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宴饮(上)
魏国和赵国不同,赵国偏居北陲,与胡人打交道多了,难免带了些粗狂不羁的性格,建筑同样如此,宏阔有余,却往往不在意细节。魏国就不一样了,大梁身处中原四会之地,礼乐氛围丝毫不比周鲁等国差,表现在建筑上,那就是宏伟细腻,不吝修饰。城阳郡府作为大梁城里一等一的府邸,堪称表率,越过府墙远远望去,高台殿阁脊顶上的琉璃明瓦耀眼眩目。
赵胜这次赴宴虽然算不上什么正式的拜会,但身为国使终究不能堕了国威,即便赵胜自己不在意,下头的人也早就替他安排的妥妥帖帖,单单送给魏太子以下魏国诸宗室的礼物就拉了满满两车,加上随从护卫以及城阳君府遣来引导的车驾,一二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夕阳斜照下的大梁街头一摆,还是极有威势的。
城阳君府门口,魏齐带着七八个管家仆役早就等的有些心焦了,远远看见赵胜的车驾到了,皱着眉头提了提袍角便快步迎了上去。
“哎呀,平原君怎么才来,太子他们早就到齐了,就等着你这个贵客……那个谁,孟伯,快安排平原君随从进府安顿,不要怠慢……来来来,平原君快点这里来。”
魏齐火急火燎的把赵胜拽下马车,接着冲自己的仆役们又是一阵乱吆喝,一时间城阳君府偏门处仿佛天下大乱,人喧马嘶的老半天也没消停下来。然而人家魏齐根本不在乎这些,紧紧攥着赵胜的袖子,甩开两边的护卫随从跑到了正门边上的角落里,接着袖子一松,退开一步便一脸怪异笑容的上下打量起了赵胜。剩下的那些人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谁还敢凑过来听私房话。
“城阳君这是……有什么不妥么?”
赵胜一脸疑惑的抬起双臂原地转了两下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虽然知道魏齐不能以常情论,但这幺蛾子弄得他还是大惑不解。
“妥——谁敢说不妥,先问问我魏齐答应不答应!”
魏齐终于收住了笑,却亲自将赵胜的胳膊顺了下来,又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平原君,今天要是出了岔子你可别怪我没交代你。这次咱们虽是私宴,你也多注意些礼节。我们太子嘴上可是没把门儿的,万一说了什么胡闹的话,许他说可不许你接,万事要看我眼色,千万别出了岔子。”
“……行,赵胜一切听城阳君安排。”
这怪搞得可是有点大啊,头回听说上来先压客人一头的,魏国这是什么规矩?赵胜心中疑惑,但略一思忖终于还是没问出来。这里点头一答应,魏齐接着又咧开大嘴舒心的笑了起来。
“那就好。”魏齐虽然点了头,但还是一脸的不放心,想了想又道,“这回来的可都是咱们兄弟辈儿的,难免随意些,平原君可千万要记住我的话。”
赵胜听到这里不觉一诧,忍不住脱口问道:“都是兄弟辈的?城阳君不是说魏相他们也来么?我,我可是把礼物都备下了。”
赵胜语气间颇有些紧张,他和蔺相如已经商量好了,大事还需从魏章身上着手,只有与身为相邦的魏章建立起良好的私人关系,才能为后边的事撕开突破口。然而听魏齐的意思,魏章今天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那么如果放在明天去魏章府上拜会时再找突破口,显然不如今天的氛围好,那样一来难度可就大了。
魏齐心里可没那么多道道,见赵胜提魏章,接着便颇有些尴尬的摆了摆手。
“嗐,别提了,还不都是大王多事。今早大王把我们几个找去,亲自安排宴饮,说是论起来平原君和我们兄弟几个算是兄弟平辈,年龄又相仿,说起话来要随意一些,至于公子章他们……”
说到这里,魏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拳头捂住嘴咳了一声才道,
“咳,公子章他们年岁大了,又是长辈,要是往席上一坐,别说平原君,只怕我们几个兄弟也得拘谨,所以,所以便没他们什么事了。这回相陪的除了我们兄弟六个,还有宗室里几个平辈的人,平原君尽量放开……嗐,我这不是废话么,平原君在朝上跟范痤那个老匹夫都能应对自如,怎会放不开?走走走,可千万要看我的眼色啊。”;
魏齐颠三倒四的说完话便催促赵胜进府,赵胜虽然跟着进去了,但依然是满腹疑虑,别的倒还没什么,最关键的还是魏王的态度,他今早把魏齐传进宫看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不让魏章来,难道是窥破了自己的意图?
