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两谋(上)
李兑离开平原君府便急冲冲的赶回了自己的相府,在这里相候的除了他的十几个亲信以外,还有刚刚跟随赵胜回到邯郸的富丁。富丁这回差事糊里糊涂的办砸了,虽然应对的话早就复习了百十遍,但看到李兑将大氅甩给厅门前的侍从,跺着脚上的积雪走进厅来,心里依然是怦怦的狂跳不已。
“李相邦。”
“兄长。”
“好了好了,都坐下。李疵,云中那边的粮草发出去没有?”
“已经发出去了,另外加了相印的信函也已提前发出,云中和代郡不日便可收到。”
“那就好。”
李兑说着话撩袍坐到了尊座之上,等亲信们都坐了才如释重负般的说道,
“这个老牛翦催得实在是急,两日三函都加了大将军印,要是没有些说法,还不知他会如何。唉,整天要粮,他当这粮食是自己在地里长的么?”
众亲信见李兑这样说,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富丁正想着自己的心思,陡然听见笑声,虽然没闹清楚他们笑什么,但为了免得突兀,还是勉力抽动嘴角跟着笑了两声。
刚才回话的李疵是李兑的亲弟弟,是赵国的司徒,主管民户租税等等事务,虽然做到这个高位与李兑多少有些关系,但他本人也非等闲之辈,当年赵武灵王二伐中山之前就是派他前去中山国做的调查,也算得上是赵国能臣了。
富丁都跟着笑了,李疵却是一脸的沉肃,等笑声渐止方才向李兑说道:
“兄长,以小弟之见,这次牛将军应当是真的急了,他奏报中说入冬之时边关又现敌踪,粮草不足军心不稳,这些话虽说是向咱们施压,不过却也是实话。胡廉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牛将军清楚咱们这边调不了多少粮草,已经亲自带人前赴代郡求粮,万一再出什么岔子,只怕他怨气更大。”
“噢?”
当听到代郡这两个字时,李兑心里突然紧张了紧张:代郡地处赵国东北,地接燕国和东胡,与云中成掎角之势,同为赵国北门,而代郡郡守赵禹则与牛翦同为沙丘宫变后硕果仅存的先王老将,同时还是宗室近支,赵成和李兑这些年明剥暗夺的削了许多人的军权,却一直没怎么敢动他们这几个老人儿,所怕的正是他们在军中的威望,如今牛翦受了憋屈,如果与赵禹通了气不满更甚,只怕事情不大好收拾。
想到这里,李兑下意识的便向亲信中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壮大夫望了过去,
“何冲,代郡那边有什么动静?”
“禀李相邦,下官之见李司徒所滤过甚了。据代郡奏报,赵禹得到了云中的消息,已经率人巡边去了,只怕一两个月也回不了代邑,别说牛翦等不起,就算等得起,他又上哪里去找赵禹?不过赵禹倒是多少给牛翦留了些情面,让裨将备了些粮草,这意思明显是不想相见了。”
何冲是邯郸将军,邯郸郡十数万军卒皆由其辖制,同时又帮李兑主管军方暗探,各地大将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他的消息自然是最准最快的。
李兑点了点头,多多少少算是放下了些心来,其实相对于牛翦,李兑并不过分担心赵禹。以常情论赵禹只能这么做,虽然代郡不同于遍地荒草的云中郡,多少还有些粮田,但代郡驻军近四万,本身就极其困难,就算与牛翦交情颇深,这面却没办法见,唯一能做的也只剩下躲出去了。
李疵见李兑点下了头,心里的忧虑却更加厉害了,皱着眉看了满脸乐观的何冲一眼,接着有把头转向了李兑。
“兄长,话是这个话不假。不过这样敷衍终究不是长事。如今朝中暗底下已经传开魏国有意退盟的消息,此事本来就难查源头,更难防众人之口,万一再惹恼了牛翦,今后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以小弟之见,牛翦、赵禹那里还是安抚为上,绝不能再出岔子了。”
“哼哼,我本来也没指望什么‘长事’。”;
李兑冷冷的笑了两声,目光中寒意更甚,出神的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
“众口既然难防,咱们也不必防了。合纵之事本来就是个由头,既然出了岔子,咱们也只能按岔子来办!先不去说别国如何,赵国重中之重唯有邯郸,只要邯郸无忧,别处便不会有事。如今万事不能只求稳妥慢慢来了,何冲,军中不听话的那些人你今后不必过于客气,尽快给我换下来,若是有人敢借机挑事,你只管格杀勿论!哼哼……只要邯郸军权尽在我手,朝中谁还敢有怨言!”
“诺!”
