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无法点头,亦无法摇头,见到朱高煦眼中的神色,心头狂震,嘶声道:“煦儿,你不要放弃……”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我都没错,那究竟……是谁的……错……”朱高煦话音未落,眼中最后的光亮散去,头一垂,再无了声息。
朱棣一震,紧紧握着那垂落放弃的手,脸上悲痛欲绝。
眼未眨,但泪落。
泪水终究滴在了那苍白孤傲如雪的脸上,划了道弧线,流过那似笑似叹的嘴角,让他的心品尝到了无尽的苦涩。
暮雪千峰,江山万里,冷冷地看着那帐中,红尘轮转、弹指凋谢的景色。
郑和说“是”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萧然和坚决。
叶雨荷一见郑和的表情,不由得退后一步,她明白郑和所言的意思,为了千秋基业,为了万岁永存,为了救千万百姓于水火,有些事情,一定要去做,有些人,也注定要担当这些角色。
可她不能接受。
明白的人,本来就不见得能接受,因此才有那些说到做不到的事情发生。
泪水轻落,不同的情感,一样的无色。
“是了,这是命,这是秋长风的命。他早知道自己的命,可他还必须要去做。”叶雨荷喃喃自语,嘴角带了几分哂笑。“这也是朱允炆的命,因此他虽死了,但还得活着,只是为了掩盖朱棣篡位的真相。所有人都受命运的摆布,只有朱棣不用,他可掌控一切,包括天意。”
郑和眼中少见地闪过丝痛楚。“你错了,天子也有命……”轻叹一口气,“你和汉王都还不知道一件事,当初朱允炆为了逼天子造反,可说是不择手段。”
叶雨荷摇头道:“我知道的。汉王告诉过我。”回想起朱高煦和朱允炆的恩怨,她也分辨不出谁对谁错。
郑和轻声叹息道:“你们不知道的,汉王只知道他为了大哥承受了难以忍受的屈辱,却不知道太子为了他付出的更多。圣上就因为这点,一直难以抉择。”
叶雨荷心悸不已,实在想不到还有这段内情,亦想不出太子究竟被朱允炆如何折磨,但见郑和说话间对那个肥头大耳的太子满是同情之意,却是一阵心悸,她心悸的是朱高煦都这般被辱,那朱高炽呢,到底受了朱允炆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本对朱允炆被夺帝位还有些同情,但这刻想想,却感觉朱允炆行事有些咎由自取。
良久,郑和才道:“圣上行事的确也有过错。但斧钺加身,又有几人能淡定?”
他毕竟和朱棣的其余臣子有些不同,这般话,杨士奇等人死也不会说的。
叶雨荷冷冷道:“因此他不但早杀了朱允炆,又杀了齐泰、黄子澄,又灭了方孝孺十族?”见郑和沉吟不语,叶雨荷冷笑,“当然了,你可推说这一切也是为了大明江山。因为这点一切便都有了十足的理由。”
郑和神色怅然,半晌才道:“不错,为了江山,一切便均有了借口。但你难道不知道这等腐生更是误国,当年若非这三人百般虐待太子和汉王,逼反天子,何至于天下生灵涂炭?你若是天子,他们要将你满门抄斩,你又该如何?”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或者本是一些人注定的选择!
叶雨荷一怔,心中茫然,一时间已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或许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对错可言。
“可天子毕竟有感杀戮过重,已在慢慢改正,只是他素来就算后悔也绝不会认错,上师亦是如此。”郑和悠悠轻叹,“过而能改,总是我们应该支持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叶雨荷凄然地望着郑和,喃喃道:“是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但是最好不要有过。可他们终究有个改过的机会……有些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郑和神色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伤感。
叶雨荷上前一步,缓缓地伸出双手来,望向郑和。
郑和微怔,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叶雨荷秋波凝雾,如烟缕深愁,“我知道秋长风去做什么了。”
郑和目光微闪,略带诧异道:“你知道了?”
叶雨荷的嘴角带着几分涩然花落的笑。“我一直不解他这个人,直到今日和你说了这些话,才算真正地了解他的为人。他骗了我,但是……他并未做错,对他来说……或者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有些事情,远比情感要重要得多。”
“但在他的心中,你却和他的任务同等重要。”郑和的嘴角微翘,似笑似叹,“他对我说过,他可以为了任务去死,但却能为了你,一直努力去活!”
泪水瞬间迸出,晶莹无瑕。
叶雨荷再次哽咽,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他眼下肯定是为了我,去向天子求情,他并无罪,但我毕竟行刺了天子,罪不可赦!他和我在一起,总是没有结果,我不求郑大人放过我,也不想再求改过,只求若是有错,千错万错,都算我的错!”
泪水点滴化红颜,湮没了繁华无常。
她就那么看着郑和,哽咽难言,但知道郑和肯定会理解。
郑和望着那泪中妆颜,轻叹道:“因此你为了他,想要担下一切的错?你难道不知道,你就算如此,他也不过只有几日好活?你如果这么做,那他付出的努力不是全没了意义?”
他这么一说,无疑证实了叶雨荷的说法,秋长风做的最后一件事,当然就是用自己的一切功劳,试图洗掉叶雨荷的过错。
他去死,为了叶雨荷好好地活。原来直到最后一刻,秋长风做的每件事,还是为了她叶雨荷。叶雨荷想到这点,哀伤欲绝。“可我真的不想他用一世的流离,换我今生的难忘。我只想陪着他,共死共活!”
十年茫茫,悲伤的是相识未见得再相逢,悲哀的是相逢却不见得能相识……但若能相识相逢、相逢相识,那无论几日,虽不够,但足够!
