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公子心头一震,本能的感觉到危险——等天一亮,宫里必定会来人,将石府查个底翻天,自己私自入内,必然会行踪暴露!
一旁的丹嘉也想到此点,拉了拉他的袖子,急声道:”出了这等大祸,全服上下也都难以幸免,一旦开始搜查,就会发现你私自入府!这太危险了,趁着现在看守还不严,你快逃吧!”
恒公子心知多呆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然而,他凝视着床上那惨白而精致的面容,却觉得自己有些移不开眼了。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来,轻轻触摸丹离的脸庞,那柔嫩细腻的脸庞,此时只剩下一片死寂,再也见不到初见时的那份精灵慧黠。
只是匆匆数面,甚至来不及多谈,她就在自己的心头,留下强烈而深刻的烙印。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人永隔难相见
恒公子的指尖,抚过她冰冷苍白的容颜,心神动荡间,想起了两人初见面时的一幕——
那时月上初梢,正待华宴,他为魏国存亡而毅然出使,重檐楼台,梅林似血,有紫衣华裳的少女从天而降,下意识的一伸手,便是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那时候的她,惊怯之后,便笑得双眼弯弯,星眸之中满是狡黠与精灵——
“多谢你救了我……”
那般清脆而略带软糯的嗓音,在他耳边不经意的呵气。
于是,生平第一次,他尝到了心猿意马的滋味。
知道她是昭元帝宠妃时,他心头咯噔一声,好似丢了什么重要之物,空落落的有些茫然。
即使是在宫宴之上,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也频频停留在她与皇帝身上。
两人靠得极尽,她几乎是倚坐在昭元帝怀里的,那娇俏无邪的一颦一笑,那般羞恼,慵懒,耍赖的种种情态,竟引得他目不转睛。
那样的目光,其实是近乎失礼了,连昭元帝也察觉到了,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蓦然惊觉自己的失态,恒公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盯着他人的妻妾看了半响!
不及细想,随之而来的,却是刺客的直捣黄龙,悍然一击!
回忆当时的情景,恒公子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当时他正在奏琴,古琴乃乐中君子,中正和平,不容一丝杀意邪念侵扰,刺客未进殿中,他便有感应,心神动荡间,一根丝弦当场断裂。
想也不想的,他立即出声示警。
然而,来者竟会是……清韵斋主身边的宁非,而接应他的金刀蒙面人,更是他熟悉异常的身影——自己的手下,颜彦!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会有这场刺杀——斋主待他一向亲厚,此次却是丝毫不露,大概是怕连累了他,更连累了晋国。
惊愕之后,他心中也有了决定,有意无意间,他阻挡了禁卫们冲向刺客的来势,使得颜彦能顺利挡住左相。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肝胆俱丧——
狡黠爱笑的她居然在关键时刻,以身为盾挡在了皇帝身前!!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异常震惊的他眼睁睁看着嫣红的血从她的胸口流下,染红了华美的宫群,也溅落在皇帝的玄裳翟纹上。
因着焦急,他不知不觉的走上前去,想要靠近,却被皇帝冰冷的目光警告,僵硬的站在玉阶之下!
只能摇摇的望着,她那秀丽精致的小脸被明黄色外袍包裹着,苍白的近乎透明……
恒公子摇了摇头,不愿再去回想那鲜血淋漓的一夜,然而这熟悉而冰冷的面容,与回忆中的那一幕历历重合了。
只是这一次她的面色更加惨淡。连唯一的一丝鲜血和生机都不曾留下。
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恒公子的心底好似有一团无名的火在烧,嗓子有些干涩,却说不出话来,原本只是查看死因的手,却缓缓的缓缓地抚上了她的眉心。
“阿恒……”
身后,有清冷担忧的女音在呼唤。
恒公子身上一颤,回过头来,只见丹嘉面露忧色,神色之间满是焦急关切。
顿时,一种慌乱混合着愧疚的心理升上他心头,他蓦然将手一缩,好似被什么烫着了似的。
“你怎么了?”
丹嘉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恒公子素来光风霁月,行事镇定自若,此时却也有些支吾,“没什么……我只是在看她到底伤在何处?”
