么糕点也不吃。容尘子愁得头都大了,他师尊当年传授师门秘法给他,他独自参悟之时也没有这么纠结。他坐立不安,在屋里走动了一阵,看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咬牙:“好好好,带你出去,带你出去!起来我们下山,去买蜜饯。快别哭了!”
这货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头,眼睛里还泛着泪光,神色将信将疑:“真的?”
容尘子叹气:“真的真的!”
他返回自己卧房,找了件黑色的斗蓬给她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遮好。海皇低头嗅了嗅那斗蓬,衣服是他穿过的,沾染了他的味道,余香似药似花,美味得紧。
凌霞山说高也高,普通人下山少说也要走一两个时辰。但容尘子脚程又自是不同。身后那货久居海洋,对山上花花草草都觉得新鲜。晚上她眼神也好,经常见着个蝴蝶都走不动路。
山上有刺梨子熟了,黄澄澄的。她兴高采烈:“容尘子,那个可以吃吗?”
容尘子一看,得,这也别下山了,估计在山上转转已经不错了。这样一想他也松了口气:“能,只是扎手。贫道去摘,你在下面等着,别乱跑。”
那货转了个圈,足上的金铃丁铃作响:“啊啊,我要那个最大最黄的!”
容尘子摘了好些刺梨,左右看看无人,解了束腰的腰带。那腰带展开来很宽,他将刺梨全部兜里面,纵身跃下来。那货跑过来,抢先尝了一个。刺梨味道酸中带甜,又微微有些涩。是很爽口的野果。
容尘子摸着刺梨上面密密的小刺,也不吱声。见她半天不说话,终于开口:“如何?”
这货咂了半天嘴:“还行,就是有点扎嘴。”
“……”
后面的路程,容尘子就专门往有野果、清泉、乱石的地方带,发现她玩得高兴,也就把要下山的事儿给忘得差不多了。见到山泉,这货很开心,脱了斗蓬,翻身滚到瀑布里,就变成了一只四尺来长的大河蚌。
容尘子百思不得其解,一只河蚌,它到底是怎么修成海族的?!最后竟然还成了海皇。
这简直就是个不解之谜。
容尘子正费解,突然周围一阵厚重的妖气冲天而起。他第一时间是去看瀑布里的大河蚌,那货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正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不是她。
容尘子一手暗暗掐诀,不多时夜空中一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凝结成一个人形。看影象倒像是个妙龄女子,声音却忽男忽女:“素闻容尘子道长严持道义,不近女色,原来也不过欺瞒世人而已。”她飘到容尘子面前,转而又换了轻柔女声,“道长这般品貌,什么样的妖怪找不到,居然找了只蚌精。”
容尘子不胜其烦。
他乃禄存星君转世,身来即付神之血脉,其血肉香味对妖物而言具有绝大的诱惑力,更有一说,据传得食神仙肉者,可长生不老。是以历来他周围就有妖怪无数,为了尝到这神仙肉,虚情假意者有之,出手强夺者更不在少数。
先前有其师百般保护,日子久了,容尘子也就炼就了一身的本领。如今再见到这些妖物,不论其本体再如何美艳,他也难生半丝绮念了。
眼见雾妖越走越近,他右手屈指微弹,突然祭出宝剑,那雾妖往后一退,声音又变成了粗哑的男声:“道长好无情,可以带蚌精出来共浴,就不肯让人家近身半步。人家哪里不如这蚌精啦?”
容尘子额前炸起无数鸡皮疙瘩,飞剑凝出一道金光。瀑布中的河蚌这时候已经爬到一块巨石上,旁边还搁着容尘子的腰带,腰带里面包着半包刺梨子。她重化为人形,用腰带将刺梨上的刺抹干净,丢了一个到嘴里,还捣乱:“容尘子,它要同你洗澡,你就先同它洗嘛。”
容尘子不理它,和雾妖战成一团。金光困四方,但雾妖本不是实体,它散为雾气,很快逃离。临走时以低哑的男声留下一句经典台词:“容尘子,我一定会回来哒!”
