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边冲花笺笑一下,满嘴洁白发亮的牙齿又让他顺眼了几分,然后满不在乎的走过来探头往锅里一看,见锅里上下翻腾的都是青草,立即垮下脸来,道:“又是草,我三天没米下肚,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绿了,还以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巴巴的几十里路赶过来。唉——凑合吃吧。”说完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折成筷子形状,伸进锅里就捞出一大团草根塞进嘴里,烫得他不停哈气,还含含糊糊地让:“你们也吃啊,别客气!”
“那是我们的!我们还没吃呢!”花笺大怒,跳起来,那人毫不迟疑地又塞进一大团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也吃,别那么客气,来……来吃吧。”他嘴上说的好,可是下筷如飞,一团接一团塞进嘴里,嘴巴也真大,略咬咬就吞了下去,别人就是真的不要脸和他抢,也没他那么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烫的本事。
花笺气急,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围着锅左一下右一下轻易就全闪开了,眼看一锅草都落到这家伙的大嘴里,花笺气得大哭起来。
青瞳道:“花笺别哭,遇上这等壮士只能以青草待客,已十分怠慢,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补偿。”形势严峻,青瞳发现这人虽然一直说笑,可眼中分明有戾气。荒郊野外,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笺可不是他的对手。那人直起身子,回头笑道:“你这丫头说的好,可惜不是真心话,还不如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丫头。不用日后了,现在我就没吃饱,外面的马给我吃一匹吧。”他漫不经心地嚼着青草,青瞳心中大惊,勉强道:“外面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阁下竟要吃了,岂非太煞风景。”
那人笑道:“当然是良驹,不是良驹,怎么踩得死那么多人?我一路顺着蹄印跟过来,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们。”青瞳大惊,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这人竟然能跟着胭脂的速度半日!那还是人吗?
他伸了个懒腰,道:“本想杀了你们的,可是看在这位妹妹请我吃草的份上,吃了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当时你们不跑不行,可是仗着马跑了就是,何必杀人呢?何况你们杀了足有百人,那已经不是自保,是残杀了!小姑娘家,这样凶残!”他抬步就往外面走去,衣衫如铁,高大的身影把庙门都塞满了。
这人有一种气势,虽然只是随口说出,但青瞳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眼看着他迈步走出庙门,直奔两匹马而去。青瞳连忙起身追了出去,边走边叫:“请等等……我还有些银钱,请壮士收下,只是别伤我的马!”她把手伸进怀里装盘缠的包袱想摸点银子出来,摸了半天只觉得触手处颗颗圆滑,应该是珍珠。乌野给她这些盘缠的时候她没有心情看,只是随手接过放怀里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里有什么。摸着这些珍珠个个大如葡萄,青瞳暗自打下主意,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在手里满满扣了一把珍珠,道:“我这里有几颗上好的珠子,壮士请收下……哎呀!”装作没站稳,手一扬,一把珍珠被她远远扔进草丛里。料想是人见了这么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检,就是大白天把这些草丛里的珠子都找出来也要不少时间,况且现在夜色幽暗,够她们骑马逃跑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些珠子一落在草丛里,立即发出幽幽白光,像一颗颗小星星一样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轻易找到。这下不但那个大个子,连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半晌才在心中暗骂一句:“好可恶的萧图南,你弄这么多夜明珠给我做什么?这下可把我害苦了。”
那人回头夸张地叫起来:“哇!好多星星啊,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大眼睛,看你那模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里是什么,实话和我说,你是在哪里偷来的?没看出来你还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从西边趟过来的,怎么没宰着这样的肥羊?”
青瞳勉强干笑一声,道:“壮士说笑了,这是我自己的盘缠,请您笑纳便是,绝对不会有麻烦。”
“好,笑纳,笑纳,你看我笑的这样怎么不笑纳。我吃饱了就回来笑纳,你放心。这一个个亮晶晶眼珠一样看着我,我怎么舍得不要。”说着他仍旧走向马匹,笑道,“本来红烧了好吃,可惜什么作料也没有,水也正好,就清炖了吧。今天真是运气,老子竟然来了个黑吃黑,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看他竟不为银钱所动,青瞳无奈叫道:“胭脂,砚台,快跑!”砚台闻声就跑,胭脂却不把这大家伙当回事,它抬起前蹄,对着那人当头狠狠凿下,这一下如果踏实,必定脑浆迸裂。那人却只是伸出一只手,马蹄就被他攥进手中,胭脂半身人立,任凭怎么嘶叫也落不下去。那人顺着马蹄摸摸形状,道:“是你小子没错,今天进了老子的肚子,也没冤枉你!”青瞳和花笺嘴唇发白,这马是萧图南的坐骑,哪舍得给他吃了,何况若是没了马,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敢?青瞳尽力想着办法,道:“且慢!看阁下身手,定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我……也识得一些江湖中人,请大侠给个面子,也好日后相见。”
“哦?行啊大眼睛!”那人重新看了看她,道,“还懂得用江湖人威胁我?说来听听吧,要是能说的我怕了,自然不敢动你的宝贝马。”
青瞳哪里认识什么江湖人,好在以前螺黛曾和她提起过几个,此刻隐约记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穿云手云擎。”那人笑眯眯道:“屁!”青瞳心里闪过一丝怒气,强压怒火又道:“平江先生卢植招。”
那人还是笑道:“屁!”
