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萱所住的院子在季瑶寝处院落北边,前后两院,内院里三通堂的正房,耳房偏厅一应俱全,入春以后按照白萱的喜好在院子里栽种了些花卉苗木,此时时节尚早,刚刚移植过来的垂柳已经迎风叶绿,但诸般花枝却才只有指粗,柔弱的枝条上嫩叶拥着初蕾,颇是娇俏。
白萱除了去年在娘家时因为被关急了,对自己院子里的苗木大肆糟蹋了一番以外,向来是个爱花的人,一大早起身梳洗以后第一件事便是领着两个从齐国带过来的丫鬟去照应园圃中那些柔嫩枝条。
初栽的草本花苗尚弱,要想养护好便不能过于水重肥重,特别是水,需要多少大有讲究,白萱不放心别人去照应,这些活自然全由自己去做,正收着衣襟俯身站在一株菊苗边上双手做瓢,从身边铜盆中舀了水一下一下的顺着花苗向下溜时,身旁一个丫鬟忽然侧转身对着院门慌忙一敛衽,轻声呼道:
“公子。”
公子?白萱哪想到赵胜会在这时候过来,手心里还在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便慌忙直起了身来,斜眸往院门处一望,恰好看见赵胜优哉游哉的走了进来,向那两名丫鬟春风和煦的点点头笑道:
“好,你们先下去吧。”
“诺。”
能在大家大户之中跟着小姐当差的哪有傻子,那两个丫鬟自然不愿当灯泡,再次敛衽行礼后忙快步跑去了外院。白萱本来想着赵胜刚刚回来必然跟季瑶如胶似漆,自己一个下人怎么也得往后排,所以一早起来只是梳洗了一番,连一点妆都没有化。
白萱是新人,从临淄家中临出门时白夫人交代了许多,说什么就算原先白萱跟赵胜再熟悉,进了夫家第一次正式与夫君见面也不能错了规矩,要以最美的一面面对夫君云云,可白萱如今是仓促面夫,没有一点准备之下只能素面朝天,陡然心惊之下下意识的侧了侧脸,这才想起自己实在是太扭捏了,只得极不情愿的再次转回脸来,微垂着睫毛吃吃的说道:…;
“公子,公子今天不是要去面君么?”
白夫人在意的那些规矩赵胜多少也知道一些,但他是后世来的人,跟这个时代的人观念上有很大区别,并没有觉着好好一个女孩儿满脸涂上“白面粉”,嘴唇上血刺抹乎地画上一个尽量小的圆圈有什么好看的,所以见白萱一副不自然的模样,不觉一阵好笑,走过去牵住白萱的小手笑道:
“大王那里晌午才去见,待会儿徐上卿他们还得过来。我想着回来以后还没跟你正儿八经的说上话,便先过来了。哦,季瑶昨日里还跟我提了一句,说你这些日子颇有些担心家里,也让我尽快过来看看你。”
“公子……”
白萱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了季瑶,也曾听乔蘅她们说过赵胜每每说到什么关心人的话总要带上季瑶,话音里的意思自然是要从细节处为家里的和睦而谋,不过她却也知道季瑶是当真会这样做的,并非只是赵胜苦心孤诣的编造,闻言不觉百感交集,潸然之下鼓足了勇气抬头说道,
“公子,妾身知道自己不该对您公务上的事插嘴,只是齐国那里如今已经乱下了天来,妾身的爹娘家人安危都不可知,我……”
赵胜安慰着笑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事的。燕国人虽然已经攻到了临淄城下,不过盟约对他们有约束,一时之间他们不敢在那里乱来。我已经得到了消息,燕军攻下吕国邑以后,白家主已经带着家人离开临淄了,眼下应当去了莒邑投奔你外祖母家,想来安顿下来就会给我们报平安,你放心好了,虽然伐齐盟约所限,我不好在济东那边多插手,不过已经让云台署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他们,不会有事的。”
“妾身多谢公子。”
白萱知道赵胜心细,但他能在万千的忙碌之中还想着这些事却依然让白萱大是欣慰。赵胜又笑道:
“临淄那里白家产业也用不着挂心,乐毅与屈庸私交极好,又是个极细心的人,历下战毕南下泗淮之前专门跟屈庸做了交代,说明了白家与我的关系,屈庸也已经满口答应了下来,说若是迫不得已需要攻入临淄逼迫齐王,定当派人严加保护白家庄园和店面,绝不会有什么闪失……不过他说归这样说,但燕军却是必然要攻临淄的,到时候要想没有丁点损失也不可能。”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些都是最低层次的婚姻追求,白铎原先总是介怀于自己的闺女给别人当了妾室,可估计现在满心里只剩下庆幸了,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大家大业如果没有一个真正贴己的强力支柱,再多的家业也不过是随时便会化作一场空的虚妄之物。
白萱突然想起自己回到临淄以后白铎训斥白瑜的那些话,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得意,暗暗想道:你女儿就算能做别家的夫人又如何?寻遍这天下,谁还能保你家业不失?不过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白萱突然想到赵胜说“燕军必然要攻临淄”,心中不由一惊,忙下意识的问道:
“公子不是说六国只是要逼迫齐王称臣纳土么,怎么燕军却必然要攻临淄?”