那河蚌坐在巨石上,一边吃刺梨子一边乐。
第四章:擦壳
第二天,清虚观有弟子行戒礼。容尘子接连几天没有睡好,却仍是强打起精神,主持斋戒之仪。这是入道之礼,清虚观素来看重,场面也极是热闹。
仪式开始之前,还得先活跃一下气氛,清虚观诸人全部到场,由主持法师领唱经文,光唱不热闹,还要配上乐器,除了钟、磐、铃等法器,还有笙、箫、笛、二胡等,搭配齐全。
河蚌觉得很有意思,趴在道场旁边枝叶繁茂的桃树上偷看,听得心花怒放。容尘子望了她一眼,仍是肃首唱经,倒是心无旁务的样子。
音乐用了《三皈依》,容尘子唱腔宛转,并不拘泥于曲谱,花腔宛转,倒是十分悦耳。待经文唱罢,受戒弟子上前听训。
道门戒律甚多,什么《太上老君戒经》《老君音诵戒经》《三洞众戒文》等等。那河蚌先前还勉强听着,到后来就跟听催眠曲似的。
待容尘子讲到三皈五戒的时候,她终于趴在树上睡着了。
“第一皈身,太上无极大道,永脱轮回,故曰道宝……”容尘子衣冠如雪,举止庄重肃穆,树上那只大河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天上。
“第二皈神,三十六部尊经,得闻正法,故曰经宝。”容尘子音色低迷,那些道家典籍他娓娓道来,熟悉如掌纹。
只是抬头望望树上,他突然微微弯了弯唇角。
——这货不能唱,越唱她越精神!所有的经都得念,一念她就会睡。
河蚌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她抱着树杆滑下来,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正欲回房,就看见道场上,容尘子盘腿打坐。夜色很浓了,所有的弟子都散了。
他双手掐诀,不言不动,拂尘放在右手边,这位高道如同一座石像。
河蚌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她足踝上的金铃叮铃作响,容尘子睁开眼睛。这河蚌睡得死,他又不好叫醒她,只得在这里等她醒来。
因着他体质特殊,清虚观外多有妖物盘恒,这河蚌不论有没有本事,终归是个女子,他不想发生什么意外。
只是料不到这家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如今都快三更了。
那河蚌却十分地不自觉,整个人都倚了上去,感动得泪流满面:“容尘子,谢天谢地你终于念完经啦!!”
容尘子以拂尘格开她,晚风轻送,整个风里都飘散着他的香气。那河蚌就更饿了:“嗷嗷,晚上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容尘子摇摇头,仍是回了卧房。里面已经摆上一桌斋饭,考虑到这河蚌的饭量,容尘子特意叮嘱弟子多做了几个菜。
膳堂有细心的小道士自然也留意到知观最近食量大增,但碍着他素来严厉,不敢问。
桌上河蚌穷吃海喝,容尘子拿了个馒头,细嚼慢咽,举止优雅。那河蚌很快就解决了桌上的菜,然后她开始盯着容尘子手上的半个馒头。容尘子觉得这目光很熟悉——他在外面用饭时,路边的野狗经常这样盯着他看!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半个馒头递过去,那河蚌咧嘴一笑,“就知道你吃不了!别浪费,浪费……咯吱(可耻)!”她咽着馒头,口齿不清。
容尘子叹气,起身去到膳堂,又寻了些菜包、糯米糕来喂她。出来时怕不够,把厨房里的几根黄瓜、两个鸡蛋都给捎上了。
河蚌来者不拒,比潲水桶都威武!
这几天她霸占了容尘子的卧室,容尘子连梳头都要避开她,沐浴更是不方便。偏生他极爱干净,也就只得去后山山泉里沐浴。好在他是修道之人,身体素来强健,不惧山泉水冷。
夜色幽深,风撩山林,草木窃语。容尘子缓缓褪下道袍,将外衣连同里衣一并搁在泉边的青石上。月亮娇羞地露了半张脸,又隐进浮云深处。山泉水浸透每一个毛孔,他长吁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岂料安静了不过片刻,那河蚌就寻了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容尘子,原来你在这里!”她奔过来,慌得容尘子不顾着中衣,径自先披了道袍。还来不及说话,那只河蚌已经气喘吁吁地开口,“容尘子,格老子的,你帮我也洗洗呗!”
容尘子闻言就是一阵恼怒,他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平生极厌恶搔首弄姿、卖弄艳色的妖怪,此刻闻听这话,他不知怎的竟想到那双绑着红线金铃的精致小脚,顿时对这河蚌的态度就急速转恶:“你这说的什么话……”
怒斥还没出口,那河蚌已经扑嗵一声栽进山泉里,然后它一翻身,变成了只四尺来长、黑黝黝的大河蚌。它蹭到容尘子身边,毫不自觉:“知观,帮忙擦擦壳!”