丹嘉凝望着她,目光深幽幽的,好似水波粼粼,“她全身毫无一丝伤痕,府里的婢女早就检查过了的。”
恒公子一愣,随即垂手入袖,神色恢复了平静,“毕竟他们不谙武功,有些暗伤是看不出来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蓦然有些微妙,下一刻,一道清脆渺然的女音打破了沉寂——
“这是怎么了?”
两人回头一看,顿时低喊出声——
“羽织圣女!”
只见门槛处站着一个人,雪衣樱纹,朱绦系的纤腰不盈一握,上面挂着一颗非金非玉的菩提子,晶莹剔透,将整个人照得恍若仙子。
他身后的阴影里,默默站着一个人,布衣木剑,似与明暗日月合为一体,让他感觉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恒公子立即认出,这是那位当殿一剑,险些取下昭元帝性命的宁非。
寂寂暗夜里,羽织从容走入这正堂之上,她不带半点珠玉,那周身的容光气度,却照亮了这愁云惨淡的石府!
乍然见到丹离的尸体,她也略有惊讶,听丹嘉讲诉事情的经过,她点点头,沉声道:“今夜大凶,所以怪事频繁。”
丹嘉一口气说完,略见急切的道:“五妹这一死,只怕宫里饶不过我们全府,恒公子乃是私下前来,若是在此被捕,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圣女将他就离。”
“你暂且宽心。”
羽织将手一摆,安慰她道:“宫里现在乱成一团,哪还有闲心来管贤妃的生死。“”
她见两人仍是懵懂惊讶,于是解释道:”太后与熙王封锁宫中,据说已经纂夺大权,内外宫掖消息不通,此时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暂时不会来此问罪。”
他看了并肩而立的两人一眼,继续道:宫变暴乱迫在眉睫,整个天都城都将陷入危险,所以我来府上,除了要带走恒公子以外,也要带走你和唐王,王后和小王子。”
他指了指宁非和他身后几道淡淡人影,“你们就放心吧,我们清韵斋的暗卫,身手皆是非凡,宁非大哥更是剑术通玄——”
她回头看向宁非,却是惊讶的“咦”了一声。
只见宁非站在门槛边,痴痴的望向大堂中央,白布上陈放的尸体,整个人竟是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宁非大哥……”
羽织惊愕的低唤,却见宁非充耳不闻,整个人僵直、呆愣了半响,随即,周身竟涌起狂怒悲痛,将整个大堂笼罩其中!
宛如巨浪滔天,又似孤狼凄啸,那般凛冽的悲怒,压迫的三人都倒退数步,丹嘉和恒公子甚至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
“她……是怎么死的?!”
低哑而惨淡的嗓音,宛如鬼魅一般响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无边悲恸宛如怒海之涛,笼罩整个厅堂,丹嘉倒推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却被恒公子扶住,两人步伐不稳,过了片刻才缓和过来。
“她全身无一丝伤痕,据我推测,是被术法所害”。
恒公子轻叹一声,眉间闪过黯然神伤之意。
“又是术者所为”
宁非嗓音低沉,听着并不响亮,却自有一种泰山之重的压抑,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突,冷汗直冒。
羽织目光一闪,上前来仔细查看了尸体,纤长指尖不经意的划过丹离心口,“心脉被术法之力震破,七窍之间一齐出血,瞬间致人死命——真是残酷霸道的术法!”
一旁的丹嘉终于喘了口气,开口道:“太后与熙王既然谋逆作乱,定然不会放过皇帝身边的亲信。丹离是昭元帝召幸最多的妃子,可说是专宠专夜,大概是因此遭了池鱼之殃。”
恒公子略一踌躇,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对——太后要斩杀异已,只管冲着皇帝派系的文武官员下手便宜是,又何必去杀一个普通的妃子?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颇多疑点——太后此次突兀的让全宫嫔妃回家省亲,显然是早有预谋,也许,她真是想除去新封的贤妃?
他摇了摇头,不愿多想,不经意转头间,却见宁非面容冷凝,双手紧握成拳,周身白袍竟是无风自动!