如此连说几个,这人都是一个“屁”字,青瞳一时有些接不上,花笺心中突然闪过一人,道:“喂!还有一个只怕说出来你不认识。他姓赛,久居西瞻,身手好得不得了。”
那人表情凝重起来:“你说的可是赛斯藏?”花笺一惊,道:“你知道赛师傅?”那人静一下,笑道:“什么久居西瞻,他明明就是西瞻人!这个我还真认得,还交过手呢!”花笺喜道:“他怎么样?”那人先是深深点头,然后道:“!”
青瞳和花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赛师傅在她们这些外行眼里,已经代表了武学的极致,这人明明知道他,居然还是敢说:“!”,看来没有办法了,秀才遇见兵,面对这样的莽汉,青瞳满腹主意也没用。
那人笑道:“还有没有了,没有我就开饭了!”他作势要扭胭脂后腿,一声嘶叫,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过来,对着他当头撞来。却是砚台又跑了回来,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你倒讲义气,竟然舍不得丢下同伴!”他略略侧身让过马头,另一只手突然伸出,准确地按在砚台腰部。砚台嘶叫一声,这一冲之力竟被他按得生生停下来,那人神色闪过惊讶,青瞳没见他有任何动作,砚台又是一声长嘶,四蹄都向地上陷下少许。
“好家伙!这么大劲!”那人已经发了两次力还不能把这马按趴下,也大大吃惊,“再试试!”随着他的声音,砚台悲嘶之下,终于趴跪在地上。
大个子很兴奋,他冲青瞳道:“大眼睛!你这匹黑马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有上千斤的力气。你知不知道,战场上的大将很少有人用大锤做兵器,不是没有人有那样的力气,而是找不到能载的动他的马,你想啊,一个人加盔甲加兵器,至少要七八百斤,你这马可是宝贝啊!跟着你这两个小姑娘可惜了,给我吧,我送它上战场,如何?”他一手擎一匹马一手按一匹马,居然还可以长篇大论,看不出一丝吃力!
花笺大怒:“你这恶人!想吃了胭脂,还想抢砚台,你不得好死!”
“哎呀,妹妹这话听着不对劲,什么吃了胭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你们便宜了呢,多不好意思。”他把胭脂的蹄子再往高处抬一抬,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随即呸道:“明明是公马,怎么叫这么香艳的名字?”
胭脂长声嘶叫,眼眶裂开,渗出一丝血来,好似听懂这句侮辱的话,它两条后蹄突然跃起,一匹硕大的马竟团成球状,然后猛地伸展,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那人吃疼松手,胭脂四蹄悬空,失了支撑,摔在地上,震得黄土飞溅,烟雾升腾,好在没有真的受伤,就地打个滚起来,几步跑到青瞳身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花笺满以为这下定可叫那人肠穿肚烂,可是尘土下去,只见他捂着肚子揉了两下,道:“大意了大意了!好家伙。真是不坏,怪不得踢死那么多人!”遥遥打量着胭脂,道,“你也饿了几天了吧,腿下有点没力气,居然能从我手下逃脱,要是再追你我就太过分啦,你自己给自己挣下了活命的本事,去吧。”说罢一松手放了砚台,“你也去吧,你小子不怕危险回来救朋友,我更喜欢!两个小丫头这么好的马都舍得饿着,一定是没办法啦。算了!”他慢悠悠往远处走,嘟囔着,“折腾的老子更饿,哪里能找着吃的呢?”
第五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 五、是我
青瞳突然咬牙道:“阁下,请等等,这两匹马都送你了!”花笺吃惊道:“青瞳?”青瞳道:“壮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抢,我们怎么能保住?这等骏马就应该配这样的英雄!”
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小姑娘心肠硬,生死关头,那马没有舍了你,你倒要舍了它们了!说吧,什么条件?”
青瞳顿了一下才道:“大侠不必如此,我见你能为一班无亲无故的饥民千里追踪,面对财宝也不动心,却因为砚台不肯舍弃朋友就放过我们,阁下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结交您这位英雄。”
这大汉哈哈大笑,道:“先纵马杀人,然后意图用财宝收买我,接着还拿些江湖人威胁老子,现在又拍起马屁来,你的花样真不少,像姑娘这样的人品,我可不敢结交!”