容尘子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容尘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扯了一段风干的丝瓜襄,给这个河蚌擦壳。
不过这事儿说来河蚌也有责任,擦壳就擦壳么,还洗澡……
近四更时分,容尘子把河蚌擦得油光瓦亮,这河蚌却又睡着了,还在水里吐泡泡。容尘子将她抱回卧室,他打了几天坐,白日里要做科仪,晚上又睡不好,铁打的人也有几分疲惫。此时看看睡得正香的河蚌,心里难免便找了个由头——她不过是只河蚌,或者,也可以不用那么讲究吧。
这么一想,他很快又醒过神来,将这河蚌抱到密室里,想想又扯了被子给她盖上,这才回得卧房。
他累了几天,这一沾枕难免就睡得熟。及至那河蚌是什么时候摸上床来的也不知道。待醒来后他也吓了一大跳,好在那家伙仍旧是一只四尺大河蚌,他略略松了口气。
自此,他与河蚌约法三章——若是要在他的榻上睡,就必须变回河蚌。若要变成人身,就回密室睡牙床!
这河蚌的密室里那张床其实甚为考究,但河蚌明显对容尘子更感兴趣,日日睡在他榻上。真要睡也罢了,但她一变成河蚌就合不拢壳,经常睡着睡着就流口水!而且这家伙是水生物种,体内绝对水分过剩,一流口水就流半盆。
以至于最近前来铺床叠被的道童看着雪白床单上泛滥的痕迹……总是神色微妙……
这天,容尘子受邀参加一场法会,要离观三四天。他决意带二弟子清素一并前往,临走时怕河蚌又要跟着去,就没告诉她。交待完观中琐事,他又嘱咐清玄:“为师房中……那只河蚌估摸着要睡到未时末,若她醒来,记得送饭。她是妖身,易感人间浊气,喂食之前要先喂祛邪符水,房里的驱邪避难香不要停。”
清玄不怕主持观中事务,可是一提起这个吃货,他就一个头两个大:“师父,万一她醒来见你不在,又闹将起来……”
容尘子也是叹气:“有甚办法,她要什么你哄着她就是了,莫起争执。符水里面记得加砂糖,实在不行就喂蜜饯,她喜欢甜食。”
清玄点头记下了,他这才下得山去。
河蚌一直睡到申时初,清玄就怕她捣乱,赶紧地就送了四人份的饭菜。她左右观望,很快就发现不对:“容尘子呢?”
清玄陪着小心给她挟菜:“师父外出,很快就回来了。”
她倒是没闹腾,悻悻地往嘴里填东西。
傍晚时分,清玄领着观中师弟做晚课,冷不丁一抬头,就见这家伙蹦蹦跳跳地行来。她黑发及腰,纱衣纯白像天鹅的羽毛,平日里吃得虽多,腰身却极纤细,更糟糕的是赤着足,行走时踝间金铃声若金玉。
观中都是男弟子,何曾见过这般风情,立时所有的眼睛都瞪成了乌鸡——这这这,这就是师父传说中的鼎器?啧啧,别看我们师父平日里清心寡欲,称赏女人的眼光却也是一绝呀……
清玄叫苦不迭,也顾不得念经,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问:“怎的出来了?师父走时说了,叫你莫要乱跑。”
“谁让他出去玩不带我!!”河蚌冷哼,声音也渐渐大起来,“格老子的,前些天睡觉时说得好好的,一起床就不着数!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观中诸人经也不念了,苦于大师兄没有吩咐,不敢起身,耳朵却竖得老长。乖乖,原来我们一向冷静自持的师父,在榻上也有信口开河的时候……
清玄几乎昏倒:“小声!你先回去好么,这次师父就是去念经,一点都不好玩。下次出门的时候肯定带你。他老人家不带我也求他把您带上成么?”
河蚌柳眉倒竖、杏眼圆瞪:“不稀罕!”她气哼哼地在空出的蒲团上坐下来,羽衣的裙摆层层铺开,如同盛开的百合。清玄赶她不走,又恐真惹恼了她,只得任她坐着。
那一日,诸弟子念经念得特别有劲。
夜间,这货要和诸人一起在膳堂用饭。膳堂有点类似于后来宫观里的食堂,一个大厨房,外面一排石头的大水缸,里面有个可供百来人伙食的大灶台,有个陶制的大米缸,面粉、豆子应有尽有。
厨房外有个菜园子,观中弟子每天早上轮流挑水、劈柴,还要经管菜园子。
与厨房一墙之隔,就是十余张大圆桌,旁边的案台上摆着巨大的木桶,里面是米饭。她以前的饮食,都是由厨房里单独做了送到容尘子卧房的。今日要在这里吃,火工道人也不敢含糊——就算是鼎器,也是师父用的呢。真要论起来那可是师娘哎,且她看上去娇滴滴的,平素日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