何冲长跪而起,啪的一抱双拳斩钉截铁的应了下来。李兑向他点了点头,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富丁身上。
“富大夫此次赴魏辛苦。”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富丁刚才一直低着头,这时突然听见李兑喊他,不觉暗暗的哆嗦了哆嗦,虽然抱上了拳,但脸却垂得更低了。
李兑见富丁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自然知道他是担心差事办砸自己要倒霉,本来李兑确实对富丁满腹的怒意,但现在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
“富大夫,魏国那边的意思目前还不明朗,虽然多多少少透出些退盟之意,但是终究没有明说,只怕是受了其他事的牵连。你不必过于自责,还是先将此行经过跟本相说一说。”
“诺诺。”
富丁赶忙欠了欠身,这才把头抬了起来。虽说李兑让他放宽心,但他的心现在怎么可能放得宽呢。好在李兑总算是“和颜悦色”,富丁心里多少安稳了些。
“李相邦,下官此行本来一切皆如预料那般顺利,只是没想到中间遇上了平原君遇刺的事。后来,后来……魏国那边的态度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了。”
听到这里,李兑目光不觉一跳,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打断富丁道:“平原君遇袭后方才变得么?莫非此事与平原君有关?”
“这……”
富丁神情慌乱地看了看李兑,把目光挪开以后才道,
“与平原君是否有关下官倒是不清楚,不过出了这事儿以后下官细细琢磨了琢磨,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下官到了大梁跟随平原君去觐见魏王,朝上魏国上卿范痤以言语试探平原君,看那意思是在疑心孟尝君田文逃到了咱们赵国。不过那以后魏国对合纵的态度并没有变,只是平原君被劫逃回来以后,他们便开始有些敷衍了。下官当时问过平原君被劫的事,平原君说是秦国人干的,可能是受魏冉指使。这些事本来看上去两不打岔,不过这些日子下官前前后后想了一想,只怕这些事都是串在一起的。至于,至于具体如何,下官,下官一时也想不太周全。”
富丁说完又偷偷看了看李兑的脸色,见他捋着胡须似有所悟,忙再次低下了头去,他并非没有想周全,只不过就算想周全了他也不敢说周全罢了。
“孟尝君,魏冉,平原君,范痤……如今吕礼逃出了齐国,孟尝君已经回去做了齐相。魏国那边为向孟尝君示好,芒卯更加权重,魏章的相位怕是也保不了几天了,下一个魏相必是范痤无疑,那么芒卯便是佐贰。哼哼,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围着平原君绕了一圈人人都有利,唯独把咱们赵国搭进去了。”
李兑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却多多少少有了些放心的神色:平原君终究还是年纪小啊,被人耍了都不自知。不过这也没什么,脸面不过都是虚的,赵国丢了面子总比自己费心去防平原君算计好得多。
李兑心里有了数,向众亲信扫了一眼才道:“合纵的事绝不能这样轻易丢掉,不过如今局面咱们不能只靠着合纵了。先前谋算着要缓行的事今后应当加紧办。先从邯郸入手,军中不服之人必须尽快除掉。如何做才能稳妥,你们下去先商量个办法再报于我,定计之后便施行。只要邯郸军中一定,二十万军卒稳稳在手,牛翦他们便不足为惧了,至于朝堂里头……哼哼,君威莫犯,难道只是败了个合纵,我的相邦之威便可犯么!”
“诺!”
亲信们见李兑冷笑着向他们摆了手,纷纷起身应诺后鱼贯走出了门。李疵本来想留下来说句什么,但犹豫了犹豫,终于一跺脚也跟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两谋(下)
……
“伯服别提了,那几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府里头自然也闹了个人心惶惶。不过好在没过两天冯夷他们便来了,老朽才算安下了心来。”
“呵呵呵呵,以乔公的性子,此事若是坐实,怕是只剩下横剑自刎了。幸好这事出在大梁,传到邯郸早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唉,总算是虚惊一场。”
“也不能说是虚惊,我们在大梁着着实实担了多日的心,要不是许历他们拦着,我又壮着胆子虚宽了几天期限,苏都尉当时便要随主。呵呵呵呵,乔公不知那日相如惊成了什么样子,生生的把衣衫都湿透了。”
“苏齐是个火性子。也幸好蔺先生跟着去了范痤府上,不然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呵呵,有其主必有其臣嘛。公子,这话倒不是相如自夸,说的还是苏都尉,苏都尉当真是个铮铮的硬汉子。”
……
三张矮几,几盏素酒,旁边则是两个非亲即故、用不着避嫌的少女捧坛相侍。乔端为赵胜和蔺相如摆的接风席面虽然简单到了极致,但这暖烘烘的厅阁之中却满是其乐融融。
三个人闲谈了没几句,话音一转便到了正题上。乔端向赵胜和蔺相如奉了盏酒,放下酒盏向身旁的冯蓉看了看才对赵胜道:
“冯夷他们来之后已将公子的谋划告诉了老朽。老朽仔细想了想,此事经了齐国和秦国的手,李兑就算再聪明,不想想岔也难,咱们便不愁善后了。不过如此一来魏国必然是模棱两可,若是公子没回到邯郸他们绝不会把话说死。魏国如此做虽说是为公子的安全着想,不过他们只是想等公子回来以后搅李兑的局,以便水浑了以后加以施压干涉,却并不知道咱们的谋划,这般求稳反倒妨害咱们的事了。