仔细想想这种可能性很大,赵胜毕竟是赵国公子,就算魏王不想在合纵上跟他纠缠,也不好把面子撕破,防患于未然将赵胜接触魏国权臣的路尽量堵上是最佳的办法,只要堵上你的嘴,过几天再客客气气的送走便万事大吉,何须挖空心思还得装作客气的跟你周旋?这个魏王果然是根老油条,偏偏跟你扯什么辈分,你就算有意见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色已晚,城阳君府正厅前面早已风灯高挂,台阶之上,赵胜在魏国朝堂和接待宴席上已经见过面的太子魏圉、公子魏腩以及大大小小十多个未曾谋面的魏国贵公子早已闻讯出来等着了,身后呼呼啦啦的跟着一大群侍从使女,阵容着实强大,让赵胜身后跟着的那五六个人顿时相形见拙。
“嗨呀,平原君,哈哈哈哈。”
太子魏圉比魏齐大三岁,长的白白净净,福福泰泰的,脸上始终挂着随和的笑容,看见赵胜进院,早早的便撩袍下了台阶,亲热的仿佛挚友久别重逢一般,后边那些人见“主角”迎上去了,当然也不能怠慢,又是一阵呼呼啦啦,刮风似地便冲下了高高的台阶,迎到了赵胜和魏齐面前。
储君国之副,身份了得,再说魏二公子可是专门交代过要有礼貌的,赵胜不敢怠慢,差着老几步远便庄重的拜下去道:“劳太子久候,赵胜惶恐。”
“哈哈哈哈,平原君怎么这么多礼数?都是一家人,不要客套。来来,魏腩平原君已经见过了,其余人等容我来绍介绍介。”
“有劳太子。”
魏国果然是在打“亲情”牌,魏圉虚虚地还了礼便拂着赵胜的衣袖一个一个的介绍起了自家的兄弟。当今魏王有六个儿子,另外亲兄弟之下也有十多个侄儿,这次来陪赵胜的除了六位公子,剩下的几个人都是在魏王以及宗室心中能说会道的主儿,其余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自然不能摆出来丢大魏的脸面了。
赵胜跟魏公子们还礼不停,就这样一个个介绍下去,当走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华衣少年面前时,魏圉硬生生地拉住了赵胜的胳膊,笑脸上更是满面春风。
“平原君,这一位你们可要好好亲近亲近。我家父王可是说过,魏国诸公子无出其右者,可见了平原君方知何谓风流雅致、俊逸无匹。无忌,还不快来拜见平原君公子。”
“小弟魏无忌拜见平原君。”
小少年迈前一步,白净的圆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衬的谦恭笑意,向赵胜尊崇的望了一眼,接着便大大方方的拜了下去。
“哎呀,原来是公子无忌,在下在邯郸时便听说过公子的英名,今日一见果然风姿不凡。失敬失敬。”
赵胜闻言剑眉一提,满是惊讶的大大夸奖了魏无忌一番。他当然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就是未来大名鼎鼎,与自己交情匪浅的信陵君,然而此时却怎么也产生不了初见蔺相如时那种激动的心情,人的心态是由身份决定的,一个小市民被省长亲自接见并陪同吃饭,难免会有些激动不安,但若是两个身份相当的人相见,心态却极易放平。赵胜现在正是如此,他已经成了平原君,那么这个天下便再难有人能令他为之雀跃。不过魏圉那里专门作了交代,那赵胜就不能不表现出一些不太一样的态度了。
魏无忌现在毕竟只是个小孩,即便再聪明城府又能多深?听见赵胜夸他,顿时满鼻子、眼的都是笑,没来及感谢赵胜便忙转脸去看魏圉和魏齐。
“太子,二哥。父王说让我跟平原君多亲近些。今后若是更亲近了,我能去邯郸找平原君吗?”
