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蓉见赵胜变了话题,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扭捏,不觉目光复杂的看了他片刻,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垂下眼帘一边继续挽袖一边幽幽的说道:
“外头的事就那些,哪有什么好说的。爹原先整日在外头奔忙,一年也回不了几回家,就算是回来了,除了督促我和哥哥练武,整日都是不苟言笑,半天都难听见他说几句话。我和哥哥从小只跟娘亲,都没觉着爹是家里的人……听娘说,爹小时候在乡里势单力孤受人欺负,实在过不下去了方才跑出来投奔师门的。”
“噢,原来冯首领是这样当得墨者。”
“嗯。我们家几代单传,爹没有什么亲近的兄弟,在乡里是独门小户。后来爷爷死的时候爹年岁还小,那些远支的本家便算计上了家里的几亩薄田,派役派饷什么的总是往爹身上压。爹势单力孤哪里斗得过他们?后来在乡里没办法再立足了,这才和刘师叔一起跑了出来。”
“刘师叔?”
“就是叔段哥的爹爹,那年跟爹一起……一起走了。”
冯蓉想到爹娘的惨死不觉黯然,心思瞬间不知跑到了哪里。赵胜见触到了她伤心处,不免也是一阵沉默,但转念间一想,却又似乎从冯蓉的话里悟出了些什么。
冯文是在家乡过不下去方才跑出来的,这些话听起来怎么与赵国如今面对的局面如此相似?然而冯文斗不过那些本家还能选择逃跑,但赵国即便陷入窘境却又能往哪里跑……
赵胜突然之间心灵福至,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世事如棋那句话果然没有错,这天下的事便仿佛一盘棋局,当年赵武灵王为兴赵,以进攻中山和群胡“做劫财”开始胡服骑射;安平君赵成他们为拿回失去的权力,借“两子并立”事件“造劫”发动沙丘宫变;赵成死后,李兑虽然拉拢宗室,却又不肯将封地用人用物权还给诸封君,何尝不是要以此“做活”以控制权力;自己为扳倒李兑,跳出邯郸借用魏国的力量,现在又在为牵制秦国借征伐楼烦匈奴之机岂也是在“做活造劫”;而某人或者某些人为了敲山震虎,搅乱赵国朝堂人心逼迫自己退兵,何尝不同样是在“造劫”?
赵国国内如此,赵国之外同样也是如此,秦国借用齐王的野心拉拢齐国对付赵国是在“造劫”;燕王派秦开来赵国传递机密看似被逼无奈,但又何尝不是他看到燕国经过二十多年发展已经有了力量,准备以赵国为平衡,借秦齐互帝之机“做活”跳出齐国控制呢?
好一群棋手……
赵胜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当日跟徐韩为所说的“赵国既赵胜、赵胜既赵国”并不含丝毫伪意,毕竟作为赵国公子,如果赵国亡了他便再没了出路,再加上他知道长平之战赵国大败以后被白起坑杀四十余万兵卒,从此拉开了秦国并吞天下的序幕那件大事与历史上的自己有很大的关系,这就更让他感到时不我待了。…;
然而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正去解决却又是另一回事,这个世界虽然因为赵胜的蝴蝶效应已经迥异于原先的历史,但赵国四战之地的窘境却依然没有丝毫改变,西边秦国是虎,东边齐国是狼,南边的楚国虽然与赵国隔着同为三晋的韩魏,但争霸中原的野心又何曾消失过?这就意味着不管赵胜想先从哪边打开局面,在没有稳定后方的情况下,身后都会有牵制力量,最终只会让他什么也做不成。
即便不去考虑外部的事,单单赵国国内的牵制力量便已经足以让赵胜寸步难行了。什么变革,什么图强,在有些人眼里根本比不上自己的私利,如今赵胜还什么都没做,只是为北征向他们借了些钱,他们便忍不住跳了出来,赵胜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当真铺开了搞变革他们又会如何。
这些人都非易于之辈,赵武灵王的前车之鉴不远,内外交困之下如果不能亲手创造一个好的局面,徐徐而进先变革图强再争霸天下的路根本走不通,秦齐楚诸强不会给赵国这个机会,宗室中那些守旧的人同样不会给赵胜机会。那么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也只有想办法在别处“落子”了……
这一步棋应该如何走……赵胜感觉脑子都疼了,顿时对自己在历史知识上的缺乏痛恨无比,作为一个穿越客,居然只知道廉颇、蔺相如、乐毅这些历史名人,实在是失败无比,要是能够提前知道些历史细节该有多好啊。
嗯?历史细节,乐毅,稳定的大后方……对,乐毅!赵胜眼前忽然一亮,心胸瞬间开阔了许多,谁说当真不知道一丁点历史细节,这不说来就来了么?
