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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泠抬首,头顶之上,碧空如洗游云如絮,前方一座高山盘踞,绵延起伏数里之远,冬日里依是峰峦如黛,郁郁葱葱。
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明亮壮丽,令倾泠惊艳无比。眼前景况她只从书中见过,可到此刻亲眼目睹,才知文字不足以表述其万分之一的美。
此情此景,画图难展。
“江山多娇,方不负英雄折腰。”倾泠赞叹。
她起身走进峰前,九天之上旭日高悬云霞胜火,脚下沟壑纵横山谷如带,轻松碧树延绵起伏,极目远眺有城郭河流还有无垠的疆域……这一切,似伸手可及又仿远在万里。
“奴婢曾听人说,世间最壮丽的是日出,最壮观的是海潮。”穆悰在旁说道。
倾泠微微仰首,眺望红日及远空,良久后才轻轻道:“外间果然是百媚千妍壮丽无比。”
“好漂亮呀!”一旁的孔昭望着眼前壮色痴迷惊叹,“公主,我们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日出。”
“怪道有人特意登山观日,果然是非同一般。”方珈也赞道。
“却不知苍茫山上看到的日出又会是什么样的。”倾泠忽然道。在那天下第一高的山顶之上看日出又会是怎样的壮丽?是否可伸手摘日?可随手掬风?
正当诸人为日出的壮美而感叹时,忽然又箫音传来,如一缕清风拂过这煌煌朝色,顿令那云霞收敛了几分艳光,又如一串冷露从天而降,洒落这静谧的清晨,泠泠惊破一山的沉寂。
峰顶诸人一惊,移目环视,却只是松柏峰峦,不见人影,而那清幽的箫音未曾停歇,仿似天边落下,又似峰底飘来,幽幽不绝。
倾泠心中一动,回身取过古琴,席地而坐,琴置膝上,五指轻拨,琴音顿起。
当琴音自峰顶飘下,箫音忽止,似为琴音所惊,可倾泠不为所动,琴音若行云流水般自她指尖滑落,轻扬的飘荡于峰峦危崖间。箫音似为这美妙的琴音所感,又再次吹起。
刹时,悠远空旷的天地只这一琴一箫,琴音清如玉碎冰盘,箫音轻如风行水上,琴箫合处如花开露坠,如月出云随……不知是箫音引着琴音还是琴音追着箫音,只闻琴箫相伴融洽得浑然一体契合得妙到毫巅。那一日清晨,真个白昙山都沉醉于琴箫之中,人为之痴,水为之凝,风为之停,日为之倾。
当是仙乐,当是天音。
一曲终了,四野无声,天地静然。
许久后,峰顶的诸人才幽幽回神。
“公主弹得好琴!”方珈赞叹。她熟知音律,宫中自也是常闻国手之音,可今日一曲却是此生未闻。“却不知那吹箫的又是何等人物。”可吹得如此美妙,可与公主配合得如此默契。
“有这等技艺的绝非常人,听闻白昙寺中僧人多有才艺,这吹箫的许是寺中那位高僧”穆悰道。
倾泠却如若未闻,垂首敛目,手依停在弦上,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指尖微微颤栗。
日出已看过,方珈正待要提议回寺,会然倾泠指尖一划,顿时清音再起,却是她从未在人前但过的那曲《倾泠月》。于是,白昙山再次沉浸于优美动听的天籁之音,方珈自也忘了要说的话。
只是这一次,只有琴音飘荡于山间,惊落那枝叶间的霜露,唤醒那沉眠的万物,一遍已过,再一遍奏起,山峦沉醉,万灵俱静,箫音却不曾吹起,未有相合。而琴音,似无歇止的意思,一次又一次的,令天地万物沉于其中。
那一刻,山腰的一处危崖边,有一人倚松而立,紧紧的握住手中的玉箫,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几次欲举,却终只是无力垂下
那优美如仙乐的琴曲一遍一遍的飘扬耳边,他静静的听着,心中默默的相合,目光穿过松叶,空空的落向天际。朝阳绚丽,云霞绮艳,可隔着松叶相看,便一切都是支离破碎,便是拼尽所有,也无法求一个圆满。
终于……
当朝霞淡去,那天曲清音亦止。
他无力的闭目,天地刹那间倾覆。
“公子。”忽然,远远的有唤声传来。
他睁目,看了看手中的玉箫,抬手眷恋的轻轻抚过,然后蹲身,将玉箫缓缓插入泥地中,看着玉箫一点一点没入泥土中,他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当玉箫完全没入泥地,只露一圈箫管,他抓一把土洒下,那一点箫管便也淹埋了。他起身,最后看一眼那坯黄土,转身,林间秋嘉已急急奔来。
“公子,晨间风冷,夫人担心你又受寒,着急唤你回去呢。”
“嗯,回去了。”秋意遥抬步回走。
“咦,公子你的箫呢?”秋嘉道。他记得早上公子出来时有带一管箫的。
“箫留在府中没带来,你忘了?”秋意遥淡淡道。
“呃?”秋嘉有些发愣。他整理行装时记得是有带箫出来的啊,可看公子的模样……难道真的记错了?
