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父虽被贬,但在朝廷还有人脉,断然状告荣华富。朝廷追究,几乎要因此将荣华富流放,此事在当时虽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荣华富自此以后收敛了很多,但每次念及此事,都是心有余悸。是以当初在秦淮画舫上,秋长风提起顺天府的李碧儿,他才惊惧不已。
听秋长风再次提及旧事,荣华富当然知道秋长风的言下之意。案子虽结,但秋长风身为锦衣卫,想要翻案并不困难。
李碧儿虽是悬梁自尽,但真要追究下来,荣华富也有罪过。
汗水骤然而出,顺着额头流淌,荣华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庭院外有个声音道:“他担不起,却不意味着你可以肆意妄为!”
众人诧异,不想这时候居然会有人指责秋长风行事。众人均向院落望去,只见一个人从院落那头走过来。
叶雨荷见到那人时,神色诧异。她虽也算见过不少怪人,但真的从未见过那种怪人。
那人看起来竟是方的。
四四方方的一个人。
那人国字脸,脑袋看起来棱角分明,肩很宽,手臂亦很长,垂下来几可过膝,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门框。那人走起路来,每一步好像都用尺子量过,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他就那么缓缓地走过来,走到秋长风的面前,方正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可他的眼中,却带着无边的仇恨。
叶雨荷见到那人眼中的恨意,不由得心中泛寒,因为那恨意显然是从骨子里面流露出来的。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对秋长风如此痛恨?
秋长风也在望着那个人,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手,这是他一贯的看人方式。他素来白皙的脸上,又像去了一分血色,更加的苍白。
叶雨荷早就留意,秋长风脸色越白,代表事态越严重。秋长风如此谨慎,难道他已看出眼前这人并不简单?
这人有什么来头,居然连朝廷的锦衣卫都不放在眼里?
荣华富眼中也露出诧异,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荣府,而且会为他出头?
那人盯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秋长风又笑了,他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因为笑本来也是他的一种武器,也是一种掩饰。
“你说得很对!”秋长风缓缓道,“荣华富担当不起,我也不能肆意妄为。不但是我,大明律例下,谁都不能肆意妄为!”他目光凝冷,盯在那人的脸上道:“排教的莫四方也不能!”
叶雨荷微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四四方方的人,居然就是排教中权位仅次于教主的排法,亦是和乔三清、简五斗、牧六御并称的排教四大排法之一——莫四方。
莫四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荣府?叶雨荷越想越是奇怪。莫四方听秋长风道破他的名姓,有些长方的眉毛不由得耸了下,“荣华富的罪过,多年前就已经赎了,这点你不会不知道。你身为锦衣卫,就算想翻案,只怕朝廷也不会同意!”
秋长风微笑道:“你莫四方只是排教的排法罢了,大明律例,不是你们排教的规矩。”他笑容中渐渐带着难言的冷意,遽然道:“郑捕头,将荣华富一块儿拿下!若有不听号令者,以违抗朝廷旨意论处,格杀勿论!”
郑捕头早就心惊胆寒,他当然知道排教不好惹,可更知道锦衣卫的犀利。
锦衣卫行事,素来都是代表天子的旨意,这是大明天下,排教眼下虽算大明第一教,可如何能对抗朝廷?
一想到这里,郑捕头立即出链,硬着头皮就向荣华富的脖颈上套去。
莫四方神色一凛,手指突然一弹。
前堂忽然有声雷响。
那声雷响得十分突然。虽过了晌午,日头偏西,但蔚蓝的天空没有半点乌云,怎么会突然有雷响?
叶雨荷微惊之际,就见到一道蓝光从莫四方的手上射出,射在那铁链上。铁链倏断,那蓝光射断铁链后并不停留,眼看就要射到郑捕头的喉间。
郑捕头大惊失色,甚至连反应都没有,只能等死。陡然间,有道绿丝突现,后发先至,居然缠上了那道蓝光。
然后就是“啵”的一声响,绿丝炸裂成灰,可那蓝光色泽一黯,回到了莫四方的指尖,消失不见。
郑捕头额头见汗,还是有点茫然,不知道那蓝光惊雷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是秋长风救了他一命。
灰烬散落,可方才的光电似乎都落到了秋长风和莫四方的眼中。
莫四方双眸中寒光闪动,恨意更浓,但也带了分惊惧之意。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锦衣卫,一出手就能破了他的蓝电!
