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夫还没回答,突然有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接口:“当他的儿女个个不得好死,你非要认他做父亲干什么?”
“谁?”青瞳霍然转身,见帐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女子,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并不出众,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见到了那个伤疤,她喝道:“原来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袭击我的……”
“袭击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错,就是我。”
“你是……你是……”周毅夫突然痴痴的看着她,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来,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谁是周夫人!”然后转头对着周毅夫:“老贼,别叫我的名字!”
“阿黛!阿黛!你没死……”周毅夫突然哭出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没有呼吸,我难过的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脸色黄中透黑,灰败的就像一张抄经的黄纸。
青瞳大惊抢上前,替他顺气,又过了许久,周毅夫才换过气来,只是身子太虚无法说话,只垂着头低低咳嗽,血也一点点咳出来,沾满他花白的胡子。
阿黛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冷冷道:“还没死?你倒活的长久,这样也没咳死你。”然而青瞳却发现她眼睛有些湿润了。“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哑,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只是咳嗽不停。
“婆婆!”青瞳叫她。周夫人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说了我不是这老贼的夫人,叫什么婆婆!”
“婆婆!”青瞳又叫:“这和老元帅不相干,你是远征的母亲,我当然要叫你婆婆,难道你不认他,连远征也不认了吗?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您啊!”
两行眼泪从她面颊上划过,阿黛低下头,轻轻道:“远征,唉!”青瞳又道:“承欢的死是他的错,可是远征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阿黛叹口气:“不能怪你,孩子!我开始真是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后来,每次去营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着远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好孩子,是远征没有福气。”
青瞳借势哭起来:“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为将,战死沙场有多少人啊!现在远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寡妇呢?”
阿黛也忍不住流泪,将她抱在怀中。青瞳叫着远征的名字哭起来,想着自己受的所有委屈,还有第一次打仗的紧张和焦急全借着机会哭出来,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阿黛想起一双儿女,也跟着大哭起来。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
女人有时很奇怪,同病相怜的一场大哭,两个人就一下子亲近的很了,半晌收住眼泪,青瞳拉住阿黛的手问:“婆婆,你是回来和父帅在一起的吗?”
阿黛立刻发怒,甩开她的手:“和他一起?这老贼害死我的女儿,军营防备森严,我没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当然!”回答的声音虽响亮,底气却有些不足。
“好!”青瞳道:“我守住门,你去杀了他吧。霍庆阳就是赶来,也过不了我这关!”周夫人全身颤抖,两只手握了又松开,就是没有前进一步。
青瞳推她:“去啊!等回了军营,再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阿黛……”周毅夫痴痴凝视着她,阿黛上前两步,看着他白发苍苍,突然很想哭,她转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该如何是好,我不能为报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这里,等你没用了再来拿。”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几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让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什么,你不是要留在此处帮……留在此处带兵吗?你要跟我去哪里?”
青瞳道:“我现在已经是寡居了,和军营里这么多男子在一起怎么行?婆婆,你既然不杀元帅,我们就一起走的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也足够惩罚他的罪过了!”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别……”他咳得无法说话,只是双眼还死死盯着阿黛,脸一下涨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青瞳拉着周夫人的手,道:“别理他!我们走!”她的声音变得悠远低沉:“让他孤身一人、无人牵挂、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让他一个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让他每天看着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着浮云就想念你,让他形容憔悴、身体消瘦……”她用更慢的语气说:“让他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活在痛苦中,让他再没法欢笑,再没法喜悦……”青瞳慢慢推过阿黛的身子,让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脸,阿黛早已是泪痕满面了。
青瞳接着道:“这样,他就会慢慢的、痛苦的死……他会一点点失去力气、一点点失去生命,没有一个人爱他,他再不会有温暖……他一定会冰冷的、孤独的死去……再也没有机会看你一眼,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他想你……”
阿黛掩面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卧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搂住妻子,阿黛猛烈挣扎,喝道:“放开!”周毅夫知道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拼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内息,鲜血一口口喷出来。
“阿黛!你要走,还不如杀了我!”他发出男人的吼声。阿黛的胸口全被滚热的血浸湿,她骂道:“老贼!你放手,老贼,放开我……”后面的声音已经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她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
周毅夫对他的国家奉献了一切,该有些补偿,他把儿子起名远征,那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女儿叫承欢,本想让她承欢膝下吧。可如今——
承欢何处觅?
远征人未还。
可怜这——
白头将军送黑发,
三代公卿有谁怜?”
苍天问我何所求?
星河惨淡大江流。
不求玉帝多封赏,
但求直取强贼头。
半生热血洒疆场,
一路拼杀到白头。
日暮苍鹰归幽谷,
夜半孤灯泣不休。
垂泪岂非亲骨肉,
滴血何止慈母忧?
