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离笑得眼角弯弯。
这么紧急的出宫省亲?
三人换了个眼色,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居然让这群宫妃急匆匆的明日就出宫归宁,太后到底在谋划什么?
左相眼中一冷,“这么大的事情,太后就单发了懿旨,丝毫不曾对万岁提起吗?”
昭元帝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怨怼之言,随即转过头来看向丹离,“你也想回家省亲?”
从她平时提及的琐事来看,她在唐国旧宫时,一向不受唐王看重,父女两人简直跟陌生人差不多,可说是感情稀薄。
丹离想也不想,爽快的点头笑道:“是啊,长住宫中真是憋闷,能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感情她是把出宫省亲当成是游戏玩耍了。
昭元帝唇角露出一道笑纹,虽然板着脸,声音却不似平时的冷硬,“宫妃省亲,不仅仅是回家探望父母亲眷,还代表着朝廷的颜面,你这次回去,要注意自身言行,不许到处乱逛,也不要多说多做,。”
丹离两条黛眉快皱成一块了——还没出去呢,就给我来念紧箍咒,真没劲
“是……”
她有气无力的答应道。
昭元帝看她口不应心的模样,知道她不把这叮嘱放在心上,早晚又要闹出不着调的事来。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追加了一句,“若是让朕听到什么不妥当的流言,今后你休想跨出宫门一步”
好直截了当的威胁,却是正中丹离的死穴
顿时丹离气得腮帮鼓起,圆溜溜大眼狠狠的瞪住了他,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一旁的薛汶看得有趣,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昭元帝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凝在丹离那满头珠翠上——怎么看怎么碍眼,他皱紧了眉,干脆出声道:“你过来。”
丹离苦着脸,脚步拖拉的到了他跟前,昭元帝伸出手,一一拔下了她发间的大部分金玉珠饰,只留下白玉扁簪、一只累珠飞仙钗和三枝金刚石发针,将小巧的堕马髻斜绾脑后。
“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他低声说道,似乎还唇角抿了抿,似乎有些满意的笑意,“明天省亲就这么打扮,多的首饰一件不要。”
两人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头顶,丹离不自在的侧过头去,猛然摇晃间,半边发丝受不住力,斜落下来。
昭元帝伸手欲扶,却是越帮越忙,连妩媚别致的堕马髻都有些摇摇欲坠了——这可是丹离那两个侍女一大早巧手而成的
丹离拢住乱落的发丝,眼角眉梢睨了他一眼,似嗔似笑的风情娇艳,心里却暗骂:
笨手笨脚捣什么乱
她叹了口气,从衣内香包中取出一物,递给昭元帝,“皇上用此物帮我挽发吧”
昭元帝定睛一看,却是一枝水晶莲花钗,虽然用料不算多好,却胜在做工精致别有巧思。
他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却听丹离低声道:“这是我母妃亲手为我制的……”
原来如此
她的懒散笑意仍浮在眼角,眉心却是微蹙,幽黑眼眸却是漾起了盈盈的水光,衬得雪白脸庞都显得朦胧模糊了。
昭元帝一个恍惚,蓦然想起了,初见时,她婉约承欢,也是这般似喜又悒的神韵,这般懒洋洋的,不着调的笑意。
那时候,她头上戴的,好似也是这枝钗
不知怎的,昭元帝心头咯噔一声,隐隐作疼了一下。
他默不作声,只是替她正了正钗头,低声吩咐道:“明天归宁,你就插这枝钗回去,让你父亲好好看看。”
听出他话中之意,丹离有些惊讶的抬眼看他。
昭元帝眼底闪过一道冷光,既温暖和煦,又带着讥讽的森然,“你父亲既然忘记给你生母追封,那朕就下一道旨意,追封她一个名份”
丹离睁大了眼,就这么呆呆的望定了他,仿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渐渐的,盈盈大眼却蓄满了泪水
“皇上”
她咬着唇,却是笑得欢畅和乐,一个踉跄,眼泪都滴在他衣襟上。
一旁传来不满的轻咳声,是左相实在看不下去,想要提醒这两人,丹离擦一把眼角,颊飞嫣红道:“皇上……”
嗓音软糯清甜,让人听了简直要酥了半边。
“怎么了?”