他看得明白,秋长风用的不过是寻常马蔺叶子。可就是这寻常的叶子,用在秋长风之手,居然有如此神通?
排教中四大排法各有所长,乔三清以盘水、行云、布雨等绝技称霸水上,莫四方却以惊雷、蓝电、洞天之术称绝排教。
当年莫四方只以惊雷、蓝电之法,就连杀昔日与排教争夺水路控制的十七大敌,甚至连当年洞庭湖号称“天上猖狂、湖中龙王”的江如龙都被他蓝电击心,一击而杀。
莫四方刚才就是用惊雷之法先声夺人,然后蓝电击出。杀郑捕头用这种法术,倒是杀鸡用牛刀,但他更想先声夺人,警告秋长风,这里毕竟是江湖,并不是锦衣卫随便插手的地方。
不想,秋长风竟用一条马蔺叶就破了他的蓝电。
莫四方神色沉冷,可心却忍不住地狂跳。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人不但是锦衣卫,而且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秋长风破了蓝电,神色中反倒带了分肃然。他缓缓道:“莫四方,我知道你不差。”
莫四方只是冷哼一声,知道这时候秋长风绝不会没事赞他,他在等秋长风的下文。
果然,秋长风又道:“你虽不错,但惊雷、蓝电、洞天之术,也奈何不了我的。你除非能杀了我。不然,此事传出去,你们就是在和朝廷作对,我只怕排教会因此事有灭顶之灾。你真的还如此自负,要把一切后果担起来吗?”
莫四方变了脸色,他似乎也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忍不住迟疑。
秋长风斜睨向叶欢,见叶欢还和没事人一样坐着,缓缓道:“今日我只拘叶欢、荣华富二人回衙门问话,与旁人无关。荣华富若是无罪,自然会放……”
叶欢脸色变冷,竟还能一声不吭。
秋长风有些诧异,搞不懂叶欢为何还能如此镇静。秋长风正待开口,就听一苍老声音道:“莫四方一个人的确留不住秋大人,可若是加上我这个老头子呢?”
那声音从庭院处响起,众人又是一惊,向庭院处望去,只见到庭院里空空荡荡,除了立着那个年迈的管家外,再无他人。
方才是谁说话?
难道竟是那七老八十、驼背白发的管家?
叶雨荷有些不信,却见荣华富又惊又奇,正望着那白发苍苍的管家。别人听不出那苍老声音是谁传出,可荣华富自出生就听过这种声音,如何分辨不出?
说话的正是那驼背斜肩的苍老管家!
秋长风也在望着那管家,瞳孔突然暴缩,许久才道:“牧六御?”
那管家本躬身弯腰,看起来头都快要垂到地面了,闻秋长风发问,陡然放声长笑,挺直了腰身道:“不错。不曾想这么多年来,还有人认得老夫!”
他一挺腰身,才显出身材高大,竟如天神。脸上虽还是皱纹如木,但豪气飞扬,哪里还有方才垂暮管家的半分影子?
就算荣华富见到,都是骇然失色。他自记事起就知道,这管家一直在荣府,从未见到这管家直起腰身。他父亲一直留着这管家,荣华富很多时候还以为父亲是在可怜这管家,哪里想到过,这个老人竟是排教的牧六御!
牧六御为何屈身荣府,荣华富也想不明白。
秋长风目光已经眯成线,看看莫四方,望望牧六御,缓缓道:“不过这些年来,你等和朝廷一直相安无事,为何老了老了,偏要和朝廷过不去呢?”
莫四方怒道:“是你们和我们过不去,竟还倒打一耙!”
秋长风目光闪动,略带奇异,“我们和你们过不去?”