“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妇人之仁可行不通,该狠下心来的时候就得狠下心。既然都是弈棋高手,我不妨陪你们好好手谈一局。”
赵胜心里一阵兴奋,抬手正要向胸前撩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右肩上一阵疼,就仿佛被人抬手紧紧一扣,紧接着又被什么坚硬带刺的东西猛地刮蹭了一下。这疼痛虽然不是很强烈,却来得实在突然。赵胜猝不及防登时挺紧腰倒吸了一口气。
“哎呀,公子!我,我走神了,刮疼了吧?”
赵胜想心事的工夫,冯蓉也正在心思满腹,一会儿想到爹爹的惨死,一会儿又在为自己现在的左右为难满心酸楚,早就把娘传给她的那些手法技巧抛到了九霄云外,走神之下顿时忘了十指之间抓的到底是什么,出于拿剑的习惯使然右手便不由自主的满把抓了下去。
冯蓉要是仅仅抓下去倒还没什么,可她因为长期握剑,手掌接近手指根处早已经磨起了茧子。这茧子虽然不厚,但长年累月与剑柄摩擦,难免会磨出些刺来,要是扎上一下实在提神。
“大姐,杀鸡拔毛也用不着这么大力气吧。”
赵胜猛然回过了神来,回头见冯蓉赤着双手一脸的不知所措,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要是不吭声倒也罢了,这句话一出口,冯蓉立刻双颊飞霞,微微蹙着眉羞恼的道:“我早就说我不行了,粗手笨脚的,可蘅儿她非得……”
冯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猝然间刚想站起身来,那边赵胜却一脸讪然的抢先抓住她的手笑道:“好了好了,我只是随口说笑罢了,你怎么这么当真,连粗手笨脚的话都出来了?”
“可,可我这么笨,公子也不嫌?”
你还不如骂我几句让我心里舒坦呢……冯蓉被赵胜话说的差点哭出来。赵胜笑了一声,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一边抬手磨挲着她的手心一边柔声说道:
“你又不是府里自小养了伺候人的使女,不会做这些就是笨吗?你是练武之人,英姿飒爽才应该是本色。我虽然一直没说,却早已看出你这些日子在府里憋屈坏了。蓉儿,你身子若是当真恢复好了,倒不妨到刺马军去帮一帮刘元他们。”…;
“公子,公子这是要撵我走么……”
冯蓉心中一阵凄凉,君府自有君府的规矩,更何况公子还是一国相邦,如何会让自己的妻妾出头露面惹人笑话,再说自己又不像蘅儿那样自小照顾乔公心思细腻,手里眼里都有活儿,怎么可能讨得公子欢心,公子这样说必然是委婉之意了。
冯蓉心里本来还在挣扎,但想到此节反而坦然:罢了,罢了,本来就不该属于这里,又何必奢求,这样何尝不是个对谁都好的结果……
赵胜只当冯蓉误会了自己,如何能想到她会有这些心事,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才道:“我怎么会赶你走?如今冯夷他们都不在邯郸,刺马军里没有几个能压住阵的人。乔公虽然受冯夷所托帮着筹备,但他对赵墨来说终究是外人,有些话实在不好说。你虽是女儿身,赵墨的人却服你,若是出面就等于我亲自前去运筹,我还能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知道你是一只野鹿,应该在山林莽野上奔跑,我若是只想着自己颜面如何,即便给你再宽敞的华屋,再珍奇的珠宝也只是困住你,却无法让你开心。我绝不会那样做,别人要是侧目那便随他们去好了,你只管放心帮我就是。你……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要这样呢……冯蓉此刻早已经控制不住眼泪,尽力地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没……沙子迷眼了。”
“这屋里哪来的沙子啊!”