她就那么地伸出了双手,等待命运的束缚,只为换取和秋长风最后的一面。
郑和静静地望着叶雨荷,良久,突然开口道:“你真以为明白了我说的意思?你认为我们会为了朱允炆这个秘密杀了你。而秋长风为了你,因此才去向天子求情?”
叶雨荷并不点头,但神色已说明了一切。她想通了朱允炆的事情,一直惊恐,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郑和轻叹了口气,叹息中带了几分风轻云淡的无奈。“原来你还是不懂的。”再次转过身去,不望叶雨荷,缓缓道,“圣上早厌倦了杀戮,但不得不继续北伐,因为这是他的命。上师亦厌倦了杀戮,因此定下最后的计策,不是杀人,而是舍身。我亦是一样,从始至终,我并不想参与,但我不能不参与,这也是我的命。只有秋长风一直是在主宰着自己的命运,你应该信他……”
“我应该信他?”叶雨荷喃喃自语,不解其意。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死,说不定,他还会比我活的要长久很多。”郑和的嘴角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容,如春暖花开。
叶雨荷怔住,满是不信,却又期待着什么。“你说,他会活下去?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中了青夜心,没有离火和金龙诀的救治便只有一死?如今金龙诀不能启动,他怎么还能活下去?”
郑和淡淡道:“但我有离火。”目光透过帐篷,望向了遥远的西方,“听说金龙诀本是金龙的一角,来自遥远的西洋彼岸,离火等物亦是如此,我下西洋的时候,已在一个遥远国度的神庙中找到了离火。”带着几分向往,郑和又喃喃道:“天地间的玄奥实在很多,探寻这些玄奥也很快乐。”
叶雨荷双拳紧握,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现在就算有离火,也无法救长风的命了!”
郑和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味道。“现在是不行,可你莫要忘记了,当初在观海时,我就见过秋长风。”
叶雨荷一股狂喜涌上心头,激动地道:“难道说,在那个时候,你就为他解了青夜心的毒?可他为何还是中毒的模样?”立即醒悟过来,“是了,他又在骗我们,他用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
只有如此,秋长风才能骗过也先。只有这般,秋长风才能让脱欢放弃警惕。
因为有三戒和尚的配合,脱欢和也先才认为秋长风必死无疑,但三戒和尚显然撒了谎,三戒和尚对脱欢说秋长风必死无疑,无非是麻痹敌手的计策。
这一切,不过是秋长风的终极策略。
叶雨荷想到这些,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唯一想说的就是:“秋长风现在何处?”她那一刻,大悲大喜,欢喜得几乎要炸了开来。
有马蹄声起,如江南雨落,郑和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喃喃道:“说不定他这刻已见过天子,回到了这里。”话未落,叶雨荷已闪身出了金帐。
帐外有花开,有日落。夕阳晚照,带着几分黄澄澄的颜色,那日落的尽头,如飞地奔来一匹骏马,骏马之上的人儿,带着天地间的亮色。
他的脸色苍白依旧,他的眼眸深邃多情,原来十年苍茫,改得了江山风月,却改不了他一生的执著。他轻轻地跳下了马来,望着早就不能稍动的叶雨荷,大踏步地走过来,如同当年的柳桥春色……
全文完
后记
中国的历代王朝,看起来就像一个环儿。看似不停地前行,实则不停地重复。
而每次朝代更迭,动荡最激烈的时候,很多并非是在开国时期,而是在之后第二代交接之时。
这种现象,出现在隋炀帝、唐太宗、宋朝赵氏兄弟,也包括我写的明朝初期的阶段……太多太多,惊人的相似,内情看似千差万别,但改不了骨肉相残的本色。《帝宴》上卷名为步步杀机,谜团多有,但总逃不过人的心机。
历史总是个谜,不同人有不同的揣测。
而明初六十年的动荡,却像是宿命的刻意安排,朱棣继承帝位时,经过了惊心动魄的波折,本身亦遇到了朱元璋同样的问题。
如何解决?
在真正雄图大志的帝王心中,要摆平的不仅仅是后宫。
当然了,历史并非墨武写的那样,墨武只是将不同的问题,同构在集中的冲突中,增加些小说的波折性。
可这个问题,显然是很多历史时期的共性,甚至是人类性格的共性,倒值得我们自身去探索。
人生的趣味,就是在探索……
《帝宴》当然还是不改墨武本身行文的特色,看起来甚至比《江山》、《歃血》还要玄幻,最后虚晃一枪,回到命运的探索,至于金龙诀,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说明,留给喜欢的朋友想象探索。
毕竟我们写的不是玄幻,因为这本来不是墨武要写的重点——重点是希望通过那些光怪陆离的现象,探讨命运多磨的同时,奉献给朋友们一场帝王的盛宴。就如《歃血》一样,五龙并非重点、香巴拉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是否有过香巴拉?
人生哲学有两大终极问题,一个是生,另外一个是死,生死之间,就是命,遗憾的是,科技并没有昌明到可清楚解释这些问题。
不过这恰恰给小说家留下了无尽想象发挥的空间,是福是祸?
古今中外,对此进行探讨的数之不尽,如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如中国历代喊出的口号——“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究竟是什么?没有谁能够掌控。到底有没有永远的快乐,有谁知道?
但这不妨碍我们去追寻。追寻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有了追寻,就会有人类向前的动力,命运如何或许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如何对待命运。
在以“对错”为标题,写《帝宴》最后一节时,突然想到古人说过的一句话:“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那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能改过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命运最让人唏嘘的却是——有时候,我们并没有真正意义的对错。
墨武信手涂笔于《帝宴》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