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冶铁作坊。那作坊虽然实在没法跟现代的钢铁厂相比,但高耸的棚屋之下成群的赤膊壮汉穿梭忙碌,几个诺大的铁水炉老远便让人感觉炙热扑面,多少还是有些壮观的。
“那是什么东西?”
赵胜并没有靠的太近,远远地打量着作坊里的景象,当看见其中一个铁水炉近处有几个人汗流浃背的鼓捣着成排的皮囊,不觉伸手一指惊声问了出来。
郭纵顺着赵胜的手指望了过去,连忙应道:“禀相邦,那是排橐,往铁水里鼓风用的。”
“鼓风用的?!”
“诺,正是鼓风用的。”
当听到郭纵说出了确定的话,赵胜的眼泪都快下来了,突跳的心里暗暗想道:郭大爷,你简直就是俺亲娘!
第三十九章 武安行(下)
晌午时分艳阳高挂,平原君府待客暖阁中一派明亮。蔺相如与白瑜据几宽坐,面前几案上的精致陶盏中飘着袅袅虚烟的正是香茗。
这两杯香茗自然来自于乔端昨天才收到的极品聘礼。乔老爷子虽然是收礼的正主儿,可茶叶刚刚到手便被蔺相如和范雎讹去了大半。当然了,现如今府里三个顶级门客在赵胜那里亲疏远近毕竟已经有所不同,所以为了堵住赵胜的嘴,蔺相如和范雎偷偷一合计,讹来的茶叶便又有一大半重新回到了赵胜手里。面对这么明显的主动上交保护费做法,赵胜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们交给邹同留着待贵客,于是白瑜便在第二天的晌午有幸成为了第一位品茗人。
“公子带着范先生去武安了?不知武安那里……”
白瑜可不是为了喝茶才来的,听蔺相如说赵胜去了武安,不觉哑然地问了出来。蔺相如笑道:“公子只是说有要事,具体做什么却没说。”
白瑜清楚赵胜以相邦之尊亲自跑去武安必然事涉重大,蔺相如就算知道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连忙点头道:“公子既然去了武安,怕是得几天才能回来,在下走得急来不及面辞,公子若是有别的交代,还请先生明告。”
白瑜这些日子对赵胜贴的很近,但是又刻意保持着距离。这些事蔺相如都是看在眼里的,见他话音里带着石头落地的味道,忍不住笑了一声才道:
“公子说邯郸这边的学宫刚刚开始筹办,一时半会儿名声怕是难以打出去,所以想请白少主回临淄帮忙传一传,若是能多请几位稷下先生过来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另外许行先生虽然已经答应来邯郸,只是不知道他那两位高徒陈相和陈辛先生是什么意思,白少主到了宋国以后还请多劝说劝说,最好也能将他们两位请过来。”
白瑜应道:“诺诺,请先生转禀公子,在下记住了。”
蔺相如点点头笑道:“那就好。别的没什么了,公子走之前交代在下和乔公为少主设酒饯行。既然白少主今天来了,只管宽坐就是,蔺某这就去请邹管事安排。”
白瑜事儿正多呢,哪有功夫留下来吃饭,忙推辞道:“不敢不敢,公子和两位先生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家里还有些事,还请先生恕罪。”
“噢,是这样……那也好。”蔺相如心里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似地转口笑道,“对了,白少主,你猜乔公今天去哪里了。”
白瑜哪能想到蔺相如为什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乔端身上,不由一愣,忙附和道:“在下也正奇怪呢。噢,是不是忙学宫的事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蔺相如摆了摆手笑道:“嗐,乔公老腿老脚的,哪里还跑得动这些事?白少主这是来得不勤,没能赶上昨天晚上的热闹。昨天公子对乔姑娘重礼相聘,乔公年纪大了,又多喝了几杯,这不到现在还没起呢么。”
“呃……呵呵,公子身为赵王王弟,这样做,这样做实在是……”
