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献城那天赵相邦没有亲自出面……可是在躲寡人么?”
“算是吧。”
赵胜优雅的抚了抚衣襟,点点头笑道,
“赵燕一战,战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之后怎么办。蓟都刚破,有许多事还没有做,赵胜自然不想与燕王见面以免纠缠。”
“呵呵,赵相邦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是个实诚君子,于战之时不厌诈,尘嚣一定却坦诚相对,是个做大事的样子。寡人佩服,如果相邦不是赵国公子,寡人定当像对待邹先生他们那样相延请了,要是赵相邦肯来,寡人这燕国至少不愁几十年的兴盛……如今局面已是如此,赵相邦便直接说说要如何处置燕国和寡人好了。”
既然赵胜已经把不必要的伪装全部撕掉了,燕王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呵呵一笑总算说了一句恭维人的实在话。赵胜笑了笑道:
“赵胜要的就是燕王直言,如今的局面说那些绕来绕去的话没有丝毫意义。燕国合盟诸国共举伐齐,要的固然是摆脱齐国控制,但何尝没有一举为霸的心思。据赵胜所知,燕王靠着黄金台之约延揽的天下名士不下七八十人。燕国能国势渐复,除了燕王励精图治,更与这些人分不开。敝国此次虽然是侥幸得胜,但不论是侥幸还是凭实力,既然得胜了,便不希望燕国再次复起,能有机会像对付齐国那样对付赵国。所以……”
这才是燕王的心尖子,燕王得闻之下猛然一惊,慌忙说道:“赵相邦到底想怎样?”
赵胜笑了笑道:“赵胜的目的已经说与燕王得知了。据赵胜所知,燕王对齐国所用的办法是以爵位收买人心,是以齐治齐之策。这办法说起来应该是长治久安之道,若是能顺利尽占齐地,最容易得到齐国民心,但敝国即便无力将贵国纳入赵国版图,也不希望在与他国相争时贵国再次复起为敌,所以根本无法像燕王这样沉得住气。
燕王通过黄金台招下的这些人赵胜已经尽皆延揽,凡是愿去赵国担任卿士的一律恭送至邯郸,至于那些与燕王情真意切,绝不肯做贰臣之人,赵胜钦佩之下虽然不敢相害,但也不能给燕王留下,只能委屈他们暂时在邯郸荣养再慢慢劝说了。”
“赵胜,你做事不要太过分!”
燕王心里一阵阵的疼,这些人是他二十年来费劲心机才聚拢起来的强国人才,为了燕国强盛他拿出了朝中过半的重要职务交给这些人做,如今赵胜上来就来了个一锅端,端的不只是区区几十个人才,而是燕国再次复兴的希望,燕国的整个朝堂,这比燕国直接被赵国吞并还让燕王心碎。
燕王一阵一阵的眩晕,一阵一阵的恶心,怒不可遏之下猛然拍几起身,但当看到对面赵胜一脸宠辱不惊的淡然笑容时,他发干的嗓子里却只能挤出一句近乎于哀求的话来,
“邹先生……邹先生是愿去赵国还是,还是已成阶下之囚?”
“邹上卿么……燕王也知道他并非燕国人的。”
赵胜这句话对燕王来说不啻于掏心窝子的一拳重击,邹衍被燕王当做师友一样对待,他尚且如此,其他的人又会如何那还用说么。黄金台,黄金台,原来一切不过是幻象一场,用重金礼聘的这些人在大难之下又有几个当真愿意做宁折不弯的忠臣………;
燕王连死的心都有了,哪会再顾忌什么,恨恨地盯住赵胜愤怒的咆哮道:
“赵胜,你不要太得意!就算这些人全部被你弄去赵国,那也不是你的人!你那君王兄长要削你的权,要收你的相邦之位,等你丢了相位,你什么也不是,你要有种就把你那兄长的君位夺了!