天公今霄忧似我,
寒星万点漫北斗。
第三章 烟尘一长望 五、条件
第二日早上,阿黛才从房中出来,双眼还是红肿的。青瞳一见到她就道:“恭喜周夫人!”阿黛顿时羞红了脸,瞪了她一眼低头就走。接着周毅夫也扶着一根木杖走出来,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青瞳连忙上前扶住他,引他在院子里坐下。
周毅夫道:“公主,这事真是谢谢你!”青瞳叹道:“谢我做什么,关键还是她仍然喜欢你,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远征去了,你需要亲人的安慰,她是女子,其实心中更需要你!这些年来,她心中想你一定不比你想她少!要不你认为她干什么来了?凭她的身手真想杀你还需要这么多年吗?”
周毅夫低下头,心中悲喜交集,青瞳见他又难过起来,忙岔开话题:“父帅,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本事好的媳妇你是哪里找来的?”周毅夫老脸有些发红,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青瞳追问半晌没有结果,撇嘴道:“看你宝贝的,说说都不行,我看当初她装死的时候你分明就是知情不报。”
周毅夫挣扎着站起来,道:“不是的!那时候她真的死了,没有一点气息!圣旨来了要承欢进宫,可那时承欢只有十二岁啊!阿黛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也……唉!我虽然嘴上说一定要送,可心里也是不愿意的。我就是劝她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可惜承欢的爷爷去年刚过世,要不然还可以以守孝的借口回避,毕竟君命难违,让她想开些。谁知道她、她……”周毅夫脸上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似又经历了一次那般生死离别的痛苦:“晚上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留下信来骂我狠心,如今她自绝经脉,承欢又可以守孝了。”
他吸一口气,眼睛又湿了:“我不死心,就那么日日守在她身边,可是七天过去了,她仍然没有一丝呼吸,心也没跳一下,那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亲手把她放进棺材的。没听说过什么方法可以闭气那么久,城中所有的医生都说阿黛是真的死了!公主!我要是知道她没死,这么些年,我早就去找她了,我什么也不要,早就去找她了!”
“这是玄冰寒玉掌最顶级的保命功夫,全天下能看出我没死的不超过三个人,你个老贼当然不知道!”阿黛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热面巾,看到青瞳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过来给周毅夫擦了脸,一边又道:“练了玄冰寒玉掌的人如果受了重到无法自愈的伤或者中了足矣致命的毒,体内真气就会自然让血脉停顿,自己再慢慢修复。血脉不流,一切生机都会消失,在外人看来就是死了。其实我的心一直在跳,只是很慢很慢,大概你心跳六七百下的时间我的心才会跳一下,波动也极微弱,把脉是把不出来的。至于呼吸,这时候呼吸已经不通过口鼻,而是先天胎息,就是用全身的毛孔换气,你当然感觉不到。在加上玄冰真气运行,全身冷如寒冰,当然就是死了的样子了!”她转向青瞳道:“这老贼才不会欺君呢,我要让他知道,承欢就是那三年的命也延不了。”说罢狠狠瞪了周毅夫一眼。
青瞳见她又要恼了,忙道:“哇!那么厉害,那练了这个玄冰寒玉掌,岂不是不死之身?
阿黛哼道:“那怎么可能,老了自然就死了,就是你停下来修复,敌人给你一刀,你也当然就死了。战场上受了重伤,玄冰真气可不管你四周多少危险,立即倒下胎息,本来能支撑着回来交代遗言的时间也没了。”
青瞳突然道:“这个玄冰掌是不是你当初……?”
阿黛点头:“是!你当初胸口中了那一掌,虽然有手炉隔着,是不是几个月都时时觉得寒冷难耐?”青瞳想了想,道:“没有那么久,开始半个月是有点冷,后来就感觉不出了,只是力气用大了肚子里总会透出来些凉意。”
阿黛大吃一惊,回头打量怪物一样打量青瞳,青瞳被她看的有些发毛,不由也往自己身上看,实在没见到有什么不对,问道:“怎么了?”
阿黛上前按住她小腹,脸上几番变色,最后吁了一口气道:“确实有骨骼这般好的人,我那一掌的真气竟为你所用了。青瞳,你因祸得福,要不要学我的玄冰寒玉掌?”