牧六御突然一摆手,阻止住莫四方的下文,说道:“秋大人,当年荣华富的确不对。但他早就受了惩罚,老夫不到不得已,也不想和秋大人动手。”
他本是狂放,遽然间变得恭敬起来,不由得让叶雨荷感觉很是奇怪。
秋长风淡淡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想和你们动手。但你们若是阻挠朝廷办事,什么事情就都说不准了。”
莫四方才待怒喝,牧六御长吸一口气,突然道:“难道秋大人不肯放过荣华富?”
秋长风眼中厉芒一闪,缓缓道:“我并非想要为难他,只想锁叶欢回去问话罢了。荣公子若阻挠官家做事,我就会锁他回去。”
牧六御道:“他若不再阻挠秋大人呢?”
秋长风叹口气道:“我其实很忙,并没空管太多的闲事。”
牧六御极为老辣,如何听不出秋长风的言下之意,立即道:“那请秋大人走吧。带叶欢走。”
叶欢倏然变了脸色。
莫四方叫道:“老牧,你这是什么意思?”
牧六御脸色一沉道:“事实未明之际,我不想节外生枝。四方,你难道不知道和朝廷作对的后果吗?”
莫四方虽是愤然,但好像对牧六御颇为敬畏,竟不再反对。
秋长风一笑道:“牧老果然明白事理……”转望叶欢,秋长风目光如锥,才待开口,就听到咚的一声大响,忍不住回头一望。
荣府的两扇大门倏然倒了下去,一人走了进来。
叶雨荷望去,眼中不由得又露出讶然之意,莫四方固然很怪,可进来那人比莫四方更怪。莫四方怪在长相,那人却是怪在举止。
那人竟扛着根木头走了进来。
木头长约丈许,合抱之围,一眼看去,只怕有数百斤的分量。两个彪形大汉扛这木头,恐怕都要踉踉跄跄,可那人扛在肩头,竟行若无事。
长木上还有水滴流淌,似才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那人扛着木头,一直走到了前堂,将那巨木竖起,砸在了地上。青石砖面陡裂,那木头竟然戳入地面半尺,立在了地上。
那人却不魁梧,脸上白一块、黄一块,戳木立地后,一字一顿道:“谁都不能走,秋长风更不能走!”
秋长风眼中闪过分惊凛,半晌才道:“乔排法上次匆匆一别,这次也要留客吗?”他早已看出,扛木前来那人,正是在江上和捧火会激战的乔三清!
叶雨荷又是一震,脸露诧异之意。入荣府之前,她还只是以为秋长风小题大做,可这一炷香的工夫,荣府竟接连来了排教的三大排法,实在让叶雨荷意料不到。
乔三清、莫四方、牧六御齐聚荣府,难道说,排教本身,就有惊天的事情发生?不然这平日难见一个的排法,为何竟有大半数聚集此地?
乔三清冷望秋长风道:“你不是客!”
秋长风缓缓地吸气,还能笑得出来道:“不是客是什么?”
乔三清五指如钩,用力一握,深入那巨木之中。他凝望秋长风,脸色突转激动,厉声喝道:“你是敌人!我们排教的敌人!眼下排教上上下下,无不想食你肉,啃你骨。你今日要想离开这里,势比登天还难!”
他声音凄厉森然,就算叶雨荷听到,都不由得心中泛寒。她不懂乔三清为何对秋长风这般痛恨?
秋长风也是不懂,但还能镇静地问:“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对荣华富不客气?”
乔三清目光厉然,冷笑道:“秋长风,事到如今,你何必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杀了我教教主,还敢来此,难道真的视我等于无物?”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排教的教主死了?秋长风杀了排教教主?这怎么可能?
那雷三爷震惊当场,叶雨荷亦是难以置信此事。叶欢只是看着那小乞丐,皱着眉头,因为他也弄不懂秋长风带那小乞丐前来的目的。那小乞丐却只是望着脚面,但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极为激动。
叶雨荷震惊中回过神来,望见那小乞丐的举止,更是奇怪。她暗想,那小乞丐本来是要请秋长风带他来见牧六御的,为何牧六御现了真身,那乞丐却不去相认?