寡人是败了,寡人半辈子的心血都被你除尽,寡人可以认栽,但你有没有胆子杀了寡人,有没有胆子灭了大燕的社稷?只要大燕还在,只要大燕的数百万臣民还在,寡人就不怕后世子孙没有报仇的那一天。可你有什么?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赵胜静静地注视着燕王在那里发怒,等他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瞪着通红的双眼费力的喘起了粗气才慢悠悠的说道:
“燕王说再多的话,燕国不也是败了么。当初燕王不听赵胜的劝告一心要吞并齐国时可曾想过到今天?燕王忍辱负重二十年,励精图治缓缓而行,可还未翻身全胜之时便忘了形,请问这是败在敝国手里还是败在燕王自己手里?”
“你……你不敢杀寡人,你不敢灭大燕,你不敢……”
燕王顿时被问哑了声,软软的往下一坐身,无力低垂的脸上顿时只剩下了死灰的颜色,他仿佛完全痴了,半晌的沉默过后只能絮絮叨叨的重复起了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赵胜怜悯的望着燕王,见他絮叨之中已经带上了哭腔才道:
“诸国横纵牵连,牵一发而动全。燕王错就错在这里,你嘲笑田地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所犯的错跟他一样?齐国毁在了这件事上,燕国也毁在了这件事上,有这两条前车之鉴,敝国自然不敢灭了燕国,赵胜也不敢杀了燕王。
燕王必然想过当年魏军占领敝国邯郸三年之久,最终在各国威慑之下不得不退兵之事,寄希望于敝国大军最后也不得不走这条路。但是可惜,赵胜别的不懂,以前车为鉴却是明白的。所以以燕王之见,敝**队有那么容易退回去么?”
燕王此时虽然已经处于绝望之中,但心里并不糊涂,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赵胜如此坦诚的原因就是要一步步打灭他再次复兴燕国的念头,然而明白又能怎么样?赵胜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用虚假的东西去恐吓哄骗他,这种实打实的阳谋任谁也是难以招架的。燕王彻底没了希望,只能勉力地抬起头来愤恨的说道:
“这样说来,你要做的事就是像寡人当初要将田地擒住,控制在手里作傀儡了。你……你不要怪寡人没有提醒你,你这样做与灭了燕国无异,秦国不会放过你,楚国不会放过你,就算韩魏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赵胜点了点头,呵呵一笑道:“这些就用不着燕王操心了,燕王只要按我说的话去做就可以了。其实正如燕王刚才所说,败了便是败了,留在蓟都又能如何,去邯郸又能如何?其实为君为民不都是过这一辈子么,燕王这二十年来对齐国谨如臣下,敢说自己当真是个君王而不是为他人守一方疆土的臣僚么?”
“我……”
燕王突然间感觉到了极度的屈辱,他猛然间发现赵胜这些话实在是诚实无比,他这二十年来一直以复兴燕国为己任,但是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自己真的是一国君王么?臣僚们还能有不遂己愿便拂袖而走的权力,而他却连这点尊严都无法保全。他确实傻傻的做了二十年不是齐国臣僚的齐国臣僚,虽然其间扬眉吐气了一把,但最后才发现原来一切不过都是转头成空的一场梦而已,自己依然还是个臣僚,一切都没有变,只不过换了一家君王罢了……
这便是偏居一隅的燕国唯一的宿命么……燕王释然一般的摇着头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放下了所有包袱似的轻声问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胜并没有回答,淡然的笑了笑接着转头望向了殿门之外。燕王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才发现远远近近的到处都是脚步声,就在内殿的院门之外,一群一群熟悉的寺人侍女扛着行李卷在赵国兵士的押解之下匆匆地一散而过,于此同时另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同样扛着行李的寺人侍女却向着相反的方向匆匆的走了过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赵国人应该把在王宫里伺候的人都换了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谁可为霸(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谁可为霸(上)