青瞳只觉一股酸涩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咙,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活这么大,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视她,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讨厌她。花笺见她流泪,气急大骂:“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骂青瞳,你还不敢结交呢,屁,你是不配结交……”青瞳擦干眼泪,制止花笺,冷冷道:“随你,花笺,我们走吧,马儿留下,我说话算话,要不要随他。”
“青瞳!”花笺不愿意,又唤她,青瞳握着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笺叫起来:“哎……等我拿下包袱。”青瞳沉声说:“不要了,一起留给他!”说罢将怀中装珍珠的绣囊掏出来掼在地上,拉着花笺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人把手卷成喇叭状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谢了!老子不客气了。”两匹马不愿,一起挣扎起来,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让马儿去追,只是靠着砚台微微冷笑,看着她们倔强前行,直至走出视线之外。
“青瞳!为什么把马给他?”一气走了十几里路,花笺忍不住问。青瞳叹道:“我希望他能送我们回去,光靠我们两个,恐怕很难回到京都。这人武功极高,又绝不是坏人,可以保我们平安。”花笺怒起来:“怎么说他不是坏人?他明明是个大坏蛋!油嘴滑舌,吃了我们的东西,又骂你,还抢了马!欺负我们两个女子,怎么不是坏人!”青瞳道:“马是我送他的。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很遗憾,我给他的印象很坏,如果一开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花笺静静回想,似乎他确实没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现在吃的没了,马没了,连马上那么多钱也没了,全便宜了他,说他不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们怎么办啊?”
青瞳静一会才叹道:“我是在赌,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至少会牵挂着我们。现在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是想让他送我们,明着暗着并没有区别。”
花笺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你直接说不行吗?”青瞳道:“直接说一定不行,此人身怀绝技,却在这人人逃难的时候来这儿,一定有要事!我们的事情与我们自己固然重要,可别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你说他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给我这样让他看不起的人当保镖吗?”
她们自己觉得已经走了十几里路应该无事,全不知这番话给树上跟来的人听的一字不漏,那人望着青瞳的背影,心道:“这女人心机千回百转,当真不容小觑,好在老子已经听到了,要不然还真上了你的暗当,给你充了一回保镖护院。”他跳下树来回头就走,然而那步子却是越走越慢,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风萧萧,这两个丫头脑瓜够用,手下可是稀松。现在遍地盗贼,遇上了绝对放不过她们,就算给她们进了城,钱也都在自己手里,饿也饿死她们。自己这一走,她们十成中死了九成,想起她刚刚所说:“……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还真他妈的一点不错!又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转回的脚步,脑中清晰浮现她的话“……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妈的料中了,更可气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只觉恨得牙齿痒痒,自己肚中什么时候钻进了蛔虫?不如赶些路,进城去打两斤烧酒淹死它。
青瞳和花笺在路上走的跌跌撞撞,忍着饥饿赶路,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秋雨在夜里冷的直透骨髓,青瞳和花笺都不是娇弱的人,可这时也当真走不动了,只好抱做一团,在路边休息。忽听身后蹄声骤起,只见那大个子一脸铁青,喝道:“给我上来!想去哪里痛快走,送了你们咱们两清!”看着她们吃惊的样子,尤其是那个漂亮的,眼睛里掠过的惊讶,大个子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骑着砚台,拉着胭脂,此刻一伸臂,长长的胳膊把两个人都捞起来丢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笺力气用的大,且又把她丢在后面,青瞳赶紧抓住胭脂身上长毛才没掉下去,却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的低低嘶叫,然而却忍着没动,等身上二人都稳住身形,才奔跑起来。
两马飞奔,速度十分惊人,大个子只觉如御风飞行,雨点如同梭子上的线,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心怀畅快,不由大笑起来:“这两匹马,真是越看我越喜欢,老子活了三十多岁,连赶上它们一半的马也没遇上过,为了它们送送你们也不亏。”
花笺抬起头,不服气的说:“这是它们好长时间没吃饭了,要不然比这还快的多呢!”大个子点头笑道:“说的是,这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饿着,我们去前方城镇落个脚,填饱肚子再说。”他一触马镫,砚台竟能在极速中更加快了几分速度,他长笑道,“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是没有马,有马的人一定不会这么说。”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青瞳道。“干吗?”那大个子转过头问她。青瞳愣了一下,道:“阁下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后面不就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吗?”“是吗?”大个子道:“说的什么意思?”
青瞳十分奇怪,这人说都说了,怎么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一字字解释道:“这是苏轼的名句,说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时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狈不堪,只有苏东坡一人不觉难过。全文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