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手抓了一把,抛入口中一个,连口齿也含糊不清了,“宫里的御厨都不会换个花样吗……”
姬悠的目光凝在盒旁那一枝怒绽盛放的晚梅,轻巧的接过,漫不经心的在掌中抛着,“看样子,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对你倒真是眷恋不忘啊……”
“就凭这些蜜饯吗?”
丹离一边吃着,一边表示不满,倒是让姬悠不禁为之气结,“他天天派人送零嘴吃食给你,这份宠爱谁也赶不上!”
丹离瞥了他一眼,“我可是很贵的……一点点零食就想收买我的心吗?”
“哈哈哈哈!”
毫无掩饰的嘲笑声出自姬悠口中,朗朗回荡在宫室回廊之间。
“怎么笑得这般开心?”
梅选侍着一件淡蓝织锦宝相纹宫装,发间一道赤缡重朱钗熠熠垂下,她盈盈而来,宛如风中之莲,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小梅你换上春装了?真真是纤腰一束,婀娜天色……”
姬悠双眼浮上迷醉,心头顿时升起百十句美人如玉之诗。
丹离微微眯开一条缝,“咦?这次的春装好似分外别致。”
她的目光停留在梅选侍的腰间,只见侧部以精致蝴蝶结轻挽,既束起纤腰窈窕,从侧面映出华丽潋滟的蝶舞之美,心思之巧,手工之细,实在让叹为观止。
梅选侍见她果然识货,不禁心头得意,整了整蝴蝶结,这才道:“这是我新制的今春新装,好几位娘娘都觉得好,已经让我一一改过了——只怕今年春天,这种款型也要流行一阵了。”
“你该不会财迷心窍,把浸过水,撕破的雪缎缝补到一起,蒙骗那群妃子娘娘吧?”
姬悠的话简单直白,却一下戳中梅选侍的心肝,非常之痛。她脸色一变,怒目扫去,顿时让姬悠缩起了脖子。
丹离干脆起身,抱怨道:“你们两个欢喜冤家见面就吵,还让我怎么睡啊!”
她起身端详着梅选侍身上衣料,果然锦华熠熠之外,依稀是之前挂在西院里的那些雪缎。
风吹得衣料簌簌而动,有细微的雪白粉末从衣上掉下,落在黑漆明光的木廊地板上,分明醒目。
丹离用指尖微微沾些,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眼角闪过一道明光,随即便挥手甩去。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新的神武右将军已经选定了。”
姬悠想起自己方才去取食盒时听到的消息,若有所思的停了一下,继续道:“神武右将军负责宫中禁卫守备,必定是皇上最心腹的人选,阮七死得如此突然,接替者是谁,只怕朝野已是猜测纷纷了。”
“究竟选了谁啊,不要吊我胃口了!”
梅选侍怒嗔一声,姬悠立刻举白旗投降,“是中郎将沈祢。”
“这人是谁?”
“据说也是皇上军中的旧部,先前只负责宫中禁卫的集训,极为低调的一个人。”
姬悠眼底也闪过一道锐利光芒来,他继续道:“据说此人与熙王私交也甚好,此次就是熙王推荐他升任此职的。”
“熙王?那个与你对剑的人?!”
梅选侍唇边露出一道冷笑,“熙王一心梦想着作皇太弟,于是遍交朝中大臣,手伸得老长,现下连皇帝卧榻都要染指吗?!”
“咳咳……千万不要这么说,要惹祸上身的。”
姬悠左右顾看,随后急声阻止她如此恣意的言论。他见丹离目光楞楞的,于是问她:“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晚上皇上召我去寝宫,我该吃什么菜好……”
“……”
梅选侍无语。
“简直是吃货一个,没治了!”
这是自己偷吃夜宵却理直气壮说人的姬悠——所谓马不知脸长,猴子不知道屁股红,大约就是这等情况了。
丹离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笑的——皇帝宫中的厨子手艺最好,宫女也最漂亮,赏心悦目之下我胃口大开,这也是正常!”
“对,对,这太正常不过了。”
姬悠憋着坏笑附和着,明显口不对心。
“对了梅姐姐,皇上的宫女们也都换了新春装,好似也是你巧思所制?”
梅选侍身上不为察觉的一颤,笑容竟有些勉强了,“是我先剪裁好初形,让宫女们照着做的。”
“也是用了你房里先前挂的这些雪缎?”