宁非微眯起眼,双眸好似冰封般森寒,周身血脉却似融浆一般沸腾翻涌——“专宠专夜”这四个字,好似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得他心头剧痛!
杀意混合着悲愤,头一次让他眼角染上血红!窗外雨声阵阵,混合着雷电的轰鸣,闪烁着白灿的亮光,整个厅堂之中无人作声,更显得凝窒憋闷。
众人都觉得此事并不单纯,正在各自思索,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叫喊,在暗夜的雨声听来,显得,尖锐突兀。
恒公子也算通晓军事,侧耳一听就知道不对,顿时面容冷肃,“这是大队人马的奔腾声响!”
宁非仍是冷然,羽织却是眉一蹙,眼中光芒更盛,“太后终于动手了,她居然能指使得了如此规模的大军!”
沉重的脚步声轰隆着越来越近,连最为迟钝的人,也渐渐感受到大地的微震,激烈的喊杀声透过雨幕,肆意传入众人耳中,凄厉的惨号也隐约可闻,空气好似弥漫着一种甜腻的血腥味。
由于唐王只是一介庶人,石府的规模并不算大,临街的距离也很近。
一片肃杀凝重的气氛中,众人都在侧耳听着街上的动静,只有宁非却是毫不理睬,他径直走到陈列到尸身的白绫前,俯下身,将丹离抱了起来。
羽织眼尖,一眼便宜瞥到他的举动,不由的一惊,“宁非,你这是做什么?”
宁非一身冷然,简素白袍随风翻飞,只有深深凝视他的身影,才能发觉,此刻的他是多么悲痛,多么黯然!
“我要带她离开”
平平的声调,却是决然之志。
“万万不可!”
羽织连忙上前两步,劝阻道:“我们有大事在身,怎可将一具尸体带在身边。”
宁非黯然不语,伸手替尸体整理了番衣裳。
羽织见他根本充耳不闻,一咬牙,伸手拦住了他,“你且听我一言!”
宁非受她一阻,双手用力之下。竟是纹丝不动,他缓缓抬头,平素沉稳内敛的目光。此时竟锋利似剑!
“逝者已矣,你又何必让她多受折腾——我们接下来也要辛苦奔忙,你要如何护她周全?一个不好,若是尸骨毁坏——”
她蓦然住口,因为宁非的目光,宛台利刃般刺入心神,险些连灵台也为之失守!
宁非看了她一会,直到羽织心头一凛,有些不自在的略微侧身,这才缓缓弯下了腰——他将丹离的尸体放回了棺中。
他凝视着她苍白死寂的容颜——痴痴的望着,眼角有一抹晶莹闪过。
粗糙练剑的指尖,划过她秀气俏皮的鼻尖,颤抖着,再也不忍离开——
“街上正是兵荒马乱……我就先不带你走了。你乖乖的留在这,等我回来。”
柔声细语,平淡说来,却自有一种让人心酸的况味。
轻轻覆上白绫,合上棺盖,他掌心吐力,顿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眼前一片碎石瓦砾乱飞,烟尘呛得其余人连忙避走,惟有宁非却是静静站着。尖埃落定,只见棺木竟是平平隐入地中,棺盖与棺身密合无缝,竟是再也难以打开!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了。”
仍是平平的语调,宁非深深凝望了最后一眼,随即,毅然转身,朝着那迟疑不定的三人道:“走吧。”
恒公子最快反应过来,拉了丹嘉一把,四人匆匆出府,连同那些暗卫,都很快消失在深放的雨幕之中。
街上,喊杀声与尖叫声越发清晰,好似整个天都城,都隐入了混乱之中。
……
“整个天都,都已经陷入杀戮混战。”
静静听着远处传来到刀兵交击与喊杀声,姬悠指开浴袍下摆,悠然坐在了温泉石上。
双脚缓缓伸入温暖如氤氲的水中,他满足的叹息了一声,“我们姬家的温泉,还是跟过去一样的舒服惬意”
一枚糖炒粟子被丢到他头上,他微微一楞,随即头也不回的笑道:“小梅,你又调皮了。”
只听轮椅声吱呀,缓缓出现在木轮座椅上的梅选待,一身朱红宫装,却是面如表情的冷冷看他。
好似受不了这份冰冷目光,姬悠脱去了外袍,整个人都向温暖水中浸去,“好暖和……”
他含糊说道,顺手把手中的粟水塞进了嘴里。
