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女来敲门了,说宫外运了一批上等的府绸,要做绸缎花妆点舜禾宫,张公公特地催着云姜赶紧过去帮忙。宫女又补了一句说,六皇子也是要亲自去的,告诫云姜必须要赶在主子之前到达,云姜赶忙往偏殿去了。
偏殿之中,云姜前脚跨进去,楼青煜后脚便也来了。
一众奴才都跪地行礼。
楼青煜显然是心情极好,笑嘻嘻地挥着手说免礼。这时,突然有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见楼青煜,如丧考妣地跪下去,磕头道:“六、六皇子,宫外刚刚传来消息,说洛明栀小姐,她、她、她在家中投井自尽了!”
一瞬间鸦雀无声。
挤了很多下人的偏殿里,这一会儿静得似乎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似要撞破胸腔单薄的皮肉,迸裂而出。那些新运进来的府绸,有鲜艳的红,明快的黄,清雅的紫,璀璨的金,静静地叠放在在一张大圆桌上,就像堆在一起的一具具尸体。
楼青煜仿佛呆了傻了,就那么站着,看着前来报讯的侍卫,久久也没有反应。
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云姜感到害怕,这个喜怒行于色的男子,此刻面如死灰,五官僵硬,眼神中是无尽的空洞。
“你,你再说一遍?”楼青煜终于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问那侍卫。
侍卫结结巴巴的,想必也是被楼青煜吓了,又将宫外刚刚送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这一遍他说得更短,更直接。
一个死字,像重锤一样,击在楼青煜的胸口。楼青煜在瞬间失控,他猛地推开了侍卫,踢开了跪在身前的几名太监宫女,快速地飞奔出去。
张公公急得在背后跺着脚挥着拂尘喊主子,可那痛失挚爱的男子,背影却如风一般疾速消失在远处,所有人心中禁不住一再地战栗。
喜事变丧事,从云端跌入谷底,粉身碎骨的痛,楼青煜一时怎能承受得住?
他整个人都散了,魂也不见了,四肢都像脱离了自己的意识,他甚至都不记得该如何控制它们。
楼青煜看着灵柩中像熟睡一般躺着的洛明栀,想起两人曾经经历的种种,实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在洛家人的面前,失声痛哭如被遗弃的婴孩。
许多事,楼青煜其实是知道一点端倪的。
所谓的秘密,某些云姜以为只有她和夏离嫣知道的事情,楼青煜其实也有耳闻。说洛明栀入宫行凶,杀害了自己的亲表姐,当有人偷偷地将这个传闻告诉楼青煜的时候,楼青煜是不信的,他听到时几乎要砍了对方的脑袋。但冷静下来之后,那些指控却始终盘旋在楼青煜脑海,像一道魔障。而之后每一次楼青煜再看见洛明栀的时候,也觉得对方不似从前一样单纯无邪,好像掩藏什么秘密。
心魔似沉沉阴霾,在心中越聚越多,难以消散。
近段日子以来,他们聚少离多。
而洛明栀还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缩短两人相会的时间,或减少碰面的次数。最不愉快的,就是在御花园洛明栀遭到邻国使官墨斐调戏的那一次,洛明栀就好像留了阴影一样,再也不愿同楼青煜亲近,许多次虽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疏远了。
某日,皇帝问及楼青煜的意思,说也是时候为他选妃,定下终身大事了,楼青煜喜不自禁,原以为结为连理可以重新将彼此距离拉近,纵使洛明栀真的背负了什么,他也有立场去为她分担,为她遮风挡雨,让她不必再心存顾忌。
可是,一切最终成了一场空。