梅选侍的手指深深攥入掌心,一片茫然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那是当然,毕竟只是撕开,并不算完全不能用。”
“梅姐姐你真是物尽其用……”
丹离看着她,笑得娇憨而茫然,却又似别有深意。
第一百十四章 尤待昭阳日影来
“什么?皇上又召了石才人侍寝?!”
淑妃面上一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了。
她拿起刚收到的信笺,仔细思量之下,心中却是又怒又噪。
“太后说要提前回銮——五台山天寒地冻,山路陡峭,为何现在急着回来?”
她喃喃自语道,手中的信笺无意识的折起,放下,周而复始。
原本太后是她的至亲,也是她的靠山,但此时被她发现,自己进宫几月,却丝毫不曾得幸,反而让一个臣俘之女占了盛眷——太后若是知晓,只怕是会怪她无能!
淑妃额头微微见汗,更是辗转难眠,想了大半夜,却惊觉更漏声声,雨声潺潺,第二天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喉咙疼痛,竟是着了风寒!
侍女们慌忙送上热茶,又有人急着去请太医,在床前忙个不了。
淑妃唇色发红,口中一阵发苦发涩,眼冒金星之下,心头烦躁又生。
她一闪身避过宫女奉上的羹汤,断然道:“我不喝,快给我拿走!”
“娘娘,这是太医开的药,您还是尽早服下才是……”
平时最得她信重的贴身女官上前劝说,却险些被汤药泼了一身——瓷器落地的声响在殿中听来格外清脆!
“娘娘息怒啊!”
众人心下一震,背上冷汗直冒,纷纷跪倒在地求饶,寝殿中顿时寂静一片,只剩下苏合香的白烟氤氲熏染,却让人更加喘不过气来。
淑妃冷笑了一声,双目扫过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人们,不耐的轻呼一口气,压住心头烦躁,淡淡的说了一句,“你重新盛一碗来吧!”
女官如蒙大赦,连忙亲手去舀了一碗,躬下身,将碗小心翼翼的凑到淑妃唇边。
淑妃喝了几口,便苦得直皱眉,此时她的鼻端嗅见一种隐约的香气——虽然淡,却似茉莉一般的清香。
淑妃捂住鼻子,却越发皱起了眉——她从小就有不足之症,茉莉丹桂这一类的花香一旦嗅入,就会狂咳不止。
剧烈的咳嗽声尖锐急喘,好似整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来,众人慌作一团,递水的,出门催太医的,简直乱成一团了。
好容易停住咳嗽,淑妃只觉得胸肺间一阵火辣辣的痛,她一把攥住女官的裙角,冷喝道:“你身上抹了什么?!”
女官的衣裙被骤然拽住,留仙裙的褶边飘散而开,从淑妃指尖滑过,留在她手上的,竟有几点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
淑妃声调猛然提高,尖利之外,更带一种阴森诡秘的意味,顿时让女官吓得双腿一软,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婢妾、婢妾什么香料也没擦啊!”
女官连声叫冤之下,淑妃直起身子来,扯过手边衣料仔细端详。
“是这衣料本身就沾有的。”
她声音冷淡,却吓得女官心头一阵狂跳,不待她辩解,淑妃的目光停在那别致妩媚的蝴蝶腰带上,“这套春装倒是挺俊俏的……”
淑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端详的目光让女官一阵心惊肉跳,顿时语无伦次了,“这是宫外新近时行的新款,是梅选侍亲手裁制的啊!”
“梅选侍……就是和石才人同住一殿的那个豪商之女?”
淑妃的目光一跳,那阴冷中混合着兴奋的光芒,让女官越发簌簌发抖起来。
……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云龙盘踞的鎏金熏炉之中,银炭低燃出暗红的光芒,整个寝殿里一片暖融。
雪白手臂伸出珠帐之外,取过小几上的茶盏,仿佛是一边轻笑着,一边啜饮着。
低低的喘息声响起,随即却被什么堵住了,只剩下丝缎衣料的轻微摩挲声。
“你前几天又偷溜出宫了?”