“你这次孤注一掷,将忠于姬氏的兵力全数压上,又是利诱又是胁迫的让一些将领也在此时起事——你可知道,一旦失败,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梅选待嗓音高而严厉。自带一股艳丽又冰冷的煞气。
“我已经没有满门了……你忘记了吗。我父亲早就死在你爹手上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九华帐里梦魂惊
这一句好似无形的尖椎,直直的插入梅选侍的心口,她面上一白,手上一松,顿时轮椅失去依凭,吱呀一声倒退回转,撞到了一块凸起的鹅卵石上,猛烈的颠簸之下,梅选侍险些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
温泉的雾气中,一道人影飞快的浮出水面,探出头来焦急张望。
“我没事。”
梅选侍的嗓音不带一丝感情。
“对不起……小梅,是我口不择言了。”
朦胧的雾气中,姬悠轻叹一声,又将修长的身躯沉入水中,只余一双雪白臂膀撑在水边的奇石上,任由乌黑长发沾染了温热的水汽,点滴晶莹,更显得他飞眉入鬓,肤光胜雪。
“你说的没错,是我父亲柳原为了染指皇权,杀了你父亲和叔父。”
梅选侍垂下头,低声说道,幽闪朦胧的壁灯下,她长长的睫毛微卷,掩下了所有的心事愁绪。
“都过去了,小梅……何况,我们的父辈,都是被人设计利用,成为清韵斋手中的一枚棋子。”
热气氤氲,姬悠的嗓音,听起来也有些磁哑了,“为了争夺至尊位,清韵斋挑动各方势力之间的争斗,扶弱抑强,让整个九州成为一团散沙,到时候她们再“怜恤黎民疾苦”,推出她们心仪的天子人选,自然是众望所归,百姓景从。”
“哼……这群女人凭什么为天下人挑选明主?!她们又不是昊天上帝,又不是神仙佛陀,谁给她们这种权利?真是自以为是,太过狂妄!”
姬悠朱红薄唇微启,冷笑着骂道。
梅选侍眼中闪过快意和赞同,随即,她皱眉深叹道:“我们的父亲身败名裂。死的毫无价值,为何你还是要走上同样的一条路?!你与太后勾结,一共发动政变想要篡夺皇权,可太后也是个心机深沉,伪善恶毒的人,你与他合作,难道不怕遭到反噬?”
她侧耳听着墙外呼啸尖利的喊叫,以及兵器交击的钝响,怒气之外更添三分担忧,“更何况,太后有她亲生儿子熙王,熙王身后更是有名门大阀的顾氏作靠山,你岂不是与虎谋皮?”
姬悠隔着水汽看着她,一双美眸亮晶晶的,就这么笑眯眯的望定了。
梅选侍被他这么深深端详着,有些不自在的颊染嫣红,怒道:“你看着我作什么?!”
“原来……你对我如此关心。”
姬悠笑得唇角弯弯,眼中闪着耀眼而快活的光芒,整张脸都散发出光彩来,更显得他眉目如画,美艳绝伦。
“谁关心你来这,我只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
梅选侍涨红了脸,失声嚷道,却被姬悠一声轻唤止住了——
“小梅!”
前所未有的真挚声调,姬悠终于收起了嬉笑,正色温言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且放宽心,我不是三岁孩童,不会被太后这伙人骗了去。”
他的眼中闪过犀利光芒,“太后之所以跟我合作,是因为我手中,有她梦寐以求的一件东西。”
“是什么?”
“是我姬氏的传家之宝,半面残破的旌帜,它的名字,叫做轩辕旗。”
“半面破旗?”
梅选侍惊讶的睁圆了眼睛,“那东西有什么用?”
“据说,它是每年轩辕黄帝大白蚩尤时候所用的旌旗。”
姬悠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姬家是前朝帝裔,皇朝绵延几百年,多少智者仁人都仔细揣摩过此物,实在没有发觉它有什么用途——不过,它对术者来说,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