赵胜顿觉无力,嗵的一声坐回了池子里,顿时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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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虽然让乔端去休息,但乔端最终还是坚持跟着赵胜去了白府。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路上除了平原君府的灯笼照明便在看不到一丝光亮。邯郸城巡夜的兵卒都是有眼力件儿的人,就算离得再远,只要看见这大队人马的规模和架势,不用猜也能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谁还会上来找晦气。
中国的礼节是越往后发展越少,先秦作为文明发端反而是礼仪最繁琐的时代——当然了,至于守不守还要看个人表现。赵胜对许行以师礼相迎,这又是第一次去拜见,礼节丝毫不敢怠慢,车驾到了白府的偏门便停了下来。
白家虽然不敢去比各个君府,但在邯郸也是数得上号的府宅,论规模恐怕比有些卿士府还要大些。府大人多规矩自然也严,像偏门这种主家一年都来不了几趟的地方从来都是天黑就闭门,仆役杂差们谁要是回来晚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外头过夜。
太阳一落山门房便早早的闭了门,这时候头一阵觉刚刚才迷糊舒服,突然听到有人在外头梆梆的敲门,虽然多少有些恼,却并不想去理会,翻了个身便接着睡了起来,然而今天却奇了怪了,门外的人好像是跟他卯上了劲儿,他越是不想动,敲门声反而越响。门房登时着恼,腾的一声坐起身便从榻上跳下来大步跑出了屋去。
“敲,敲。这他娘的都什么时辰了?喝了猫尿便老老实实在外头醒醒酒。再敢敲小心老子报上家主把你剁碎了扔外头喂狗!”
“小哥叨扰,老朽是许行先生的好友乔端,还请开一开门。”
门外答话的并非什么喝了猫尿的晚归醉鬼,反而是一个老者。门房顿时大感意外,虽然不愿开门,但听到“许行先生”四个字却又不敢怠慢,犹豫了片刻方才取下了门闩吱呀一声略略开了条门缝向外伸出了头去。
乔端见总算喊出了人,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赵胜便忙恭恭敬敬的向门房执礼道:“实在是叨扰,麻烦小哥请人去看一看许夫子睡了没有,要是睡了便不要惊动,若是还没睡的话,还请通禀一声,就说……”
“老丈你没见天晚了么。”
门外明火执仗、人影乱晃的景象早把门房吓了一跳,他眼花缭乱之下一时半会儿根本闹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唯一的反应只有“闲事莫惹”,哪还有心思去听乔端说了什么。…;
乔端笑道:“是啊,就是因为天晚了,所以才请小哥先去看看,要是许夫子睡了我们便不打搅了。噢,还请小哥千万不要惊动许夫子。若是没睡的话你再通禀一声,就说平原君公子求见。”
“平平平平……我的个娘哎!楚楚楚楚楚楚…………楚楚管事!哎哟,我的脚……”
门房定定的看了乔端半晌,突然像是发癫了似的折返回身便跑,一路上跌跌撞撞、鬼哭狼嚎,登时闹了个鸡飞狗跳墙。他如今心里算是彻底怕了,还什么把人家剁碎了喂狗,就凭刚才骂的那两嗓子,人家反过来把咱剁碎了喂狗还差不多。
赵胜早就料到这位必然难免些惊讶,但哪曾想他反应会这样激烈,哑然了片刻方才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对乔端道:“咳,乔公,我看咱们也用不着等了,进去吧。”
……
不大会功夫以后,一个褐衣短装的中年人匆匆的跑进了白府深处的一座幽静小院,他抬眼看到正堂里还亮着烛光,这才一路小跑推门走进了厅去,向坐在几后翻看着竹简书册的一名须发皆白的短衣老者拱手禀道:
“先生,平原君公子胜前来求见,现在正在偏门外候着,先生见不见?”
