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长风望着朱高煦,眼神错愕,朱高煦给了所有人一个意外,秋长风亦像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般眼珠只是转了下,立即道:“杀死陈自狂的,难道是汉王的手下?”
朱高煦冷哼一声,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叶雨荷以前见到这种情况时只会觉得朱高煦倨傲不羁,但这刻蓦地发现,那孤高倨傲的外表下,却藏着叵测的心思。
秋长风的脸上带了几分恍然,缓缓又道:“汉王一直对金龙诀表现得无动于衷,但显然这是表面现象,难道汉王也一直留意着《日月歌》?当初在常熟,陈格物说凶手是叶欢,但现在想想,陈格物多半是帮我,这才指叶欢是凶手,他其实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沉吟片刻,秋长风又道:“我一直觉得杀死陈自狂的应该是乔三清,可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早在乔三清动手之前,汉王就已对陈自狂下手了,而且同时取了夕照。汉王好本事!”
他一句“好本事”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讽和无奈,朱高煦听了,却只是立在那里淡漠地道:“本王没有什么内阁、公主、五军都督府帮忙,只能靠自己的。”
叶雨荷见到那孤零零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同情。
谁看到的朱高煦都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可事实上,朱高煦说得不错,他一直都像是在孤军奋战,为自己而战。
秋长风不再多说什么,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汉王也不再说什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脱欢略带狐疑地望着朱高煦,忍不住开口道:“夕照真的在你手上?”
朱高煦只是点点头,连“是”都懒得回答了,他基本上从不把话说两遍。
脱欢又笑了,这次笑得如同个老狐狸一样,“在你手上,其实就和在本太师手上一样的。”
秋长风的脸色微变,他们这些人,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对话间尽量从对手的言外之意捕获信息,而不是简单地去听对手说的表面意思。
脱欢的言外之意就是,朱高煦还是必须要杀秋长风,不然也得死。夕照虽在朱高煦手上,但脱欢可以逼朱高煦交出夕照,根本不用和朱高煦讨价还价。
这里是脱欢的地盘,毕竟由脱欢做主。
这些意思脱欢根本不用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朱高煦虽落魄但也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讲话素来不用说得太明白。
朱高煦笑了,轻描淡写地道:“那也不一定。”
脱欢皱了下蚕眉,重复道:“不一定?”他说话的声调很慢,就像每个字都要咀嚼半天才吐出来一样。可就是这种声调,却让人听了更觉得战栗。
朱高煦突然转望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还记得秋长风来草原时曾对本王说过的几句话吗?”
如瑶明月心中奇怪,暗想秋长风和你谈了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提的是哪句?你这些话为何不让秋长风直接说,反倒要询问我?
她自以为东瀛忍术千奇百怪,让人难测,但到如今才发现,忍术再难测,也超不过人心。这里无论是脱欢、秋长风还是朱高煦,其所思所想都是她难以理解的。
相对这些人来说,她简直可说是幼稚了。
朱高煦也根本没准备让如瑶明月回答,径直道:“他说过,这世上人有千奇百怪,性格各不相同,有一种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如瑶明月终于接口道:“那时汉王自己承认,你就是这种人?”
朱高煦自嘲地笑笑,喃喃道:“我不是汉王了,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很多人会自怨自艾,可我不会。因为我有的并非我所要的,我所要的亦一直不能为我所有。”
他说得奇怪,叶雨荷竟然能理解,暗想朱高煦这么说,当然就是说荣华富贵不足贵,得不到皇位,他朱高煦做不做汉王,已经无所谓了。
脱欢还是眯缝着眼睛,摸了下黑得发亮的胡须,神色略显迟疑。
朱高煦再望秋长风,缓声道:“因此当初你对我说,能体会我的‘不称帝,毋宁死’心思时,你虽不当我是朋友,但是我早把你看成是……”顿了片刻,字字如山道:“我早就把你看成是知己了!”