峰顶之上,倾泠抱琴起身,矗立峰边看着脚下深渊,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没有和呢。”
方珈听得,道:“这刻正是早课时辰,那位高僧定不得空,回头去寺里询问下,下回再让他为公主和曲就是。”
倾泠未答,只是抬眸望向前方,穿过那青峰原野,遥遥的落向虚空。
“此山名白昙山,乃是因山中长一种千日白昙而得名的。”知公主是第一次来,穆悰在一边解说道,“此昙每千日开花一刻,花开之时千瓣万蕊一时绽放,华光异香,白玉无瑕,乃是希世奇珍。两百年前有高僧仁诲与此建寺,传授佛法教化万民,至今时今日,白昙山、白昙寺已化为一体,是佛门圣地,备受推崇。”
倾泠问言不禁也悠然神往,“千日才开花一刻的千日昙……不知它上次开花时什么时候?”
“这就须得问问白昙寺的僧人了。”穆悰答道,“千日昙极是难养,而今世间仅白昙寺中还有两株。等到安顿好了,公主不如选个日子去白昙寺看看,既可进香礼佛,亦可观千日昙的真貌。”
“嗯,既已出来了,内邸臣你便安排吧。”倾泠颔首。
“是。”穆悰应道。
而一旁,孔昭拖着方珈在嘀咕,“这就是和上吗?真的是光头吗?可他们的头上为什么都有那么多圆圆的疤?咦……他们为什么看到了公主就马上闭上眼睛?哼!嫌弃我们公主吗?敢这样对我们公主可是大不敬!”
“孔昭!”方珈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别嘀嘀咕咕的,快去侍候公主下辇,这上山还得一两个时辰呢。”
“方令伊,你为什么老喜欢敲我的头呢?”孔昭摸着脑袋。
“那我下次改揪你耳朵吧。”方珈笑吟吟的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一转身扶着倾泠下辇,一边嘀咕道:“公主,以前在集雪园的时候从没人打我,可自从到了侯府,方令伊老是教训我。”
倾泠闻言瞅她一眼,道:“我若真罚了方令伊,那时你又该哭了。”
呃?孔昭眨眼,待明白过来后,撇嘴道:“才不会。”
侯府一行人下了马车,换乘肩辇,跟着寺中僧人慢慢爬山,午时近末到了山腰处一座别院。这是寺中为侯府一行准备的,一府的人下辇、用膳、安顿又是好一通忙活,这一日便是这样的过了。
第二日,只是在别院四处随意走走看看,稍解前日的劳顿。
第三日,顾氏领着一府的女眷去白昙寺进香,寺中主持白惠大师亲迎。
白昙寺座于白昙山的主峰,离峰顶不过数十丈距离,足踏青山头顶碧空,远可望威荣的帝都城及辽阔的祈云平原,近渴揽朗日浮云看层峰叠嶂。寺依山而建,殿宇楼阁错落有致,怪石松柏点缀其中,仿佛寺在山中,山在寺中,一派天然。
倾泠第一次入山,第一次见寺,第一次拜佛,虽说面上依是淡然如常,但精神间的喜悦却是显然异见的。顾氏见她欢喜,心下自也欢喜,于是伴她在寺中四处游赏,又有主持白惠大师在一旁解说指点,这一日过得极是愉悦,午膳用的是寺中的斋饭,清淡可口,甚和她的心意。又闻峰顶日出极其壮丽,便萌观赏之意,见寺中干净雅致,梵音如唱,很令人心静神安,比之别院更让她喜欢,于是便有了留意。
白昙寺中也有女客住的禅院,闻公主要留,自是十分欢迎。而顾氏见她欢喜哪有不乐意的,巴不得她能在此多住些日子,于是孔昭、方珈、穆悰便领着数名侍从以及二十名侍卫留下,伴她住在寺中。顾氏自领着其余女眷回了别院。