洛明栀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搁在闺房的梳妆台前,用纸镇压着,信封上写着:煜亲启。
那里面记录了她所有的苦难与罪孽。
菱花碎,灯花结。幽幽的烛光,照射着楼青煜通红的眼眸,他穿着单薄的衫子,却好像感觉不到刺骨的严寒。
楼青煜展开信。
洛明栀娟秀的字迹,让他再度心痛。
青煜;我爱你至深。
你若天上明月流光,我却是泥中倒影,污秽满身。我自知无法再与你相衬,我更加不能容忍自己活在阴影与内疚之中。便让那井中清冽的泉水,洗去我的罪孽,
我将实情说与你听。
桑妃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京中盛传你与我情深意合,若将来你封了太子,登基为王,我便随着你一同富贵,兴许是未来的一国之后。那时,我的地位便会超越桑妃,成为家族中最风光的女子。我与她,表面看来感情甚好,实则偶有勾心斗角的事发生,她被那些传言蒙了心智,对我嫉恨防备,向皇上进言希望可以将我与邻国使官墨斐配做夫妻,皇上素知你我之事,并未将她的言论摆在心上。
谁知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正文 第5节 桑妃向墨斐暗示,说家族长辈有意将我许他做妾,墨斐素来胆大,因而屡屡对我纠缠。福哇小说下载有一日,他借酒装疯,玷污了我。
清白落入沟渠,染了泥沼,污秽不堪。
我再不是从前的我。
那样的打击,于我,仿如致命。
可我不敢对任何人讲,尤其是你。
青煜,是我辜负了你。我再不是你心目中那纯洁干净的女子了,我就算碰到你的手,也担心自己染脏了你,因而,我也再无法与你相亲近。原谅我让你这般失望吧,我心有怨愤,所以我无法不迁怒于桑妃。墨斐甚至说,是桑妃给他出了这样的主意。
我找桑妃对质,我恨她,恨她有一张美丽的皮囊,却是蛇蝎心肠,我想抓破她的脸,扯断她满头恶毒的青丝。我们曾经在牵伶阁互殴,她扯破了我绣的牡丹蛱蝶的襦裙,那曾是你最喜欢的一件。我保不住自己的清白,连衣裳也保不住,这仿佛是对你我未来的预兆。她为免我难堪,也怕别人问及我何以衣衫破烂,强令我将撕破的襦裙换下了以后,再离开牵伶阁。
我真的恨她。
你可知道清白之于女子的重要?你可知道我的世界从此再无天日?为什么她要那样狠心对我?我要她用她的命和她的全部,来替我洗涤所有的痛苦。而此时,我亦知道,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与你的感情,无论如何都难以再维系了。
桑妃死的那日,我是从悬音湖北侧那道城墙偷偷入宫的。我曾笑言那城墙下的洞穴形如狗洞,你说你堂堂一国皇子却为了我连狗洞也愿意钻,你对我的情深,我至死不忘。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却利用那秘密的入口进宫,所以宫门簿上没有我的出入记录。
桑妃的宫女说,桑妃当日是兴之所至,才想去游湖。实则是我偷偷地遣人送了一封信,将她约来悬音湖的。我要她看信之后立刻烧掉,并且只能独自一人来,否则我便要将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宣扬出去,拼得鱼死网破。她大抵是想着我们碰面之后还能进行一番谈判,给事情一个两全的安排,却没想到我是下了决心要杀了她。她支走了随身的宫女,上了船,我早已在船舱内等她。我推她落湖,看她溺死,我再跳入湖中游上岸,仍然是从北面的城墙秘洞出了宫。
大理寺错将破案的关键定在了那块不属于桑妃的木腰牌上。我见过那块腰牌,桑妃一来,我便看见腰牌在她的腰间挂着,但那事物与我无关,错误的线索,延滞了破案的进程。可是,青煜,那却不能延滞我依然存在的噩梦。
我以为报复桑妃可以将我的恨都解除,可以使我为自己讨回公道,可是我错了。
墨斐还缠着我,桑妃的鬼魂也缠着我。她骂我恶毒,骂我对她所做的事情,比她更狠更绝情,骂我不念及彼此的姐妹之情。
我与她,还有姐妹之情吗?