秋长风那一刻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惘然,也带了几分钦佩,然而,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如瑶明月虽不太了解这些人的心计,但对情感方面倒还敏锐。她已然捕捉到了秋长风的表情变化,心中暗想,秋长风为何要叹息,他难道不把汉王当作是知己?或者,这种惺惺相惜来得太迟?
朱高煦转望脱欢道:“太师,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本王少有这种知己,到如今……除了剩下最后一个希望,还剩下点为人的底线……”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坚持的原则:“别人的东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
他说完后就立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似乎感觉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
可这次连如瑶明月都懂了,朱高煦的意思是,他朱高煦不称帝,宁可死,而他现在剩下最后一个称帝的希望,就是夕照,这是他朱高煦的东西,别人不能拿走。如果要拿走的话,先拿他的命。
朱高煦言语平静,可其中的决绝,谁都听得出来!
转望脱欢,如瑶明月秀眸眨闪,一时间猜不到脱欢会是强逼呢,抑或是劝取?
又静了片刻,脱欢突然又笑了——极为欢畅的样子,道:“秋长风说得不错,汉王真的好本事。本太师……方才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罢了。”
僵持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些,朱高煦的嘴角挤出了几分笑容,回道:“这个玩笑实在好笑。”
脱欢却像完全听不懂朱高煦讽刺的意思,问道:“汉王既然取了夕照,却怎么还不知道夕照现在何处呢?”
朱高煦缓缓道:“只要再找到艮土,启动金龙诀时,本王自然会将夕照奉上。”
脱欢的眼珠转了下,神色欣慰道:“如此最好,幸运的是,本太师已知道艮土的下落,几日内,这艮土就会送来了。”
朱高煦微有动容,但转瞬如常道:“如此最好,只要艮土一到,本王自然命人将夕照快马送到。”
脱欢喃喃念道:“快马送到?”忽然展颜笑道:“看来还要再等几日了。汉王一路鞍马劳顿,先请安歇。承仁,给汉王、秋长风,还有这位叶姑娘安排休息之所。”他忽而冷酷如寒风,倏尔如同和事老般,竟然将方才所有的矛盾轻轻带过。对于秋长风反对借兵一事,更是绝口不提。
叶雨荷见脱欢如此善变,心里很是担心,暗想这次无论如何均是与虎谋皮了。
那文士飘然而出,以手作势道:“三位请。”
朱高煦瞥了秋长风一眼,缓步出了牛皮大帐。三人跟随那文士走到湖边的一个大帐旁。那文士道:“三位先请在这儿稍歇,若有需要,尽管提出。倘若招待不周,有所简慢,还请莫要见怪。”说罢转身离去。
那文士说得虽然客气,可态度多少有些冷淡。朱高煦立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随后掀起帐帘要入大帐之时,回头望见秋长风、叶雨荷还并肩立在帐外,没有进来的意思,皱了下眉头道:“进来再谈。”
秋长风神色犹豫,终于还是走进了帐篷。叶雨荷当然和秋长风同进同退,跟在他的身旁。
帐篷内极为简陋,只有地毡、茶几,看起来空空旷旷。
朱高煦环望四周,神色萧然,盘腿坐了下来,开口的第一句便道:“秋长风,你做了一件不聪明的事……”
秋长风并没有立即反驳,缓缓坐了下来,皱眉道:“汉王,你若是聪明的话,就应该先和我说说如瑶明月的事。”
叶雨荷立即道:“如瑶明月竟然像认识脱欢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留意到,如瑶明月并没有跟他们行动一致,她还留在脱欢的金顶牛皮大帐中。
如瑶明月、脱欢、朱高煦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远比叶雨荷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这个如瑶明月居然认识脱欢?这个如瑶明月看起来已不仅仅是如瑶藏主之女、东瀛忍者部的主事人那么简单。
这个如瑶明月的身上,有着许多让别人难解的秘密。
朱高煦听秋长风、叶雨荷质疑发问,却不急于作答,只是道:“秋长风,我在脱欢面前说你的那些话,并不假。”
叶雨荷一听,思绪飞转,立即明白朱高煦是说秋长风是他知己的事情,心中暗想,难道孤傲如斯的汉王,竟真的把秋长风当作是朋友?