白瑜做了多年的生意,这点弦外之音还能听不出来?尴尬的笑了两声,忙用别的话敷衍了过去,不大时工夫告辞出来,坐到马车上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喘了口气。
白瑜这样连推带逃也是无奈之举,自从认识赵胜以后,他便感觉自己纯粹就一受夹板气儿的命。赵胜不论魄力还是胆识在当世权贵之中都可称一等一,白瑜清楚攀上这颗大树,进而将邯郸定为白家生意的核心,远比以漩涡一样的临淄为根基容易发财,所以上次回到临淄以后便劝父亲早作打算。白铎当时倒是也动心了,可等白瑜转弯抹角地提了白萱的事以后,老爷子当场便拉长了脸,丝毫不容置疑的说了一句话——让那丫头快点滚回临淄来。
“滚回临淄”四个字算是给白瑜吃了定心丸,可是他又怕赵胜有什么想法,所以回到邯郸后曾多次试探过赵胜和白萱的意思,然而令他极为郁闷的是,这两人好像串通好了似地,根本就不往他引的路上走。白瑜看不出态度算是彻底犯了踌躇,最后心下一横,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先把白萱这个祸根弄走再说。反正这丫头只要离开邯郸,剩下的事儿就跟自己没关系了,管他最后会怎样呢。;
这一切白瑜打算的都很好,毕竟赵胜肯跟他亲近并不是为了白萱,就算把他们拆散了,这棵大树依然可以攀得住,中间那点小芥蒂根本算不上什么。然而今天蔺相如的话却又让他犹豫了起来,登时弄了个左右为难。
这事儿实在是难办,虽然这个时代士人们清高的很,赵胜绝不敢为了一个女人让蔺相如帮着他耍阴谋,但蔺相如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不能排除是他看出了赵胜的什么心思而主动向自己示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这样把白萱弄走恐怕就会真的得罪赵胜了。
白瑜头疼不已,转念间突然又想到了武安两个字,猛然间便坐直了身子。武安那地方白瑜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这些年他接手白家在三晋的生意,一直想插手利益颇丰的冶铁业,曾多次与武安郭氏以及另一个冶铁大家族卓氏进行过接触,只可惜郭卓两家根深蒂固,绝不是他们白家想插手便能插进去的。那么现在平原君突然去了武安,会不会……
“快,赶快回府。”
白瑜狠狠咬了咬牙,急忙催促驭手快马加鞭,一刻多钟以后,马车转入邯郸白府,白瑜慌忙跳下来快步向白萱的住处走了过去。
…………………………………………………………………………………………………
邯郸城南多有穷困人家,破破烂烂的院落不少,敝衣褴褛的男女来往其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突然来了个绸缎衣装,反倒免不了被人多看上两眼。
正午时分,一个矮个鼠须、穿着一身锦袍的中年汉子闲散无事的从北边踱入一条鄙陋小巷,错眼间看见蹲在巷口石台子上晒暖的两三个闲汉神色古怪的连连望他,不觉抬袖遮了遮脸,下意识的便加快了步伐。又向前行了十几步远,接着一转闪身走入了一处柴扉小院。
那院子里只有三间东倒西歪的泥坯小屋,门楣刚刚高过头顶,鼠须汉子轻轻推开木门,接着便被里边冲出来的霉味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
“老五,咳咳,你也受得了。”
鼠须汉子皱眉捂嘴的走进了屋去,看见一个袒着窝胸毛的高壮黑汉子盘腿坐在里间的土塌上,忍不住埋怨的嘟囔了两句。
黑汉老五早已看见了鼠须汉子,往地上一跳,趿上鞋往前迎了两步,虚虚的一拱手道:“有劳三哥,事情可确切了?”
鼠须汉子皱着眉走到塌旁,弯腰伸手掸了掸塌沿上的土坐下了才道:“嗯,家主那里我也没敢挑明了问,不过听他的意思,确实如你所探。”
“太好了。此事城里难做,老天总算开了回眼。”
老五兴奋的用右拳在左掌里狠狠砸了一下,提眉说道,
“三年筹谋,两年苦挨。哼哼,老子兄弟几个白受罪了么!”