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尤其是我再也无法面对你。我心中煎熬,亦担心大理寺迟早会有一天查出真相,届时不仅累及你,也累及家族。我只求一死,了却我难以背负的苦。
圣上赐婚以后第一个来找我的是墨斐,他嘲笑我,痛骂我,逼我与他行那苟且之事,否则他便要将我们的关系曝露给世人,令我遭受唾骂与指责。青煜,我真的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原谅我仓促地不辞而别,我还没有完成绣给你的那副鸳鸯锦帕,像我这样不贞不洁的女子,你切勿再牵挂。
珍重。
这封信字字锥心,句句泣血,楼青煜看罢,既怒且痛,伏案而泣。外间已是阴冷的二更时分。舜禾宫静若寒潭。
楼青煜将信纸捏成一团,门外传来太监小心翼翼地询问:“六皇子,夜深转凉,奴才命人给您缝了一件新被。”
楼青煜顿时怒道:“狗奴才,滚一边去。”
门外似乎没动静了,那月色又澄亮几分,更添清冷。
也不知那样意志消沉地独坐了多久,楼青煜站起身,只想到园外走走。他拉开门,却忽地看到有人在旁边像鬼影似的站着,手里还抱着一床崭新的棉被。
楼青煜眉头一拧,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是张公公命奴婢在此候着,万一六皇子半夜里觉着冻,喊人的时候奴婢好立刻给六皇子添被。”那人开口说话,楼青煜才从声音辨认出,那是自己常常捉弄的小宫女云姜。
然后他想起他的确是亲自叫张公公把云姜从暮烟楼里调来,只因受人所托,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她照面,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再看见她。此时的楼青煜,已经没有心思再捉弄她寻开心了。
“六皇子……节哀。”云姜幽幽地叹息道。
楼青煜微略一怔,那表情好像是在嫌云姜多嘴,但他这时却累得连动怒的力气也没有了。望望静谧的园子,他说:“我想去园子里走走,你搁下被子,来给我提灯吧。”
“是。”
云姜没有再计较两人之前的不愉快,她对楼青煜有再多不满,可听闻他遭遇了这样惨痛的变故,心中也不好受,便乖乖巧巧地顺着楼青煜的意思。看他形容憔悴,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再对比他平日的顽劣嚣张,云姜不禁更加替他感到惋惜。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御花园慢慢地走着。他们时而停在喜春亭,时而逗留水仙池,走一处栖一处,好像是故地重游。楼青煜不断地喃喃自语,说这里是他与洛明栀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里又是他们赏过花扑过蝶的地方……他的记性越好,越叫云姜心疼。没想到楼青煜对洛明栀竟是那样认真那样情深,他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是云姜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那么消沉痛苦,那么痴情。
云姜心中久未触动的某根弦,被轻轻拨动,奏出凄婉不成篇的凌乱乐章。
长夜未央。正文 第1节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但皇帝看楼青煜的面子,并没有追究洛明栀杀死桑妃的责罚,反倒只将她判为误杀。况且洛明栀既然已经身亡,皇帝也知道这件事情对楼青煜的打击,他心疼他的儿子,因此,尽量将一切都从轻并尽早了结。
而那邻国嚣张的使官墨斐,皇帝早就对他极为厌恶,只是碍于两国邦交,一些琐碎的小事他也没好追究他,此次与后妃勾结,侮辱未来的皇妃,也算大罪了,皇帝立刻借助这好机会将墨斐撤走,谴回了邻国。
云姜一方面感染了楼青煜的悲伤,一方面关注后宫的动向,对李妃能躲则躲,也一直没有去锦霞宫。倒是风平浪静,云姜还趁机偷偷地会了夏离嫣一面。
两人推测,大抵是洛明栀的猝死,以及那封认罪的书信,将之前的事情解释清楚了,李妃迟了一步,失了栽赃嫁祸的机会,她若这个时候再要挟云姜,明显是惹祸上身。更何况,云姜突然调入舜禾宫,到六皇子身边当差,李妃就更加举棋不定了。