昭元帝凝视着身下之人——丹离盖以锦被,只露出白生生一片肩颈,他的眸色一深,手掌触及她的敏感处,引得她蓦然一颤。
“是啊,还是外面街市上的东西好吃……”
丹离面上露出一片嫣红,仍是三句不离吃喝。
昭元帝霍然大笑,醇厚嗓音震得帐纱微动,“我小时候住在金陵城里,也是最喜欢街边的小吃摊子,手里捏一把铜子,能从街头吃到街尾,羽织也陪着我吃到肚子溜圆——”
他的话戛然而止,好似意识到自己又提起了那个禁忌尘封的名字。
丹离听到吃就双眼发亮,好似根本没听到“羽织”二字,她兴致勃勃道:“我们金陵城除了海棠糕,还有什么好吃的?”
昭元帝为之失笑,“海棠糕倒是雅俗共喜之物,难得你们在深宫里也知道——但是一些茶楼里的小吃,你恐怕是听都没听过……”
鬼使神差的,他开始讲起一些平民吃食,“茶楼里吃的酒鬼兰豆,都是一碟一碟盛上来的,只要花两个铜子买了一碟,便可免费的续吃下去。”
“还有油炸酥骨,虽然是被剔起肉后剩下的,但若是厨师手艺了得,那滋味简直比什么山珍海味还好……”
他双眸闪着光,暗夜漫漫中,仿佛已是悠然神往,“还有一味小食最是销魂——就是城东吉庆馆的咸菜。”
“凡是前去看戏的,都送这么一碟,这是极贱的吃食,却腌制得风味独特——只可惜,那一次羽织见不得有人欺负卖唱女,一怒之下我们跟恶少打了起来,那露台柱子年久失修,竟倒塌下来,我们吓得再没敢去这家。”
今夜,他已是第二次提起那个名字了。
倒真是旧情难忘啊……
丹离眼中闪过一道幽光,随即却在脑中想象这样一副鸡飞狗跳的打斗画面,顿时笑得直颤,连被子都滑下半截,露出胸前旖旎春光。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珍藏的“那时候”。
那时候念念不忘的小吃美食,此时想来,已是隔了千山万水,时光荏苒。
如同他记忆中的咸菜,自己梦境中,那永远难忘的粉圆。
俱往矣。
昭元帝见她笑了一阵,随即却敛起欢容,呆呆的想起了什么,竟是入了神。
“你在想什么?”
丹离身上一颤,才是如梦初醒,正要回答,却听殿门一声轻响,隔着珠帘入雾,一道圆团声影疾奔而来,箭一般的射到床上。
“麻将?!怎么是你!”
丹离一阵头疼,未及责怪,却眼尖的发现,麻将口中衔着一片衣角,仔细一看,竟是梅选侍身上的料子。
“梅姐姐出事了?!”
第一百十五章 百炼钢成绕指柔
丹离蓦然惊起,手忙脚乱的穿起了衣裙,夜风从窗边脉脉而过,她冷得打了个寒战。
昭元帝侧过身来,透过重重帷幕静看她忙乱惊惶的模样,声音低沉,却并未动怒,“你担心她?”
“是啊,梅姐姐一直很照应我的。”
丹离忽闪着水眸,好似有些心烦意乱。
她匆匆起身,也来不及跟昭元帝告罪,心急火燎的出了殿门,来到廊下。
宫灯幽明,寒气扑面而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被宫人阻拦在外,云鬟雾鬓,却是身姿绝美——
姬悠!
丹离快步走过去,拉了他到了一旁,急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是淑妃做的好事!”
姬悠虽然竭力平静,眼中却冒出焦急的光芒来,“她指称小梅在她贴身宫女的新衣上下毒,眼下已经把人押到了暴室之中!”
什么?!
丹离双眸一闪,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摩挲那衣料时,无意间蹭下的白色粉末。
她睁圆了眼,一脸懵懂地惊问道:“淑妃中毒了?”
姬悠冷笑了一声,“她只是咳嗽不止,人却是好端端坐在轿中!”
丹离正要再问,未央宫管事女官已经在回廊另一端连声咳嗽示意。
姬悠见丹离仍是娇憨不明所以,揉了揉她披散的一头乌发,目光停在她单薄凌乱的衣着,以及颈间的红痕上。
他的目光暧昧带笑,即使厚脸皮如丹离,也面色微红,低下头去。
“去求皇上——”
他贴着她的耳边低声一语,随即在女官们赶人的严厉目光下匆匆离去。
丹离迷迷噔噔的走回寝殿,却见床头微明,夜明珠的冷艳光华吞吐不定,昭元帝倚在床头,正披衣拿了一册书卷在看。他的脚边,麻将蜷成一团,正在打着幸福的呼噜。
死猫!你倒是吃得下睡得着……!