那日,是倾泠近段日子来睡得最为安恬的一晚。
因要看日出,寅时便起了身,梳洗后又用过早膳,寅时四刻时便出发了,孔昭临出门前想了想,又把琴带上。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方珈、穆悰在峰顶插好灯,然后铺上垫子,让倾泠坐下,又将手炉给她笼上,再将篷披上,然后吹熄了灯,身后侍卫们如扇形环护。
天光暗淡,只看得前边影影倬倬的山峰,可过得一刻后,隐隐的一丝红光从天边显现,然后山峰间慢慢的便有绯色一点一点显露,渐多渐浓,晕红的淡光也渐渐驱散了天地的阴暗。随着时光的流动,那一点绯色慢慢化为半壁红玉自峰峦间缓缓升起,越升越高,绯红的光芒越来越浓……终于,一轮红日从峰间跃上高空,霞光穿透云层,辉射千里。但见天际一片绯红,朝霞万丈,云彩绮艳,明丽的日辉洒下,如一层薄薄的绯纱缓缓的落向天地万物,给青山绿水花草树木镀上单单的华妆。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中)
那日,观完日出回寺,穆悰要去打听今日谁人吹箫,倾泠却阻止了,倒是另吩咐孔昭去山腰别院问问夫人,府中人出来可带箫来,若带了便借一管,她想吹。
孔昭领命去了。
因公主向来行使随性,方珈、穆悰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陪着她继续游赏白昙寺,自然也见到了那两株千日昙,只是此刻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与其他花树并无两样,据照料昙花的僧人说,离再次开花还有半年之久,众人闻言失望,倾泠只略略一叹便作罢。
后来孔昭回来,道夫人闻公主想吹箫,忙命秋仪去找二公子问问,府中只有二公子会吹箫,只是秋嘉来回“此次出门未曾带箫”。夫人问公主,明日行否?她着人回帝都去取来。
倾泠闻言摇摇头,对方珈道:“此也只是一时之兴,兴头过去了便罢了。方令伊着人去和夫人说声,无须麻烦。”
“好。”方珈应道。
夜里,所有人都歇下后,倾泠房中却依透着灯光,昏黄的烛火下,她独对古琴,静静的看着琴身上的那八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指尖抚过四字,耳边似又想起了日出之下的那一缕箫音。自她知晓高山流水的故事以来,总觉那样的知己只存在于传说,千百年来再无第二。可晨间琴箫的契合,那一刻心魂的震撼与欣慰,那一刻神魂相交的喜悦……才知,知音常在,只是缘浅。
《倾泠月》是她的心音,她以琴表心,她以音相邀,可吹箫的人却沉默婉拒。
指尖一拨,琴弦发着“淙”的清吟,在这静夜里,显得分外的孤寂,余音袅袅,似不甘若此,却终只是一片静寂中缓缓而逝。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蓦然,她想起当年白绢上看得的话,恍然间,她隐隐懂得了留下此语之人的心情,亦明白了他为何会在琴上留下“高山流水,永以为记”四字。
缘浅,不得情深相守。
知音,得以永存长芳。
当年,那人留下此语之时又该是何等的无奈与怅然?