“谁?”
老者放下书册愣了一愣,紧接着目光猛地一跳,双眉一皱埋怨道,
“哎呀,陈相,我说你这是实在呀还是傻啊。人家平原君这个时候来,走的又是偏门。你也好意思摆臭架子?真是;这么大的人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快,帮我把鞋找来。”
说着话老爷子用手轻轻一拄地便站起了身来,动作竟然极是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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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四章是后头整部书的铺垫,线索一多难免显得有些啰嗦。海涵海涵。
第五十九章 世外人(上)
夜静声自远,经那门房这么一折腾,赵胜就算想低调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见被踩了尾巴般的一阵子鬼哭狼嚎过后,白府之中登时尽人皆惊,不过片刻工夫,府中大小管事已是全员而动。由于家主白瑜去了武安,一大群慌忙整着衣衫的“座上门客”在大管事的带领下呼呼啦啦往上一拥,纷乱的见礼迎谒声中,任谁都赔上了小心。
他们不赔小心也没办法,这位久闻其名的少年公子可不是什么“善类”,眼睛毒的很。沈仲沈先生不就是死在了他手上么。虽说传出来的正式消息是沈仲在武安行刺事件中被君府护卫乱中误伤而死,君府后来还专门派人赠金致祭,可又据不可靠小道消息说,沈仲并不是被误杀,而是因为见礼时礼数不周,被平原君看出跟那个刺客有什么牵连。沈仲自己找死谁也没办法,可就算你本心纯良,万一今天也因为礼数惹了平原君怀疑,那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姑娘,姑娘,平原君过府来了!”
内院深处一座雅致的小厅门口,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像只蝴蝶似地飞了进去,看见几案后的白萱,连忙蹦豆子似地禀报了起来。
“平原君从云中回来了吗?”
飘摇的灯烛之下,身着鹅黄色稠衫的白萱正端坐几后复算着账目,听到丫鬟的话,不觉微微张开小嘴霎目向她望了过去,手指间的毛笔轻轻一顿,立刻在绢面上落下好大一块墨痕。
小丫鬟见此抬手掩住了唇,嘻嘻笑道:“嗯,听说是来拜见许先生。少主不在家,大管事生怕差了礼数,让人来问姑娘和少夫人是不是去代为见礼。”
“大晚上的……哪有女眷拜见外客的道理……”
白萱看到小丫鬟那副表情,脸颊一红顿时有些着恼,但最终还是低下头一边继续忙活一边轻声说道,
“平原君是来拜见许爷爷的,三哥在不在家都是一样。你去跟大管事说一声好了,若是平原君问起来,请他代为致歉就是。”
白萱语气颇似平静,但说完话却像是怅然的顿了一顿。那个小丫鬟自小贴身伺候她,还能听不出她这些话心不由衷,忙忍住笑道:“哦,那奴婢就按姑娘的吩咐去说了。”
说着话小丫鬟转过身慢吞吞的开始往外走,心里还没默念到三呢,果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白萱略略有些慌乱的声音。
“韵儿回来,谁让你走了?”
小丫鬟等的就是这句话,闻声连忙转回了身来:“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这时候一阵纷乱的人声渐渐从院外不远处飘了过去,白萱不由敛住气默听了片刻。她倒没什么心情去理会小丫鬟的揶揄,但还是犹豫了犹豫才道:“许爷爷年纪大了,平原君这时候来,若是谈的久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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