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户内,竟有火光高燃。那熊熊烈火,就如同地府的十殿炼狱鬼火,居然闪着碧绿之色。
地下、密道、高门、碧火,这一切蓦然出现,极为的突兀迷离,还夹杂着诡秘惊怖之意。这种情景,就如同地狱突然裂开了门户,等待秋长风的进入。
秋长风立在那里半晌,这才缓缓举步入了那道门户。他显然是天做的胆子,不但可上刀山下火海,就算面对幽冥地府,也是一样照闯不误。
那道门户后,竟是个极为宏大的石室——或许那不像是石室,而更像是个宫殿。那宫殿规模壮阔,甚至要比天子朱棣在南京的金銮大殿还要宽敞几分。
秋长风一入宫殿,就见到宫殿的正中燃着熊熊的碧色烈火。碧色烈火明耀,如同燃着的蔚蓝的天,照得整个宫殿陷入了几许梦幻。
那火焰成圈,空出丈许之地,空地之上,搭有丈许的高台。
高台上,又有十字木架,而木架之上,竟绑着个只着亵衣的女人。
女人低垂着螓首,那些许的亵衣,根本遮不住那女子身白如玉。这种时候,这种火光下,突然出现这样的一个女子,端是让见到之人惊凛中,又是忍不住的血脉贲张。
秋长风神色不变,可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震颤。
那女人是谁,难道是叶雨荷?叶雨荷中了叶欢的圈套,已被叶欢所擒?
秋长风虽是目光如电,可是那女子垂头,黑发如瀑布般垂下,挡住了脸颊,让他根本见不到真容。
不见面容,只见那玉脂般的身躯,他如何断定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叶雨荷?
秋长风虽在心颤,但究竟还能移开目光,透过那碧绿的火焰,望向火焰后的台阶之上。
白玉台阶延展而上,尽头处只有个金色的龙椅——高大奢华的龙椅,威严无限。
龙椅空空,可龙椅之前,却站着一人,身着金甲,手持长枪而立,见秋长风前来,缓缓道:“秋长风,你终于来了吗?”
那人虽身着金甲,但掩不住大志的双眼、倨傲的脸、不羁的神色、张狂的慵懒。那人无疑身具多重性格,他也一直在扮演着多重性格的人。
狠辣的鬼面人、一掷千金的华丽公子、使纯钧的剑客、暗杀英雄的小人、搅乱江山的叛臣……
但谁都不能否认,他本身还有一种傲气、一种高贵,甚至可以媲美皇族的气质。
那人正是叶欢。
秋长风远望着叶欢,又看了看碧火,缓缓走进一步。
叶欢笑道:“我知道你一向运气不错,不过你的运气到头了,自从你中了我一剑后,你的好运就到了头。你虽用刀断四脉的方法暂时遏制住了青夜心,但青夜心是捧火会第一毒,你破解不来的,你现在就算是再厉害,也绝活不过九十天了。”
秋长风沉默片刻,终于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转瞬望了火中那女人一眼道:“我好运虽到了头,可厄运显然也到了头,对不对?”
叶欢仍旧站立在那里,看着秋长风,眼中也带分复杂之意,说道:“世人若真知道自己还能剩多少天的性命后,反应大不相同。有自怜自爱,有怨天尤人,有放荡堕落,也有的甚至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早早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秋长风默默地听着,脸上似乎也带分感伤。
碧火高燃,叶欢眼眸中仿佛也燃着一股火道:“但还有一种人,自知无救后,厄运到头,反倒什么都不再顾忌,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只想去救他人。你当然就是这种人?”
秋长风苍白的脸色带分萧索道:“不想你还是我的知己。”
叶欢哈哈一笑道:“我是你的知己,因为我也是你的敌人。我知道你因为要死了,所以不怕死,虽然你不能肯定她是否就是叶雨荷,但你为人谨慎,肯定死也要入火焰中去救那个女人。但我敢保证,你绝对过不了这火焰,你一入其中,必死无疑。”
他笑着说出这个结果,可无论谁听了,都知道他绝不会说谎。
秋长风看起来也信了,他不再靠前,远望叶欢道:“你当然不叫叶欢?你究竟是谁?”他虽处于绝对的劣势,竟然还不急不躁。
叶欢讥讽道:“你迟早要死,何必关心我是谁?”