昭元帝低声问道,虽然好似面无表情,但仔细观察,仍能看出他唇角略微上扬的弧度——那是疑似微笑的神情。
只是一个追封的名号,就引得这丫头如此感激涕零
“您要追封我母妃什么样的名份?”
昭元帝想也不想,道:“你觉得唐国夫人怎样?”
国夫人位比诸侯之正妻,一般是封给皇帝的姨母或是皇后长姐的,如今唐王已经被废为庶人,此时追封丹离的生母,简直是超擢厚恤,只怕要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一旁的左相听了又惊又怒,正要插嘴,却被薛汶扯住了衣角。
左相哼了一声,决定静观其变,但他眉间紧皱,面色阴沉得吓人。
“唐国夫人?”
丹离大喜之下,连连点头,“太好了……皇上您真是英明神武”
昭元帝虽然面无表,但仔细看他眼神,此刻他心中也是五分舒爽,五分得意。
然而,只听丹离甜甜笑道:“皇上,我想问一下,将来等我死了,是不是也能追封我做皇后?”
室内一片死寂。
下一刻,薛汶再也忍耐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欢爆的笑声,随即,他在昭元帝恶狠狠的瞪视下,吓得捂住了嘴,就差没贴个封条了。
昭元帝眼中冷得几乎要将一切化为寒冰,两点眸子却似闪着火光,他额头青筋剧烈跳动,目光凝聚在眼前这小丫头身上,简直是要将她射个对穿。
丹离好似浑然不觉室内气氛僵窒,居然仍是笑语聒噪道:“据说做了皇后,连死后棺材里的陪葬都要多十倍,还能享受单独墓室,不用跟别人挤着住——这样做鬼才算舒畅啊”
这一刻,连左相的嘴巴都出现了古怪的抽搐——薛汶从未在他脸上看过如此扭曲可怕的笑容
“你……”
昭元帝深吸一口气,防止自己因爆怒而失去理智,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句道:“你可以回去准备省亲的事宜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各有前缘莫怨人
他嗓音不大,却震得人身上一颤
丹离好似被他这一声沉喝吓了一跳,扁了扁嘴不敢多说,识相的溜之大吉了。
她哼着小调,很是轻快的走下静阁,水岸边青草蔓延,桃花开过又凋,却在残蕊处结出黄豆大小的青果子来。
微风阵阵而来,
“追封一个名份吗……” 她低声喃喃。“其实……母妃已经不需要了,但,还是谢谢你。” 她微扬起头,任由熟春的暖风将她的乌黑长发扬起。
发间的水晶钗带来熟悉的凉意,不知怎的,她心头却是一阵热烫酸涩。
“士为知己者死——既然承你这份厚赐,我便会以十倍报偿。”
淡然低语后,她露出一个神秘而狡黠的笑容,继续哼着小曲转身而去。
静阁之中,昭元帝已经平复了怒气,仍是一派冷然无波,他一个冷冷眼风,仍在窃笑的薛汶也不敢造次,立刻收起了笑容。
“你们怎么看?”
昭元帝沉声问道。 左相一挑眉,竟露出冷厉的杀伐之气,“太后忽然让宫妃省亲,只怕所谋非深,这几日间她就要动手了” 他抬眼望了一眼窗外的晴空丽日,缓缓道:“只怕,这天时要变了” 浅浅的日光照在他身上,阴冷莫测的声调,却让静阁内气氛变得肃杀凝重 一旁的薛汶听了这句,吓得身上一颤,连脖子也为之一缩,“什么?左相大人的意思是,太后要谋逆?”