一场大雨洗净了大梁满城石板路上的尘土,雨后长空一碧,天边一道彩虹横跨天际,骄阳也不似先前那般炙热了。
雨刚刚过去,商贩们还来不及重新出摊,路上行人更是稀少许多。一道宽敞的大路之上,数十名骑跨高头大马的铁甲军兵士纵马疾行,一边高喝“闪路”,一边用手中去了戈头的长杆驱赶着前面挡了路的行人。
这大概就是赵燕之战在天下引起的第一个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仅仅是七月中旬的天时,远在燕国蓟都之南一千五百多里地之外的大梁就已经出现了坐鞍踩镫的新式骑兵。虽然魏国拥有的骑兵撑死也不过四五千余,此时新军普现,连鞍镫都属初造,已经装备的不过一两百匹战马,至于赵国骑军手里那种斩玉如泥的神兵利器更是连仿造都无从仿造,但这样的行头出现在大梁街头也足以扎眼了。
这些骑兵是魏王王驾的先导部分,就在他们之后,数十辆各式马车载着魏王以及他的仪仗扈从,旌旗招展地成三列整齐并行,整条街上都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和车轮巨响。
坐在层层保卫之中的那辆御车上的魏王心情极是低沉,甚至有些狂躁,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赵国闪击燕国半月成功的消息刚刚传回大梁没多久,那位在他心目中最适合担任相邦,并且他也已经说服范痤退让,以便让他上位的孟尝君田文竟然连面也不肯见,便遣人将辞行的信札送进了王宫。
“‘薛邑养老,再不问外事’……孟尝君啊孟尝君,你这到底是冲着寡人还是冲着平原君来的呀!什么缘由也不肯说,莫非寡人待你不好,莫非寡要人将这君位让与你才算心诚么?”
颠簸的马车之上,魏王心已经碎了。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份田文亲笔所写的帛书,皱纹渐显的眼角都挂上了浑浊的泪珠。他并不像齐王田地那样狂暴骄横,也不像燕王姬职那样心机深沉,更不像赵王赵何那样疏荒政务。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比上不住比下有余的平庸之资,但这并不妨碍他兴国的抱负,并不妨碍他重现魏文武之世辉煌的期望。
他知道此世已不同往世,西有强秦、北有悍赵、南有强楚,东边的齐国虽然遭受涂炭,却也不知今后如何,身处四战之地的魏国已经再难现当年的盛况了。他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像魏文、魏武那样有所作为,但续存社稷,子孙永在总不算过分的期望吧?为了这个目的他极尽礼待贤士、为了这个目的他他就差将心掏出来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如今他连一个真正的孙吴之臣也未成遇到,而唯一的那个让他抱有一线希望的人也要理他而去了呢……
魏王想不明白,魏王心有不甘,他要亲口问一问田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不肯来见寡人,寡人亲自来见你还不行么。
君王之行,令如山倒。社稷大事面前市井的黎庶又何须顾及。长长的车马队伍驱赶着行人,像是一阵风一般扫过长街,没过多久便停在了魏王亲赐给田文的那处府宅大门之外。
魏王此来并没有提前通知田文府,当看见魏王车驾突然出现时,门禁上的仆役登时吓了一跳,刚刚派人进府传报,心焦不已的魏王便已跳下马车疾步闯进了门去。…;