秋长风微笑道:“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若临死前能再知道多些真相,死也瞑目了。”
叶欢又笑,笑容中带股神秘之意:“难道以你的聪明,还猜不出来?”
秋长风环望这梦幻一般的大殿,轻轻叹口气道:“我虽猜到几种答案,但一直不敢肯定。直到到了这里,才有几分把握,这里的宫殿,规模宏大,一般人难以挖掘兴建,除了朱允炆,只怕不会有别人会挖这种宫殿。当年传说朱允炆离开南京之前,早知道大势将去,因此提前命人藏下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以待来日复兴所用。他拥有那批宝藏,要开辟这里,并非难事。”
叶欢目光闪烁,竟不言语。
秋长风又道:“朱允炆当年逃亡海外,一定心有不甘。因此他在此——离大明海域不远处兴建个复兴之地,只盼有朝一日,可卷土重来。这些年,他收买了东瀛忍者,联络了捧火会,就准备再整旗鼓。可他实力还弱,只能暗中举动,因此又收买排教,说不定还想控制青帮,企图重现当年盛状,推翻朝廷。而你……当然是他的亲信……或者是子侄?你取金龙诀,杀排教教主取夕照,如今离火当然也在你手上,只要你再取了艮土,就可帮朱允炆改命,改朝换代,不知道我猜的,对也不对?”
叶欢放声长笑,声动四方,待笑声止歇,他才喃喃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果然也算聪明之辈……”他虽赞许秋长风,可言下似乎有股讥嘲之意。沉默片刻,他霍然喝道:“不错,我正是朱允炆手下第一谋士,而这龙椅,亦是我主所坐龙椅,别人绝不能坐。我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驱逐贼子朱棣,重夺本属于我主的河山!”
他说得慷慨激烈,那殿中大火倏然而明,似乎也被他豪气所引,燃烧了起来。
秋长风见所猜不假,叹口气道:“那你如今……准备如何?”
叶欢大笑道:“我如今要做什么,难道你不知晓?我主决定重振河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看你也是不差,不如投奔我主,一来可保全性命,二来也能做个开国功臣,你看如何?”
秋长风沉默半晌,微笑道:“我不想做什么开国功臣,只做个锦衣卫就已不错。”
叶欢瞳孔爆缩,喝道:“秋长风,你难道真的不知死活?”
秋长风淡淡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因为知道死活,这才一定要将你等叛逆绳之以法!”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却有一种坚持、执著,火烧不灭。
本以为叶欢会震怒发狂,不想叶欢眼珠一转,突然又笑了起来:“秋长风,我信你一定会投靠于我主的。”
秋长风轻淡道:“你信的,不见得我信。”
叶欢沉默半晌,轻轻叹口气道:“秋长风,我发现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秋长风只是“哦”了一声,却不反问。他素来如此,他知道叶欢要说,就不用问,叶欢不说,他问也没用。
叶欢果然继续道:“你认出我是那鬼面人,真不简单。你我从青田就开始相斗,我本来不把你放在心上,可我慢慢发觉,你这人实在深不可测。直到在金山时,连藏地九天都死在你手,那些忍者竟然只逃走个伊贺火雄,实在让我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区区的锦衣卫会有这么大的神通。”
秋长风轻淡道:“这世上你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
叶欢目光如针,缓缓道:“但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虽然神秘,但我却终于发现了蹊跷所在。”
秋长风甚至已懒得多说,只是“哦”了一声。
叶欢目光中有分古怪道:“你的蹊跷,在于你的身份!我查了你的底细,你本是礼部侍郎秋耿收养的义子,而你在被收养之前,是个孤儿,因此你并不姓秋。”
秋长风脸色如常道:“你好像也不姓叶的……”
叶欢瞳孔微缩,大笑道:“那我姓什么?”见秋长风不语,叶欢冷笑道:“你不知我姓什么,但我却知道你本姓什么。”
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没想到你对我这般关心,我本姓什么,自己都不知情,难道你竟知道?”