青瞳暗暗咧了一下嘴,她无意学这种在战场上遇到危险,不死也变真死的功夫。于是道:“我即将满二十岁,骨骼僵硬,恐怕学不成了,不要学成半吊子,以后给您丢脸。”阿黛性子冷漠,见她不愿意就作罢。只在心中哼了一声:“已有一丝玄冰真气在你丹田内流转了,你就是不学也已经占了我的便宜。”
大战已经打完,主帅又回来了,青瞳就将军营的事物抛下,和花笺一起装扮自己的新家。驸马府烧得只剩一个架子,再建起来至少要好几个月的功夫,青瞳索性不要了,另外找了一处小院子安顿下来。地方虽小,屋子却比以前的新些,青瞳很想在门前种一颗梅树,就像甘织宫外那颗一样。霍庆阳、胡久利等几个知道参军底细的人经常借故来探望她,大家喝喝茶、聊聊天,顺便尝尝花笺的手艺,看上去日子过的很不错。
然而青瞳内心却有一个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渴望,那就是离非。她已经不是别人的妻子,是不是又有了和离非一起的可能呢?尽管很微弱,但是毕竟有了一点可能不是吗?至少现在自己有想他的权利了。如果有办法把离非调到边关来做一个文职,哪怕只是一个散官之类的也好!她很热爱这里,愿意把生命和热情都奉献给这片土地,如果能有离非陪伴,她觉得自己再无遗憾,一辈子都会感谢命运之神。这渴望越来越强烈,不断煎熬着她的心。可是这番心思却没有办法对爱她若亲生的周毅夫讲,也没办法对定远军中看着周远征长大的霍庆阳、和周远征一起战斗多年的胡久利、武本善讲,甚至于看到他们都会有些羞愧。她只能在夜里偷偷的、拼命的想着自己的从小到大渴望的爱。青瞳的心从来没有属于过周远征,从这一点讲,她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
自己心中有事,青瞳就没有注意定远军诸将来她家里的次数逐渐减少,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脸色越来越坏。有一日,胡久利和第五连江结伴而来,只坐了一会儿就想走。青瞳挽留他们:“我已经让花笺准备了午饭,你们吃了再走吧。”第五连江对花笺很有点意思,小伙子相貌不错,家世也不错,青瞳有意给他些机会。
胡久利看上去很暴躁,他很烦的挥挥手:“憋都憋死了,吃不下去!”
青瞳微笑道:“贱皮子!不打点仗受点伤就不舒服是吧,好容易消停几天,你就憋得慌了?”
胡久利道:“说的轻巧,老胡也愿意在家养着,可是这消停是靠求和来的,我他娘的还不如挨上几刀呢!不是我说,公主,这皇上老爷也太软乎……”第五连江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喝道:“你说什么呢!”
“你说什么?”青瞳也同时喝道:“求什么和?和谁求和?”胡久利嘴巴被捂,指着嘴呜呜叫,脸儿涨的通红。青瞳道:“第五连江!放手!”
第五连江看了看她,犹豫着放开手。胡久利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捂着我嘴干什么?我又没说公主的坏话,箫图南反正不是从咱们头上踩到京都去的,元帅都上了八道请战的则子,前面皇上不让我们动,等他让了箫图南都打到晋阳了,咱们累死也追不上,不过我知道这怪不得公主,这事她也管不了,副帅都跟我嘱咐好几次了,我记得呢。”
青瞳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半天才咬牙切齿的道:“晋阳!你说两个月功夫,箫图南那点破骑兵就打下了十二座关口?这怎么可能!他走路也要这么多时间!”
胡久利惊讶的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十二座关有八座是主将自己弃城出逃,一座是守将率军投降,只有三座是箫图南打下来的,加上收降的士兵,现在他有十几万人威逼京都,元帅都气得吐血了,他都用血写了则子,说要率军驰援,只要剩下四关能挺一个月,我们定远军就是累死也赶回去灭了那些人。可是不知道那个大臣说了句,‘让定远军进逼京都危害超过西瞻!’皇上就改了主意,现在正派人准备向他求和呢,我听副帅说箫图南同意议和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们还他三关,京城那边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说三关本来就是人家的。其他还有许多条件正议着呢,公主你看,京城里那些老爷只动动嘴皮子,咱们这次就算是他妈的白打了。我看你这两个月神情恍惚,总是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没想到你啥也不知道,那你不高兴啥呢?”
青瞳只觉得眼前发黑,气得几乎想吐血,难怪胡久利吃不下饭,那京城里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一样想骂,何况他战场上打滚的粗人!遇到这事,离非又被她暂且搁下。她勉强道:“我……不方便时时过问军情,也没有人和我说过!”
其实大苑军队积弱已久,青瞳接触的定远军那是全国精锐中的精锐,要不然景帝也不会那样百般笼络又百般防范周毅夫,周毅夫平时和她讲解军事的时候也不愿太贬低同僚,没和她讲解过其他军队的战斗力,同时这些军队的战斗力之低也远出周毅夫所料,到了类似周毅夫苑青瞳这等敢拼杀的将领不能理解的地步。尤其是过了上扬这西线的十六关,后面靠着京都重地,时时能得到皇帝注意,前面又有定远军挡着西瞻十几年来未能打破,安全无虞。于是守卫这十六关成了晋升的捷径,守将被朝中各个勾心斗角的势力从真正在沙场上拼杀过的老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