看起来,这里的所有人,竟然都有秘密。叶雨荷想到这儿的时候,心中更是凛然。可不由得又想,我其实也有秘密,只是不能对旁人说罢了。
见到面对三大排法、略显孤单的秋长风,叶雨荷突然想到,若秋长风真的杀了排教教主,这三大排法肯定要取秋长风的性命。秋长风虽然武功高强,但如何能面对这三人的围攻?到时候,秋长风有难,她该如何选择?
帮是不帮?
低头望了下手掌,心中还能感觉那掌背的热力,叶雨荷有些发呆,可早就有了决定。
秋长风立在那里,似被乔三清所言震惊。沉默半晌,忍住向那小乞丐望去的冲动,终于道:“我为何要杀排教的教主?”
他见牧六御皱眉、莫四方双拳紧握、乔三清愤然,只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排教教主死亡的消息确实无误,而且这几人显然早已知情。他见到那小乞丐的时候,就意识到排教有大事发生,却根本没有想到过,排教的教主竟然死了。
他肯帮那小乞丐,只因为那小乞丐交给他的信上虽没字,但信纸却是朝天纸,而那朝天纸内独有的暗纹在告诉他一件事,一定要帮这乞丐。
这是秋长风的秘密,和一个人早就约定的秘密,他并没想到会在这时看到这个约定,但他义无反顾地执行,因为他知道那人如此行事,必定有那人的用意。
正盘算时,乔三清冷笑道:“你何必故作不知?你要杀我教教主,不过是奉上命行事,因为你们要取一件东西……”
秋长风皱眉问:“要取什么?”
只是顿了片刻,乔三清就一字字地吐出了答案:“那件东西就是——夕、照!”
夕照?又是夕照!
叶雨荷本来一直沉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是夕照?”
乔三清冷然不语,莫四方、牧六御亦是肃然的神色。在叶雨荷正以为绝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叶欢突然笑道:“在下倒是知道夕照的。”
叶雨荷微怔,见众人沉默,还是不由得开口道:“你知道?说来听听。”她一方面倒真的想听听夕照是什么,另一方面却是想为秋长风拖延时间,可同时她又奇怪,这个叶欢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无所不知?
叶欢闻言,斜睨秋长风一眼,微笑道:“我倒是想说,但怕有人不会同意。”
莫四方闷声道:“你若知晓,不妨说说,也让秋长风死得心服口服。”
叶欢微笑道:“其实,秋兄想必早就知道了夕照,不然为何会到这里?秋兄若不说,我不妨说说了。”
秋长风依旧平静道:“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叶公子若能破解谜团,当然更好。”他被指责杀死排教教主,说不定立即就会被人杀死在这里,竟然还是镇定如初,在场众人除叶雨荷外,无不感觉此人深沉老辣,迥异常人。
莫四方见秋长风如此,喝道:“你还在故作糊涂吗?你若不知夕照何用,为何会杀死教主?”牧六御低声道:“先听叶欢说完再说。”
原来排教教主被害只是不久前的消息。牧六御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传出排教密令,找排法商议对策。牧六御远在苏州府,排教教主却是在川中遇刺,凶徒究竟是谁,牧六御开始并不知情,但牧六御随后接到乔三清的千里传讯,说此事只怕和捧火会抑或朝廷有关!
牧六御闻言失色,不解究竟,这才约乔三清、莫四方等人在此见面,至于为何会选在荣家,这三人倒均是心知肚明。牧六御在排教中资格最老,对夕照也有所闻,因此他听闻朝廷可能参与其中,更是谨慎。
谁都知道,无论排教、捧火会还是青帮,就算人数众多,但远不能和朝廷作对。若朝廷真的下旨剿灭,任凭哪个帮会,绝不可能存活下来。
因此,牧六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并不想和秋长风闹翻。可乔三清、莫四方看起来早认定此事是朝廷所为,又觉得秋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