“咳——”
没等魏圉表态,站在赵胜身边的魏齐便尴尬的咳了一声,微微看了看赵胜的脸色,接着便虎下脸来瞪了魏无忌一眼,
“哪来那么多废话!嘿嘿……那个,太子。”
“噢噢……”
魏圉刚才满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突然听见魏齐提醒他,接着便会过了神来,赶忙招呼赵胜道,“幼弟无礼,公子勿怪,来来来,快请厅中安坐,我们兄弟几个肚子可都是饿了。”
魏圉那里让的亲热,赵胜也不好再说什么,向魏无忌笑了笑便随魏圉一同上了台阶,要跟他一起进厅的蔺相如等陪从见场面有些尴尬,自然装作没听见似地不去看魏无忌。
一大群人又呼呼啦啦的刮上了台阶,只剩下那个小少年远远地跟在后边,满脸委屈的嘟囔道:“本来就是嘛,父王说的……”
第十三章 宴饮(下)
先秦宴饮是正儿八经的分餐制,一人一个坐席,一人一个矮几,高脚盘罗列,刀箸齐备,酒肉配料所放的位置各有规矩,要是错了一点那就是失礼。如果是普通富贵人家请客,主人客人分席落座,顶多也就是有几个小厮使女在旁传菜倒酒跟随伺候,外加很少的一点丝竹舞乐,但要是到了今天这种“准国级”(太子到场)的宴会,那规矩可就多了。
主客位置安排先不去说,乐舞也不用去说,单说安排在各位贵公子身后的护卫随从陪宴就比主宴座位多了好几倍,这不但是排场需要,同样也有实际的作用,贵公子们要是有什么事只要随手一招,跑腿的人扔下筷子接着就能过来。这样一来,一场“简简单单”的宴席动辄便有上百人参加,如果不是城阳君府正厅这种厅堂套厅堂,并且主厅敞阔的地方,平常人还真潇洒不起来。
赵胜今天带到宴席上来的人并不多,除了苏齐等几个护卫和蔺相如等几个随从,多出来的只有一个范雎。范雎是魏国人,但是现在被须贾安排全程陪同赵胜,所以也只能临时客串一把赵国人了。
蔺相如是赵胜的主要谋士,同时也是极少数几个知道赵胜此行真实目的的人之一。本来他和赵胜商量的很周全,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与魏章套近乎,但如今魏章没来,计划就算落空了。不过蔺相如并不气馁,他魏国范上卿敢欺负平原君年纪小,想从平原君嘴里套情报,我赵国蔺谋士为什么就不能一声不吭地听听魏公子们的“只言片语”?礼尚往来罢了,谁也别夸谁阴险……
宏阔的敞厅之中欢声笑语,丝竹声中,窈窕娇美的舞姬翩翩起舞,传酒递菜的侍女们如蝴蝶般穿梭在宾客之间,更添几分热烈。酒过三巡,虚三套的劝酒词也说了不止一遍,大家肚子里存了些酒,装出来的矜持也就一扫而空了。
太子魏圉手擒酒觯坐在面朝东的主座上,歪头眯缝着眼盯住场中的舞姬看了半晌,忽然隔几向侧前方一倾身,对着一边席上的魏齐便暧昧的笑了起来。
“二弟手段不错啊,这是什么时候招的舞姬?我太子府里那些乐舞早就看腻了,你有工夫也帮我寻一些来如何?”