夏离嫣安慰云姜:“你且安心待在舜禾宫里,做好你分内的事,六皇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可莫要惹着了他,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是的,我记下了。”云姜点点头,和夏离嫣话别便匆匆地离开了暮烟楼。
走了好一会儿,云姜才想起自己忘了把新做的几个百合花香囊交给夏离嫣。以前她在暮烟楼的时候,每隔一两个月便要缝好一堆香囊出来,放在衣柜或者床头,那幽幽的香气使人心旷神怡,也仿佛给缤纷的衣衫增添了几分秀色。如今自己不在暮烟楼了,可还是惦记着夏离嫣的喜好,因而趁着空闲又给她做了几个。刚才只顾着叙说,香囊却都还揣在怀里。
云姜直笑自己迷糊,便又折返。
酉时已经过半,暮烟楼里显得尤其冷清,偶有宫女太监穿行,看见云姜,因是熟悉,便跟她亲切地打招呼。伺候膳食的小太监说夏妃正在南面的水榭小憩,把人都遣走了,不过云姜你和夏妃算是自己人,又难得从舜禾宫过来,你自个儿去找娘娘,想必她也不会责难你的。
云姜听得出来,那说辞虽然没有恶意,但始终带着嫉妒,她便笑了笑,独自往水榭的方向去了。
那水榭是夏离嫣极喜欢的一处僻静地,她常常独自在水榭里坐着,吃吃茶,看看书,度过大半日的光景。暮烟楼里都当水榭是净地,也是禁地,大凡夏离嫣去了,奴才们都不敢去打扰。这回云姜却破了例,时间匆忙,她给了香囊得立刻回舜禾宫。
竹边台榭水边亭。懒懒冬景,潋滟清寒。
云姜进到水榭,见桌上菜肴碗筷都整齐地摆着,四下却没有夏离嫣的踪迹。她正纳闷,隐约听见咣当一声,像是打碎瓦缸的声响,她心中一惊,轻轻地问了一声:“姐姐,你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答。
云姜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探头看过去。水榭的后院,荒寂一片,还有点阴森。云姜刚想要走,却又听到一阵格格的娇笑声,好像是夏离嫣的声音。可是这水榭就巴掌一点大的地方,一眼就看尽了,哪里有夏离嫣的踪影呢?
云姜却不死心,索性跨出门槛,站到后院里。参天的绿竹,即便在这严寒季节,也仍旧苍翠。竹影婆娑,沿着短短的回廊,铺了大约三丈远。那回廊尽头是灰灰的一片,但是,仔细看,幽暗当中似乎透着些许微光。
云姜轻轻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心里有些忐忑,知道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最密集的竹丛遮蔽着一道垂花门,只因故意漆成了深暗的绿色,而且虽形为垂花,但所有的边角都没有画上装饰的图案,素得有些吓人,所以乍看去仿佛与竹林融做一体了,极是隐蔽。
透过那道紧闭的垂花门门上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窥见那后面是又一间的巴掌大的庭院,简陋却干净,院中有一处角落力堆着一些酒坛子,其中一个被打破了,碎片撒了一地。想必刚才的声响就是那样发出来的。
云姜看到夏离嫣就站在院中惟一间房屋的门口,掩着嘴笑。她从未看见夏离嫣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又那样妩媚天真,纯净得好像没有经历过任何坎坷。
这时,只听夏离嫣说:“你瞧你,好好的一坛酒,真真可惜了。”
继而传来一个男子朗朗的声音:“我知你喜欢,再酿来给你就是。”
夏离嫣便做出招手的动作,道:“放了剑吧,你也舞累了,过来,与我好好地歇一歇。”
说罢,粉白的面颊,泛起阵阵娇羞的潮红。云姜只觉得心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使劲地抿着嘴,握着拳头,一动也不敢动。
从云姜的角度,只能窥见小院内一半的地方,她刚好看不见说话的男子的模样,可是那声音却再耳熟不过了,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刀尖狠狠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