秋长风却想,汉王一向飞扬跋扈,又埋怨圣上不理解他。汉王亦从未受过挫折,这次遭到重挫,孤单无助,对我可能是真心交往。但他说帐中说我的话并不假,这句话深想下来,好像他说在帐中他也说了假话?他究竟在哪里作假了呢?
不见秋长风回应,朱高煦叹口气道:“可你未见得把我当作是朋友,我不介意。但你必须要知道一点,眼下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一定不能让这条船翻了。”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沉默不语。
叶雨荷却道:“可如果因为这样而让更多的人受苦,我们宁愿船翻了。”她虽曾经刺杀朱棣,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她本质上毕竟还是个捕头,也有着她的基本准则,她当然不赞同朱高煦借瓦剌兵制造兵乱。
朱高煦斜睨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叶捕头,我一直以为你很中意秋长风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叶雨荷立即反驳道:“你错了,我中意他,因此才不会跟你一样,强迫他改变自己的观念。他若死了,我陪他一起好了。我也知道,他宁可和我一起挣扎地死,却绝不会和我一辈子忍辱地生。”
她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说出自己所想,再无其余顾及。
秋长风听了,憔悴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光辉,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叶雨荷的手,暖暖的,如当年柳桥一别;紧紧的,似三生之约。
他不必多说什么,他的动作已代表了他的态度。
叶雨荷见秋长风如此,终于展颜而笑,第一次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或许人生有这一刻,已不白活。
朱高煦望着眼前这二人竟呆了许久,他一生只为帝位,从来都视女人为附庸,今日听叶雨荷所言,突然想到,秋长风一生好像有叶雨荷就足够了,但是,本王呢?
转瞬之间朱高煦就断了这个念头,缓缓道:“你说得或许不错。可你若爱他,就不要总是先想着去死,而是要想着怎么先去活……”知道叶雨荷不明白他的意思,朱高煦盯着秋长风道:“你懂的,对不对?”
秋长风沉默了片刻,道:“我懂了,汉王的意思是,借兵不过是个幌子,启动金龙诀改命才是至关重要的。若真能改命成功,那么是否借兵已无关紧要。”
若真的有命运可改,若真的命中注定,朱高煦甚至不用动兵就可以登上帝位。
叶雨荷听秋长风所言后立即想到了这点,诧异道:“可是汉王为何一定要脱欢答应借兵给他呢?”
秋长风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兵法之道在于虚虚实实,汉王若直接提出用金龙诀改命,脱欢恐怕会别有打算,另起波折。汉王以借兵为名,先取得脱欢的信任,然后再反客为主,成为脱欢不能不依靠的人,这才有机会在筹码小的情况下取得大的胜算。不然的话,只怕我们三个人连金龙诀都见不到就已全军覆没。”
朱高煦赞许地点点头道:“秋长风,你果然想得清楚。”
叶雨荷似懂非懂,蹙眉道:“你是说……脱欢如果得到了夕照,根本不会和我们分享?”
朱高煦这才正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叶捕头,你终于说到了关键所在。自古有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脱欢这种人,怎会平白分给我们一杯羹,让我们用金龙诀改命?”
叶雨荷灵机一动道:“汉王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陡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金龙诀真的可以改命的话,当然也可以改动脱欢的命,一想到这里,激动得周身发颤。
朱高煦却未让叶雨荷继续说下去,一字字道:“因此说,眼下这出戏才不过是刚刚开幕……本王能依靠的,只有夕照和秋长风了。”转望秋长风道:“你当然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了?”