接到左相冷刀一般的可怕眼神,他苦着脸不敢再说了。
昭元帝漠然听着两位臣子的对话,神色间不见任何喜怒,他将目光移到桌面上的沉金虎符印信上,唇角露出的笑意,却是冰冷而残酷——
“有人以为,手上略多了些兵马,就可以在朕眼皮底下作乱——既然有如此自信,就不妨试试看吧。”
嗓音淡漠微倦,却是胜券在握的气势。“可是万岁,您的身体……”
左相皱眉,心中却有隐忧——昭元帝频频出现原因不明的昏厥,只怕是遭了术者的暗算。
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手,将沉金虎符拈起,放入左相掌中,“这个给你 迎着他惊疑的目光,昭元帝的嗓音,仍是淡然无波,却是说出惊天之言,“若是朕在关键时刻有异状,一切军权便由你来执掌。”
左相目光一跳,随即,竟撂起朝服下摆,郑重跪了下来,“陛下何至于此?”
他的嗓音都有些颤抖嘶哑了,双眼瞪大发红,与平日的冷面大相径庭
昭元帝面如寒冰,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术法诡谲奇能,谁也不能预测,我到底是中了什么——若是到时候,朕神智不清,有所乱命,你们千万不可遵从——实在不行,就把我打昏吧。” 。
他朝左相深深看了一眼,后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紧咬住唇,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
气氛肃杀中蕴含着凄然,一旁的薛汶,也受了感染,嗓音都有些酸涩,“皇上”
“这只是预防万一的周全之论,你们也不必担心成这样——实在不行,我朝也有国师坐镇,必定不会容许敌方的术者为所欲为。”
“哼……国师” ?
提起国师,左相心中便是怒火滔天,他面色阴沉得可怕,冷笑道:“我们这位国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万岁的安危,丝毫不见他挂心”
“也许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也或者,是国师另有计划。”
昭元帝静静说道。
虽是为国师辩解,他神色之间,却也是一片森然沉凝,眼中一片幽深。
左相心中却是咯噔一声,他深谙皇帝脾性,知道眼前之人心绪不好。
“朕,最厌烦的一件事,便是属下不听招呼,自作主张。”
“啊嚏……啊嚏……,到底是谁在诅咒本宫?”
丹离一边怒声娇喝,一边指使着众宫女收拾东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您干脆把整个德麟宫搬回娘家去算了
这是被指使得团团转的所有宫女的内心血泪
只听丹离话音拖长了一转,“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不用带”
话音一落,原本正在忙乱的众人,顿时停了下来。
“娘娘……”,有人试探着问道:“您方才让我们收拾着带回母家的,可都是些宣纸折扇香枕之类,虽然看着漂亮,可都不算名贵……”
你干脆说不值两个钱得了
丹离眼珠一转,笑容无比甜美,“没关系,我父亲一家出身王侯,以前都是锦衣玉食,那些富贵之物,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浮云而已。”
“再说了,本宫这里也没余财啊,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听你在鬼扯分明是你吝啬小气
所有人垂手恭听,心里却都在腹诽:明明深受万岁宠爱,赏赐什么的都是头一份,对待母家却是如此刻薄,这位贤妃真是死要钱的典范
“你们这还在忙呢?”
应声而出的,乃是东侧院的姬悠。
丹离打量着他的穿着,只见他一身冰蓝刻丝的宫装,鬓边戴了全套璎珞头面,虽因才人位阶所限,不得用累凤金钗,通身气质也是尊贵清雅。
“你今天也要归宁吧?听他们说,你要带着梅姐姐回家暂住?”