“这还不……”魏齐随口胡应着,谁知道刚说了三个字,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尴尬的向对面尊席上端坐微笑的赵胜看了一眼,赶忙捂嘴干咳了一声,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高声对魏圉说道,“平原君是赵王遣使,那可是持节的,咱们若是轻佻了终究不好。太子你看咱们是不是把乐舞撤了好好说会儿话?免得乱乐入耳,搅了心神。”
“乱乐入耳”四个字把魏圉激地微微一哆嗦,他也像是刚想起来什么,赶忙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板下脸来向那些舞姬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诺。”
太子下令,丝竹齐停,舞姬们停下乐舞莺莺燕燕的应了一声,敛衽行礼后便退了下去,这时候魏圉方才让使女倒了酒,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擒盏对赵胜笑道:“昨日朝堂上平原君那番慷慨之言实在是振聋发聩,咱们当为之佐酒一觞,来来来,都请都请。”
“太子谬赞了,太子请,各位公子请。”
“太子请,平原君请!”
宴饮毕竟不同于朝堂议事那样严肃,虽然魏圉把乐舞撤了,但席间的欢声笑语依然热闹,众人听见了魏圉的吩咐,赶忙举杯相祝,酒液入喉,接着又是笑语盈耳。
赵胜今天当真是纳了闷儿了,刚才魏齐在府门口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不好理解揭过去也就算了,可现在魏圉又把乐舞撤去,这可就实在没听说过先例了。魏圉他们这番奇怪的举动好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这就不由赵胜不心中起疑了。
魏圉可不会去考虑赵胜怎么想,这里虽然是魏齐的府邸,但他身为魏国太子储君,各种场面就得他挑头,所以他放下了酒觯,也不去理会自己兄弟们的喧哗,直接向赵胜笑道:;
“我父王对公子实在钦佩有加,今天早上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去训了一顿,说是我们要是有公子一半的才情,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呵呵,父王专门嘱咐我们今后多与公子亲近些,公子可千万要不吝赐教啊。”
这到底是在夸奖人还是挤兑人?赵胜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昨天他也是没办法才文不对题的即兴发挥了一番,没想到魏王还抓住不放了。再说在场的这些魏国公子们的表现也不像被魏王训了一遍,然后老老实实向他赵胜学习的样子,那魏圉这话又算是怎么回事?然而魏圉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赵胜总不能就这样笑一笑遮过去,只得向魏圉拱了拱手笑道:
“魏王实在是谬赞了。赵胜身为赵国公子,为赵魏盟好说了那番话不过是出自肺腑。太子和各位公子都是魏国栋梁,心思必然和赵胜相同,只不过身在魏国,没机会像赵胜这样表明心迹罢了,如若换上一换,不是赵胜来魏,而是太子或各位公子赴赵,必然也会像赵胜这样一抒肺腑的。”
赵胜这番话完全是假设,别说魏圉他们现在没去赵国,就算真去了,会说什么话谁又会知道?不过假设有假设的好处,那就是魏圉他们遇上同样的情况,完全有可能这样做,这样一来就算把他们跟赵胜拉平了。魏圉和各位魏公子脸上添光,笑得更是舒畅。赶忙呼酒劝菜,又大大地热闹了一番。
魏圉那里只顾着高兴,坐在魏齐下首的魏腩却在一片欢声中施施然的站起了身来。魏腩是魏王的三子,年龄与魏圉、魏齐相仿,已经临朝佐政了,性情远比魏圉和魏齐深沉,然而他是庶出,在魏王的心目中又不如魏无忌聪明,所以自知今后前程渺茫,平常做事很是低调,就算刚才大家欢笑热闹,他也只是微笑着坐在一边不吭声,这时候站起了身来,在后排众多魏国随从诧异的目光中向赵胜一拜,四周立刻安静了许多。
“平原君公子这是客气了。要是我们兄弟几个,怕是当真说不出这番慷慨之言来,父王那里有吩咐,身为人子哪能不遵命?今后还请平原君多赐教。”
“对对对对,多赐教,多赐教。”魏圉一听魏腩的话,接着便垮着身挥起了手笑道,“平原君,你也别那么多虚套,兄弟们都是明白人,看得出公子你不是平凡之辈。那个谁……呃,魏腩,你平常最爱亲近那些个游南游北的门客,今天不妨跟平原君公子切磋切磋。”
“诺,太子。”
魏腩谦恭的向魏圉一躬身,接着坐下身一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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