鼠须汉子见他满脸的兴奋,又不觉皱了皱眉道:“老五,我欠你一道,如今也算是还了,绝不去拦你。不过还得提醒你一句,此事成与不成,你怕是都保不住这条命了。”
老五闻言不由沉了沉脸,嚯的一转身道:“当年铁鹰让我们兄弟做那件事费了的心血钱财何止万千,老子本以为那样干完断了他们的后路就能功成,所以才伸手帮的忙,谁想最后不但功败垂成,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裳。哼哼,老子反正也没脸回去了,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鼠须汉子颓然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瞒着铁鹰这么干,不怕坏了他的事么?”
“坏事?”
老五不屑的哼了一声,
“铁鹰年纪大了,又做那么大的官,天天跟大王朝臣们磨牙,做事早就犹豫了。如今局面哪需要那么多顾全,只要动这一发便能乱全身,到时自然一溃千里。哼哼,他们顶多能见到我弟兄几个的尸身,却永远也别指望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此做,我也算对得起铁鹰这二十多年的栽培了。”
第四十章 铸锻
“铁兵……铁兵难成。恶金这东西之所以称为恶并非因为色黑,而是因为极难像铜一样锻造,只能铸型,而且虽然比铜硬,却又极脆,即便退火也好不了多少,做些犁耙之类的农具或者铸铁鼎倒是可以,毕竟与硬东西碰撞的少,脆一点也不要紧。但做兵器却只能做些短小的铁匕、戈头、箭簇或者夹铜为刃之类的东西,再或者铸成小块的甲片坠成铠甲。像魏国的铁甲军用的就是这种退火铁甲,要是用这东西代替铜兵利刃通行军中,实在是,实在是……呵呵。”
“生铁么,里头含碳量太高当然会脆,高温退火又难以把握火候,脱碳层薄得很。可你们也不是做不出钢剑啊?郭家主看看我这把剑不就是钢剑么,上边还刻着铭文——武安郭氏。”
“生铁?钢剑?含,含炭……噢,好好……相邦这柄剑确实是小人家里锻铸的。不过相邦有所不知,这种能锻打的好铁实在是万中挑一的东西,须极少含杂质的上好丑金石才能铸造锻打。这种丑金石极难找到,就算能找到,锻造之时中还要经淬火等等繁琐工序才能做成。能像这柄铁剑一样好的,全天下怕是不会超过五十把。呃,相邦,您刚才说铁中含炭,不知可是精炭、竹炭之类的东西?”
“%&……差不多吧。不过既然这柄剑能锻造,那么就说明别的铁也行,郭家主就没多想些办法?”
“唉,实不瞒相邦,铁这东西并非不能锻打。只是能锻打的铁大都毫无用处。公子也看见那个铁水炉边上往里头鼓风用的排橐了。小人冶铁多年,研习先人之法,倒是看出了些其中的蹊跷,若是往铁水里头鼓风倒是能让造出来的铁像公子这柄剑一样经得起锻打,只不过这个火候分寸实在难以把握,基本上次次弄出来的铁都是软如锦帛,锻打倒是能锻打,可一锤下去就是个深坑,再用力一拽直接拉成铁条儿了,您说,您说就这玩意能有什么用处?”