现在安平君离世不久,李兑想的还只是固相权,并没有能力谋朝篡位,既然如此便不敢对公子动手。如今的局面下,他唯一可做的只有想方设法截住败盟的消息,以便留出时间重新安排今后的事。咱们若是由着他乱来那便落了后手了,所以老朽让冯夷想办法将败盟的消息传给了平阳君公子。天幸此事做得还算及时,朝中文武们如今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这样多少算是束缚住了些李兑的手脚,他就算想狗急跳墙也要先掂量掂量了。”
“嗯,赵豹虽说平常行事鲁莽了些,不过这个轻重还是分得清楚的。乔公想的周全,这样赵胜便放心了。”
赵胜满意地点了点头,谁知道夸奖的话还没说完呢,乔端却已经苦笑着摇起了头来。
“唉,哪像公子说得那么容易?那天我让冯夷假意自请为客前去平阳君那里拜府,谁想平阳君也不知道在跟谁怄气,连冯夷送进去的信物都不看一眼便把传话的管事臭骂了一顿。那个管事出来自然少不了转骂冯夷。就冯夷那个脾气,要不是为了公子,当时差点没跟他们打起来……唉,没法再提了。”
“呃,这个赵豹真是……”
赵胜实在无话可说了,乔端见他没了面子,赶忙转了话题道:
“如今富丁跟着公子回了邯郸,李兑坐实了败盟的事必将加紧谋划。不过公子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外边的事,咱们便没落后手。只是如今魏王要将公主嫁与公子,扶持公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李兑就算对败盟没有怀疑也会视公子为敌,咱们再想像先前谋划的那样暗中行事已经没了可能。估计李兑很快便会强收军权,咱们要想防他这一手,公子也只能站出来了。”
“若是能拖还是要拖几天。”
蔺相如看了看乔端又向赵胜看了过去,
“乐大夫他们那里应该没问题,左师触龙他们也必然站在公子这边。但若是多些时间准备,能将徐韩为这些人拉过来,咱们便可以更加稳妥了。不过能不能拖住还要看公子如何与李兑周旋。”
“周旋自然是要周旋的。不过李兑绝不会给咱们时间去做准备,况且徐韩为虽与李兑不合,但关键时候咱们却不能指望他,这种人只能既拉又防。”;
赵胜思索着点了点头,说到这里长跪而起抬手庄重的向乔端和蔺相如鞠了一礼,端起酒盏肃然说道,
“乔公,蔺先生。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并没有必成之事,不过两位先生为了大赵社稷与赵胜生死相托,自是已将安危置于了身后。赵胜无以为谢,便以此盏相祝好了。”
“公子请!”
这个时代还没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个成语,但乔端和蔺相如却不难理解其中意味,他们参与到赵胜的行动中来,本来就已将生死置之了度外,听到赵胜这样说,脸上已是肃然,一起端起酒盏与赵胜喝下了酒,小小的厅室中瞬间便充满了悲壮的气氛。侍奉在一旁的乔蘅和冯蓉相互望了一眼,已然感受到了赵胜他们的心情,见几上的酒盏空了,忙起身为他们续上了酒。
乔蘅给赵胜倒完了酒,迎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方才坐回到乔端身边,好看的眸子里满含着期待向乔端那边示意了示意。赵胜清楚乔蘅想让自己说什么,但略略思忖了思忖却笑微微向她摇了摇头。乔蘅见他拒绝了,先是一愕,紧接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羞涩的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赵胜和乔蘅在那里眉目传意,万事难逃其目的蔺相如笑呵呵的把脸转到了一边只当没看见,而乔端却满腹心事的微微低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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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真的就那样……就那样把那位范先生从茅厕里抱出去了吗!”
“是啊。”
“那他,那他当真不知道范先生没死?”
天寒地冻的时节还有什么能比拥被闲谈更惬意?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两人同住的屋子里乔蘅和冯蓉一人一榻拥着厚被靠在榻头上说的正热闹。
赵胜在城阳君府救范雎的时候冯蓉已经离开了魏国,并不知道赵胜还有这么一段“英雄壮举”,所以当听到乔蘅仿佛亲眼看见似地说的绘声绘色,她一张小嘴几乎惊得快合不上了。
乔蘅这丫头原先并不大爱说话,然而这几个月来性情却不知不觉的发生了许多变化,虽然在别的人面前多多少少还是难免些羞赧,但冯蓉与她年龄相仿,在大梁时又在一起呆了很久,彼此之间总有许多共同话题,时间一长自然不能当“别人”论了。
冯蓉此时的表情几乎堪称震惊,乔蘅虽然因为这是赵胜的事而感到得意,然而越是这样她却越是不自觉的矜持了起来,仿佛这是很正常的事似地说道:
“范先生死没死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公子是极重情义的人,怎么可能看着他受这般屈辱。再说了,蓉姐姐以为公子只是觉着范先生死了可惜么?别说是范先生了,就算是个不认识的人受这样的大罪,公子也绝不会看着不管的。”
“嗯……公子确实跟别人不大一样。”
冯蓉欠起身环臂从厚被外边抱住了膝盖,也不再跟乔蘅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忽闪着眸子微微有些发愣。她之前只与赵胜接触过一两天,并不了解赵胜是什么人,之所以义无反顾的跟着两个哥哥投奔赵胜完全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其实对于他们兄妹来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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