丹离瞪了它一眼,下一瞬,却蓦然惊觉,昭元帝正以兴味调侃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心头一惊,却仍是大大咧咧的不施礼,光着脚上了床榻,随后迫不及待的钻进温暖的卷被之中。
她宛如八爪鱼一般抱紧了他的脊背,却偏偏不睡觉,只是拿自己柔嫩的脸颊蹭着,在他颈边幽幽吐气。
“半夜三更,你这是在闹什么呢?”
昭元帝一把揽住她,制止这种胡闹点火的小伎俩,并顺势将人拖入怀中。
“淑妃把梅姐姐抓起来了!”
“哦?”
昭元帝微愕,却也并未多加追问,丹离等了片刻,终于忍耐不住,轻摇他的肩头道:“天寒地冻的,梅姐姐被关在暴室那里会冻坏的!”
“淑妃身为四妃之一,原本就有匡正宫闱之责。”
昭元帝嗓音淡漠,不知是在说真的,还是故意逗她着急。
丹离气得鼓起腮帮,恨恨地盯着他,随后泄愤一般踹着被子。
“哈哈……”
低沉笑声在她耳边响起,连卺被都震得微动,丹离气得胸口起伏,恨不能咬他一口来泄愤。
摄于某人淫威,她终究只得负气地别过头去,不去理睬这一阵坏笑:“淑妃果然不愧是太后亲自挑选的,连您也要给她几份颜面。”
强势的力道迫使她转过头来,幽暗不明之中,两人面容无限好近,昭元帝眼中闪着莫测的光芒,“你这算是在挑拨吗?”
丹离气得睁圆了眼瞪他,“你这算是纵容淑妃欺负我们吗?”
黑暗中,她负气咻咻,糯软声音听起来却仍好听得紧。
“好了好了,别闹了。”
“我不管我不管,把梅姐姐放出来!”
丹离白生生脚丫子又开始踹起了被子,左右摇晃之下,顿时把被子卷成一只蛹,
这要闹腾到什么时候啊!
昭元帝面色一沉,正要训斥她不许再吵,却见灯火明灭的帐头暗处,她眼角盈盈,正蓄满了晶莹泪水。
他心中低咒一声,很是挫败的叹了口气,两人眼对眼的僵持一阵,昭元帝终究扬声召唤宫人。
他不顾一旁丹离欣喜的眼神,不耐的沉声道:“传朕的口谕,梅选侍嫌疑未清,继续羁押,暂时移出暴室,禁足于别苑。”
丹离听得要继续羁押,面露苦相,最后听说至少可以不用在暴室受折磨,心中总算一宽。
尚仪女官低声答应,率身后四人上前来替两人整理衾被,又换了熏香。
她们靠得极近,华衣婆娑之间,丹离又嗅到那种茉莉一般的清香,她伸出手,一把拽住女官的裙角。
女官愕然惊呼,丹离感觉自己手指上又染上了几点粉末。
“你又在搞什么鬼?”
昭元帝以为她顽皮戏耍,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我觉得这件襦裙挺别致的,所以想多看看嘛!”
丹离继续捉着裙角不放手,仔细端详,果然腰间也有一只别致妩媚的蝴蝶系带。
尚仪女官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她发觉昭元帝也注意到自己新衣的款式,顿时心头一颤,跪地请罪道:“万岁赎罪,是奴婢行为僭越了……”
昭元帝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却是让人心头一震,“你身负纠正宫人仪容之职,自己却不能以身作则,擅自把宫服改成这般模样,是要引得谁人注意?!”
尚仪女官听着这诸心之语,面色已是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之下,心头那一星半点的旖旎之思,却早已飞至九霄云外了。
昭元帝英武冷峻,宫中近身伺候之人,或多或少都动了些心思,她听闻梅选侍裁制的宫裙别有一番妩媚风致,宫人趋之若鹜,不免也出重金购入一件,没曾想竟会有这等天降雷霆!
她头脑一片昏沉,不自觉地泣声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