叶欢淡淡道:“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让人知道罢了。我本也不知道,当初在金山时,我虽见你用刀,但还不敢相信。可直到你在荣府砍掉我三根手指后,我才确定。”他举起左手,他左手只余拇指和食指,上面还缠着一圈绷带。
当初叶欢和秋长风荣府一战,叶欢虽给秋长风下了青夜心之毒,但也付出了三根手指的代价。
秋长风目光一闪,还能平静道:“那不知道你是要谢谢我,还是我要谢谢你呢?”
叶欢眼中露出愤怒,但随即压制住怒意道:“你虽砍了我三根手指,但我可保证,你只要投靠于我主,我不会追究此事。”
秋长风似有诧异道:“你我本势不两立,你为何如此自信,我一定会投靠于你?难道你认为我中了毒,为保性命,就会和你们狼狈为奸?”
叶欢一字一顿道:“你不肯投奔我们,只是因为你还有野心,还觉得你有大好的前程罢了。朱棣、姚广孝都信任你,你或许觉得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或许认为可升到指挥使一职。但我若告诉他们你姓什么,只怕你非但没了荣华富贵,转瞬之间,就会反被朱棣诛杀!”
秋长风脸色益发的苍白,强笑道:“我姓什么,竟如此重要?”
叶欢凝声道:“不错。你千错万错,错在不该姓蓝!”
秋长风瞳孔爆缩,脸色陡变。若叶雨荷在此听到,定会奇怪,蓝姓也无什么稀奇之处,为何秋长风会变得如此惊凛?
难道秋长风的姓氏中,还藏着什么秘密?
秋长风脸色变得快,但长吸一口气后,又恢复如常道:“我姓蓝?这姓好像也不错。”
叶欢早将一切看到眼中,嘿然冷笑道:“姓蓝是不错,但若是蓝玉的后人,可就大错特错了!”
秋长风脸色剧变,嗄声道:“你……”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倏然住口,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叶欢见到,早胸有成竹,微笑道:“你身为锦衣卫,当然知道洪武四大案中,有一案就是蓝玉案,其中被朱元璋诛杀人数之广,简直骇人听闻。而大明那时候的第一将军蓝玉,就是死在此案中。蓝玉本是大明开国功臣,亦是大明第一猛将常遇春的妻弟。大明自常遇春暴卒、徐达老迈后,蓝玉以惊世的文韬武略,屡建奇功,而大明第一将军的威名,就落在了蓝玉的身上。甚至朱元璋后来在蓝玉再次痛击北元后,都说了一句,‘蓝玉实乃朕之仲卿、药师也。’”
卫青字仲卿,李靖字药师。这两人一是大汉击匈奴的将军,一是唐时灭突厥的名将。朱元璋将蓝玉和卫青、李靖相比,可见蓝玉当时在大明的分量和荣耀。
这些秋长风当然也知道,可他并没有仰慕之意,相反,他的眼中,反倒露出股浓浓的悲哀。
叶欢又道:“可惜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蓝玉巅峰之下,却惹朱元璋的猜忌,以造反之名被杀。常人都说蓝玉本无罪,说蓝玉身死,只不过是当年朱元璋为……我主清除异己罢了,但蓝玉本是拥护太子朱标之人,亦会拥护我主,朱元璋怎么会对他下手?”
顿了片刻,见秋长风不语,叶欢微笑道:“这是因为蓝玉也知道金龙诀一事。蓝玉当初本和太子朱标交好,更从姐姐蓝落花口中,隐约猜出朱元璋身后之事,因此暗中曾对太子说,燕王朱棣有天子气象,迟早要反,因此劝太子朱标将朱棣除去。可他却没有想到,朱标仁厚,竟将此事当作笑话向朱棣说及,朱棣当下悄然使计,假意和蓝玉接近,引发朱元璋忌讳。朱棣趁机蛊惑朱元璋不但杀了蓝玉,还将蓝玉满门诛杀!”