丹离的问话带着调侃和玩味,却有一丝谁也不曾觉察的深意。
“是啊,她爹是豪商,一年到头在外奔波的,与其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还不如跟我一同回去,也算是我爹多了个女儿。” 〃
姬悠笑着说道,回答可算是滴水不漏。
“也是,人多才热闹嘛……你回家只怕要忙个不停,有她在你身边,也能帮把手。”
姬悠听了这话,目光霍然一跳,心中又惊又疑——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不顾他心怀鬼胎的猜测,丹离打了个呵欠,朝着殿外走去,“午时快到了,要先去拜谢太后呢”
姬悠楞在那里一阵,随即惊醒过来,连忙道:“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随即快步追了出去。
宫妃省亲,虽是匆忙决定,该有的礼数,却是分毫不少。
先至宗庙向皇家列祖祭拜,随后去太后、皇帝处谢恩,午后的时间便折腾在这些冗繁之事上了。 ‘
到了戍初时分,各妃嫔的卤薄銮驾终于出了宫,朝着各家而去,有好事者便在街巷之间追逐争看。
城中各显贵家多有宫眷归宁,其中,最惹人著目的,却是身为降君,已被废为庶人的前唐王家府。
第一百八十六章 平地波澜暗起伏
别人家都是万千欢喜的迎回自家那位,前任唐王家中,却是出了三位嫔妃,其中两女还位属高阶这等闲话传扬出去,顿时引得好事者津津乐道,有促狭的甚至编了歌谣,暗讽前任唐王卖女求荣,望女成凤。
唐王已被废为庶人,虽然受天朝优待,仍住了一所不算太过破旧的宅子,但按旧例却也不能再用朱漆铜钉大门和兽首石尊,只是在匾额上含糊其词的写了一个石府。
今日的石府,却是不同往常。从凌晨起就以净水泼街,缎绸铺地,自街头巷口起;俱系以道帷挡严,周围闲杂人等虽然伸长了脖子,想目睹宫妃省亲这等盛况,却只能透过深帷布料,模模糊糊的看个人影,这些娘娘贵主们生得如何花容玉貌,他们是根本不能一窥的。
石府中门大开,家中男子齐聚门外恭迎,女眷们则盛重装扮,在二门内等候。
前任唐王穿着一件宁绸蝠纹的袍子,模样仍是清癯斯文,却是多了几缕白发,更添三分老态。
他半低着头,一副喜不自禁,惊喜茫然的模样,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示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位穿红衣的宫使骑马来到石府门前,语调平平的通报,却是让等在二门内的前任王后低声哭泣了出声。
唐王的眼中也隐现泪光:自己的爱女,那般骄傲而又睿智出色的孩子,一入深宫便再不曾相见,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说话之间,十二对宫监的队伍已经出现在街头,迤俪端严的队伍中,煊赫华贵的卤薄缓缓行来,隐隐有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帜;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 缓缓行来,一派天下威严,队伍后方是另一顶朱纹飞鸾的坐辇,再看是时,隐约还有一挺云缎小轿,实在是看不真切了。
宫使拂尘一甩,尖利的嗓音让人心头一颤,“娘娘风驾在此,众人还不跪迎?”
唐王眼中的激动泪光停滞了,他轻叹一声,撂起袍服下摆便开始叩拜,身后众人跪了一地,一时间门前人头熙攘,却都是跪伏在地,无人敢擅自抬头。
“父亲大人请起吧。”
恬美含笑的嗓音,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毫无见到亲人该有的激动。
听到这全然陌生的嗓音,唐王却是身上一颤,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凤舆之中坐着的,竟不是他心爱的掌珠丹嘉
他直楞楞的跪在那里,看在宫使眼里却是极不懂规矩的,于是面色一沉,低斥道:“贤妃娘娘叫起,石大人为何毫无动静?”
贤妃娘娘
这四字入了唐王耳中,简直是全然陌生,他楞了一瞬,这才想起是谁,他如梦初醒的眨了眨眼,快速的站起身来,眼光停留在华贵的凤舆上,却是说不出的复杂烦躁
贤妃位列四妃之一,比起“嘉妃”这种以名为号的妃位,是绝对只高不低的,又听说皇帝颇为宠爱她,所以首先入门的,定然是她的车驾
那个庶出的五女儿,在他脑海中的印象是极为稀薄的,甚至可以说,他记不得她长什么样。
体弱多病的玉妃原本就不甚得他的宠,她逝去后,这个女儿就更不在他心上,甚至每年的年节庆典也不多看她一眼。
更何况,后来又出了“那件事”
唐王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隐秘可怕的事,面色变得惨白,眉心皱得死紧,整个人都好似陷入默然的惊恐不安。
“父亲大人,本宫已经累了,先进去休息吧。”
嗓音虽然甜美俏笑,却并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直接告知。
“是是……娘娘一路跋涉,真是辛苦了。”
唐王的话答得很快,却偏偏没有什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