红烛滴泪,夜风呜咽,寒鸟哀啼。
一夜便如此过去了。
晨间早膳是,方珈、穆悰请示可要回别院去。
倾泠道:“寺中环境清幽,日对慈佛,耳闻梵唱,最是凝神静心,比之他处更称我心。”言下之意便是要继续留在寺中。
方珈、穆悰见寺中环境确如她所言,倒并未再劝,安心的陪她在此。
十二月十四日。
早上,天空中忽然疏疏落落的洒下些盐粒似的雪子,落了半个时辰又止了,在地上铺下一层浅浅的白霜,到午时却又飘起了雪花,柳絮似的从半空扬扬洒洒飞落,倒似是天女散花般的奇美,一个时辰后,白昙山已换新裳,粉妆玉琢似的洁白晶莹。
方珈、穆悰见天气突变,担心夜里更冷,便领着几名侍从下山,打算去别院再取些冬衣、棉被上来,以备御寒用。两人到了别院,与顾氏喝茶闲话了会儿,方去南厢小院里将余下的行装全部整理打包了,准备一起搬上白昙寺去,因看公主的意思,这白昙寺还有些日子留。弄妥当了,回了正厅正准备辞别顾氏,却见孔昭满脸惊慌的冲进了别院,一见两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别道:“公主……公主不见了!方令伊,公主不见了!我找不到公主了!”
“什么……什么公主不见了?”方珈扶住啼哭的孔昭,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
“你别哭,先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公主不见了?”
“你们……你们走后,公主说要去赏雪,我便陪公主去,公主不喜欢人多,所以只有一名侍卫跟着,后来看了雪景,公主说想弹琴,于是我便回寺去取琴,可等我取了琴再去时,就不见了公主,侍卫也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我又回寺里找也没找到,我……我找不到公主了……”孔昭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大哭起来,“方令伊,我找不到公主了,我不知道公主去哪了……呜呜呜……”
三人听完,只觉当头一个惊雷炸响,脑子里顿时轰轰乱成一团。
公主不见了?
公主为什么不见了?
公主怎么会不见了?
是有人……掳走公主?
为什么要掳走公主?
是公主自己跑丢了?
…………
无数的疑问从脑中闪过,可没一个抓得住想得明。
“秋仪,快,快去唤二公子过来。”顾氏换乱中只想到一人。
“是。”秋仪赶忙去了。
厅中,顾氏、方珈、穆悰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慌色,只有孔昭依在嘤嘤哭着。
公主难道真的不见了?若公主真的不见了……
三人只是稍作此想,顿眼前发黑,再不敢深思。
“不行,我……我得去找公主。”方珈一边说着一边抬步便要往外跑。
“方令伊”顾氏赶忙唤住她,“你要去哪找公主?”
“去……去……”方珈说不出,“可是,就算是翻遍整个白昙山也得把公主找回来!否则,公主若有任何闪失,就不只是……”她没有说完,可三人谁不清楚,不止是陛下,还有安豫王府,雷霆震怒之下,无人可幸免!更何况,那样的公主,谁人忍心她出事!
顾氏也是心口一紧,一边慌着,一边自语道:“是要赶快去找,不知道在哪就只有搜山了,搜山可不只能一两个人去……”说着她吩咐身旁的侍女,“去,去叫总管马上把别院里的人都召集到中院来,快去!”
“是。”侍女赶忙去了。
而那边,穆悰则是力持镇定,抓过慌得只会哭的孔昭,在一片混乱中脑子中抓住一点头绪问道:“孔昭,你别急着哭,先说说情形。你和公主在哪赏雪?你去取琴大概花了多久?去了琴回去时,那里可留有什么线索没?”
“什么什么线索?”孔昭睁着红红的眼睛愣愣的反问,“我陪公主去了东亭岩赏雪,公主说那里视野最好,我去取琴,大约也就是两刻钟的样子便回了,我回到东亭岩时,那里便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我使劲叫公主,公主也没应我。”
“后来呢?”方珈紧跟着问一句。
“后来……我一见公主不见了自然着急,所以我就去找公主,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公主的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