秋长风沉吟了许久才回答道:“我在决定如何做之前首先要问问汉王,如瑶明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文士回到脱欢帐下时,如瑶明月还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极为愤怒,却又夹杂着畏惧。
那文士见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瑶明月究竟为何如此。只听脱欢道:“如瑶明月,你不妨仔细考虑后再回复本太师。”
如瑶明月轻咬贝齿,再无方才看戏般的轻闲,想说什么,终于一咬牙,转身走出了皮帐。
脱欢望着如瑶明月的背影,嘴角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并不理会如瑶明月的无礼,问道:“承仁,朱高煦那里如何?”
那文士恭敬道:“回太师,朱高煦并未表示太多的不满,他招秋长风入帐,想必是要劝服秋长风了。”
脱欢淡淡地道:“不表示不满并不代表就满意了。三戒大师,你有观人之术,方才看了那么久,可看出什么问题了?”
他问的是案旁的一个人。
方才那壮汉装成脱欢时,案旁站有五个人,除脱欢和那文士承仁夹杂其中外,还有三个人一直默默而立。
那三个人中,最古怪的是那个蒙面秃头的人。
那人不但蒙面,而且周身上下都蒙在一件灰袍里,让人只能看到其身材中等,别的根本无从分辨。
若非脱欢提及,谁都看不出那人是个和尚,因为他虽秃头,还带了串念珠,但站在那里却没有半分和尚的样子,有的只是死气沉沉,如木雕石刻。
脱欢帐下竟有人蒙面,想想都很奇怪。脱欢却好像和那人颇熟,对那人也颇为信任。
那蒙面人终于开口,道:“朱高煦很有问题!”
他的声音哑得如同沙漠中响尾蛇张口吐舌般让人厌恶,听了便会忍不住周身战栗,而想要立刻躲避这种厌恶。
脱欢蚕眉抖动了一下,并不追问。很多时候,他高深莫测,但有些时候,他又希望不必多说,手下人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那蒙面的三戒大师无疑明白脱欢的心意,立刻说:“朱高煦用的是反客为主之计,他手握夕照,筹码虽不多,但很是关键,他也聪明,会利用这个关键参与改命。他若能说服秋长风继续跟他一路,这就说明他借兵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用意,只在金龙诀。”
脱欢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这其中道理他当然清楚。
那文士冷哼一声道:“他们太高看了自己,却不知道太师是在故意考验他们,目的是要观察他们的意向,不然何以会让秋长风看出破绽?想他们就算是孙猴子,也跳不出太师的掌心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但减轻了过错,还把一切转错为功,捧了脱欢。
脱欢的胡子更亮,轻抚黑须平静地道:“朱高煦很是贪心,他们的命现在已在本太师手上掌握,他妄想用个夕照就加入进来还不够资格。”
那文士立即道:“是呀,太师眼下手握金龙诀和离火,艮土……”他看了三戒大师一眼,态度恭敬道:“艮土因三戒大师之故亦有了下落,不日可得。朱高煦只凭个夕照就想分杯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哈哈笑了两声,见帐中无一人发笑,那文士有些尴尬,忙道:“我等都是仰太师鼻息,太师给的才会要,贪心的人,太师并不喜欢。”
脱欢满意地点头道:“承仁这话说得不错,贪心的人不会有好结果。可夕照在朱高煦手上,实在让人意料不到。”
那文士叹道:“不错,这件事真有点阴差阳错,王子本是运筹帷幄,不想却让朱高煦趁隙而入……”他提及王子的时候,脸上现出几分怪异,似钦佩,又像是畏惧。
脱欢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摆摆手道:“三戒大师,你觉得朱高煦会把夕照放在哪里?”
三戒大师缓缓地道:“朱高煦在太师面前曾说过一句话,只要艮土一到,他自然会命人将夕照快马送到。这么看来,他还有手下在附近接应,夕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