“你那是鼓风鼓过了劲儿,炒钢炒成熟铁了。我这里正好有一个炼好铁的法子,已经写了下来。郭家主不妨拿去看看,说不准能有些裨益。”
……
武安郭氏大宅宽敞的厅堂中,赵胜跟郭纵几乎是触膝而坐,连比带划的探讨着炼铁的诀窍。郭纵虽然是炼铁行家,但听见赵胜满嘴都是什么“含碳”、“生铁”、“熟铁”、“炒钢”,还是弄了个张口结舌,好几次差点没能接上话。“专家”都已经这样了,在一旁陪着、根本就是“冶铁盲”的范雎、苏齐、冯夷兄妹自然更是一头雾水,却实在不好问出来。
赵胜上辈子是文科经济专业出身,基本上算是个科盲,对技术含量颇高的冶炼行业更是一窍不通,但是他不会炼铁,却知道“百炼钢成绕指柔”这句话,而且恰好又有一个交情一般的朋友是钢厂的技术员,机缘巧合下曾在一次聚会上当闲话问过这个问题。
那位专业人士自然对赵胜这种门外汉嗤之以鼻,不过还是略略提了那么几句,说是“百炼钢”听着好听,其实却是极端落后的技术,早在西汉年间就已经发明了,关键之处就在于炒钢,将炒出来的钢材经百十次热折叠锻打淬火外加称重,直到不再变轻为止即成最为锋利坚韧的百炼利器。
炒钢顾名思义就是像炒菜一样翻炒铁水,或者通过向铁水里鼓风以氧化其中的碳质以及其他诸如硅、锰之类的杂质,使之从铁水中析出,以降低含碳量。而含碳量恰恰正是区分生铁、钢和熟铁的关键指标,其中钢的含碳量居中,在0。02%到2%之间,高于这个数是又硬又脆的生铁,低于这个数就是比面汤条好不了多少的熟铁。
炒钢当然是要把生铁“炒”成钢,但是这个火候不是那么好把握的,往往会炒成熟铁或者低碳钢,极难做出最佳含炭比例的高碳钢或者中碳钢,所以并不是很实用,到了东汉末年左右便被灌钢法逐渐代替了。灌钢法经过逐步完善发展,到明朝时出现了苏钢,最终达到中国古代炼钢技术的顶峰。其做法就是将初锻过的低碳熟铁片尽量延展放在下方,将高碳的生铁放在上方,然后加热使其溶化灌淋在熟铁上相互融合,以便有控制的增加熟铁含碳量,使其变为高碳钢。;
这些东西说起来很复杂,但细细一想其实也很简单。赵胜当时只是一笑而过,却没想到竟然会用到这个时候。他当然不懂怎么把铁矿炼成铁器,但是当他看到那个排橐时,却已然知道原始的炒钢技术已经出现了。既然生熟铁都已经有了,核心技术关口跨了过去,那么近两千年以后的苏钢灌钢法虽然历史跨度实在有点大,但却是完全可以用上的,仅仅只需对郭纵点拨一下原理,那么以他对铁的研究,剩下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赵胜从冶铁作坊回来以后,便独自一人钻进了郭纵匆忙间给他安排好的寝室里半晌才出来,郭纵正不明白他做了什么,此时见赵胜塞到他手里的是一幅墨迹未干的白绢,虽然有所醒悟,却对赵胜的话更觉惊讶,哆嗦着手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不由抬头哑然地说道:
“原来相邦懂……不知,不知这法子好用么?”
赵胜明白郭纵这是惊讶于一个公子居然懂冶铁的事,不过他并不担心郭纵因此将自己当成妖孽,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累世的王室本来就是神秘的存在,那么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只要往这上头一推都能说的过去。赵胜直视着郭纵的双眼笑了笑道:“你说呢?”
“好,好……”
果如赵胜所料,郭纵目光中的迷茫惊讶瞬间轻了许多,略略怔了一怔,接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庄重的一拱手道,
“还请相邦准小人不情之请在寒舍多住些日子,小人尽快试炼也好回禀相邦。”
“呵呵,赵胜这次来就是要亲眼看着郭家主炼出好铁的。”
赵胜和善的笑了笑,突然间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时的往事,又转口说道,
“对了,郭家主。你那个排橐的鼓风效果并不是太好,正好有一种风箱可以替代。郭家主找一个可靠的木匠过来,我告诉他怎么做。”
“风箱?好好,小人这就去办。”
郭纵并不想费心去思考赵胜为什么会这些东西,更不担心这种法子不管用,毕竟赵胜身为相邦绝不可能扔下公务跑到武安来跟他胡扯,见赵胜已经没什么要吩咐的了,忙捣蒜般点着头跑了出去。他是没什么疑问了,可换了一身男装陪在旁边的冯蓉却大感惊讶,下意识的看了看同样茫然惊讶的冯夷和苏齐,不觉脱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