刚才的大雨延缓了所有的户外活动,雨过天晴,田文府中众仆役又开始了临行前的忙碌。魏王一路向着内府闯去,沿路看到仆役们抬扛着箱几杂物四处奔忙,已经完全是一副要走不留的架势,那心里早已是五味杂陈。当来到田文长居的那处敞厅之外,抬眼看见瘦下的田文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正端坐在长琴之前弦歌不停,微闭着双目的脸上全是出世入到的淡然表情时,魏王心里一哆嗦,脚步不觉一缓,远远的凄声喊道:
“孟尝君……”
“大王?……微臣田文拜见大王。”
弦歌声戛然而止,田文手按琴弦转过了脸来,当看清厅外缓缓走来的是魏王时,忙起身离几快步迎出了厅门,来到魏王面前也没有过多说话便大礼拜了下去,鞠请魏王进厅。
魏王这一路上都黑着脸,谁还敢去捋他的虎须?田文府的下人们自然是尽皆避散,就连跟随魏王进来的那些王宫扈从也只是走到院门之外便停住了脚步,见几名随身伺候田文的使女仆役急匆匆的跑出了院门,院子里除了魏王和田文以外再无他人时,便不肯再跟进去了。
魏王现在哪还有心情进厅安坐,当院一站,刷的一声将攥了一路的那份帛书往鞠着身的田文面前一擩,虽然没有高声暴喝,但开口之时却也是冷峻无比:
“孟尝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大王息怒。大王先请厅内安坐再容臣细禀。请,请。”
那份帛书是田文亲手写的,哪有不认识的道理,然而见魏王已经动上了火,他却没有一丝的惧意,笑呵呵的向着厅门方向一抬手,发现魏王像是钉在地上死也不肯挪窝的时候,干脆也不理什么君臣之礼了,没再说话便直起身当先走进了厅去。他这已经是明白无误的不将自己看作魏国臣子,魏王心里更是一沉,但沉默了片刻,还是跟在田文身后走进了厅去。往尊座上一坐,颇有些气恼的说道:
“孟尝君,寡人诚心实意请你为相,你,你为何……”
“大王。”
田文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手捋起了稀疏的胡须,满脸上都是朋友相处的轻松表情,笑呵呵地打断魏王的话道,
“今日臣辞行,确实也有几句话想赠于大王。大王可曾想过,您勤身事政,优礼臣僚,为何魏国眼下的光景却是每况愈下,英才难现?”
“什、什么?”
魏王忽然间悟到田文并非无礼不辞而别,而是想将自己从那座代表着权势和等级的王宫之中拉出来说些含有真意的话。这一悟让他忽然间又看到了些许希望,连忙长跪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田文一拜道,
“还请孟尝君教我。”
田文仿佛专门想拿捏拿捏魏王,笑眯眯的望着魏王,半晌才笑道:
“田文原先也是如在梦里,浑然不知。只是经过了今年这许许多多的事,想起年前在邯郸与平原君一面的往事时才忽然开悟。是时田地受魏冉蛊惑,突然对田文发难,田文被逼无奈之下只得逃离齐国去邯郸寻平原君。
说起来诸国之中待田文最好的当是魏国,但田文并不敢来魏见大王。原因无他,大王绝难当临危救命之重。若是田文贸然来魏而不知赵国态度,实在不知大王在田地施压之下是否当真敢保下田文。”
“孟尝君为何如此不相信寡人?”…;
魏王被田文说得一阵脸红,刚刚嗫嗫的抗议了一句,田文便笑呵呵的摆了摆手道:
“田文去意已决,哪还会顾忌冒犯君颜。今日所说的话都是与朋友推心置腹罢了,大王万勿怪罪。大王说田文为何不相信大王,其实此事田文先前也没有什么完全的道理,只不过是凭这么多年来与大王交往所见而判罢了。不过经过赵国伐燕之事,田文却全都想通了。当日田文在邯郸见到平原君时,本意也是想借赵国之力谋求魏国重用。不过当时田文曾跟平原君说过一句愿在赵国出仕,大王猜平原君是怎么答的?”
“他是怎么答的?”
田文这些话越扯越远,魏王实在想不明白这与自己难寻英才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田文笑了笑道:
“当时平原君说:田文若是想在赵国为官,他即刻去向赵王禀奏,要将相位让与田文。”
“这……”
魏王不由一愣,下意识的应道,
“他这不摆明了是在往外推孟尝君么。”
田文笑道:“正是。当时田文也只是跟平原君开句玩笑而已,话说过去也就罢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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