秋长风垂头不语,身影在碧火下,显得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叶欢盯着秋长风的反应,缓缓道:“不过世人都知道常遇春、蓝玉威猛,却少有人知道,常遇春之妻蓝落花亦是个不世高手。当年蓝玉被杀,但蓝落花却及时带走了蓝玉的一个侍妾,因为那侍妾已怀了蓝玉的骨肉。自此后,蓝落花和那侍妾下落不明,无人知晓她们究竟去了哪里。之后我主登基,朱棣篡位,又过了十数年,谁都意料不到,当年的那个遗腹子早就长大成人,被礼部侍郎秋耿收为义子,而且入了锦衣卫。蓝落花当年武技不让常遇春,甚至天下第一好汉张定边都曾经与之交手,赞她巾帼不让须眉,而蓝落花当初和张定边交手时,用的兵刃是一把刀……很奇怪的刀,听说那刀名叫锦瑟!”
他一口气说出这些,秋长风并未打断,听叶欢说完后,这才落寞道:“我用的刀也叫锦瑟。”
叶欢眼中带分犀利,缓缓道:“不错,你就是蓝玉的那个遗腹子,你本姓蓝。你的锦瑟刀,本是蓝落花所传,你的一身武功,亦是拜蓝落花所赐。不然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千户,如何会有这么高深的武功?朱棣不知晓这些事情,因此对你很是信任,你说他若知晓了你的身份,还会留你在身边吗?”
秋长风涩然一笑道:“因此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吩咐,和你一起造反?”
叶欢淡淡笑道:“当然。不然我今日何苦引你到此,说出这些事情?朱棣杀你全家,你难道忘了那血海深仇?你入锦衣卫,难道不是为了报仇雪恨,等待刺杀朱棣的机会?因此我早就算定,你终究还会投靠我们,眼下就是你最好的机会。你我之间,本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他们的敌人,当然就是朱棣。
秋长风本是锦衣卫,遵朱棣之命,铲除叛逆。可到如今,他本身亦是个叛逆,这件事看起来,已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秋长风立在碧火旁,苍白的脸上也有分碧绿之意。
叶欢不再多说,他该说的都已说完,现在他要看秋长风的选择。他不认为秋长风还会有别的选择。
秋长风神色中带分疲惫、厌恶之意。他终于抬头,看向了叶欢,说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叶欢心中一动,回道:“你放心,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若不说,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秋长风望了眼火中的女人道:“她呢?”
叶欢道:“她已昏迷,当然也不会知道。你只要肯投靠我主,不但可活得性命,还能成为开国功臣,杀了杀父仇人朱棣,甚至抱得美人归,这划算的买卖,你当然不会不做。”他已经有十成的把握,认定了秋长风会归附,嘴角早带分得意的笑容。
不想秋长风却道:“这个买卖,我不会做。”顿了下,反笑道:“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受威胁的。”
叶欢脸色遽然冷了下来:“秋长风,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秋长风淡漠道:“我有!”
叶欢错愕,转瞬长笑道:“我看不出你哪里有。你难道以为,你眼下可以杀了我?”他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防备了秋长风这招。
秋长风摇摇头道:“我没有杀了你的把握。但你显然还不知道几件事情……”他神色中,竟然益发的冷静。
叶欢本以为事态尽在掌握,可见到秋长风如此,心中反倒有种强烈的不安。但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秋长风还有什么翻身的余地。他故作冷静道:“我不知道什么?”
秋长风平静道:“你实在让我惊奇,因为你知道了太多的隐事。你从我用的锦瑟刀,竟然能想到蓝落花,从而推出我和蓝玉有关,也算是本事。但你恐怕还不知道,蓝落花的锦瑟刀,还有很多妙用。”
叶欢皱眉道:“锦瑟刀本无名,传说是隋末铸器大师采天精地魄所炼,因刀发琴瑟之声,颇为古怪难测,因此后人才取唐人李商隐锦瑟诗词为名。这刀颇韧,因此你可束之为腰带,除此外,还有什么妙用?”
秋长风越发安详道:“这刀取名锦瑟,并非只因为刀发琴音之故,还因为这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