“嗐,合纵连横之间有些事也就那么一说罢了,你还能当真去信么。”
赵胜一阵尴尬,只得松开白萱的手极不自在的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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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确实不能当真,当了真倒霉的只有自己,这些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就算亲不相避,赵胜也没那么多功夫跟白萱解释,不大时功夫以后徐韩为拜到了府上,相互交代了几句刚刚告辞而去,蔺相如他们三个人紧接着便相互吆喝到一起踏进了门儿来。
这三位今天是必然要来的,他们虽然做了赵国的卿士大夫,但这辈子也脱不了平原君府门客出身的烙印,抢在赵胜拜见赵王、正式缴还使命之前前来拜府才算全了旧时主臣之情。他们都已经是平原君府的老人儿了,熟头熟脸的,大门口拦谁也不会去拦他们,当下在邹同鞠请之下欢声笑语的进了府门,赵胜和乔端早就在前厅之中等着了。
前厅虽然不是密室,但主君待客欢谈,仆役们自然要避见的,五个人往席上一座,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冯夷突然低下声道:
“公子,小人看这个什么荀况还是小心些为好,如今正值六国伐齐之时,他又是从临淄来的,别处不去,却只来咱们府上,虽说什么景仰公子的说辞还说得过去,但他宁愿为仆也是心甘,岂不是太蹊跷了些?”
冯夷一向都当平原君府是自己家,再加上被那个张拂摆了一道之后一向谨慎,对谁都不放心,突然听说平原君府来了个自请为客却甘愿为仆的人,哪能不小心。赵胜要是不知道荀况的底细也难免会有这样的顾虑,但他知道荀况满腹高才,便不难想通荀况这样做明面上低声下气惹人疑,实则心存高傲的心态,向冯夷摆了摆手笑道:
“异人必有异行,荀况的底细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不过是个读书人,难道还能有能耐加害我不成?再说就算他是替齐国做说客的,我也自有计较。不妨事,你们用不着如此谨慎。”
冯夷依然不甘心,连忙接道:“万事小心不为过,豫让当年也是一介读书人,还不是做出了谋刺襄子的举动,公子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公子若是要去见他,小人必当不离左右。”
蔺相如笑呵呵的望着赵胜和冯夷两个人,见冯夷都快急眼了,赵胜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慢条斯理的笑道:“公子,相如看冯下卿说的也有道理,时局纷纷,这位荀先生纵使当真想入府为客,来得时机却也实在不好,而且又是这样一副做派,便由不得冯下卿不猜疑了。相如看小心无过,还是让冯下卿陪在公子身边为好。不过冯下卿到时候万万不可胡来。”
冯夷看见范雎也跟着点起了头,心知赵胜对他俩向来言听计从,心里顿时一松,忙连连点着头打起了保票:“蔺下卿放心,冯夷只是存疑,只要那位荀先生当真磊落,冯夷怎会坏了公子的面子。”
这几位都是真心替赵胜的安危着想,赵胜自然是清楚的,不过还是摇了摇头笑道:
“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过现在不比以前,你们都已经入朝做了官。荀卿只是一介布衣,又是拜到府里来做私客的,我和乔公要是带你们去见荀先生,荀先生又会怎么想?”
“呃,这个,呵呵……”
蔺相如被赵胜说的不由低了低头,范雎却接口笑道:
“在下看公子说的对,如若这位荀先生当真有才足用,公子还当以心交接才是。不过冯下卿说的也有道理,万事小心不为过,就算我们几个不跟着公子去,公子自己也当注意些才是。”
这些话还像那么回事,赵胜哪能去伤了蔺相如他们的好心,当即答应了下来,又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先把他们送出了府,这才和乔端一起信步向东进一所院落中走去。
封君府是按照王宫减等布局的,前庭后院分明,王宫前庭只设置宫司诸署,其余官属都另有治所,而封君府减等就减在这里,相当于朝廷六卿五官的各种部门全部安排在前庭里,其中相当于司卿的职务是管事,相当于差役的职务则由仆役充任,各项职能部门齐全,所以才会有将君府大管事称为“小相”的习惯。
荀况所在的大祝房相当于朝廷里的六卿太祝署,主管府中祭祀兼代迎来送往、筵席待客之类的工作,平常也算清闲,并没有几个常任的职衔,当赵胜和乔端走进院子里时,院中一片安静,大祝管事看见赵胜来了,连忙从正厅里迎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见礼便被赵胜摆手制止住了。
抬头处一间偏厅正对着门的地方一个瘦挑的长衣年轻人正俯在几上睡着回笼觉,乔端笑呵呵的对赵胜点了点头,向那边一努嘴便当先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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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王道、霸业
第一百四十五章王道、霸业
三十许岁数,黑黑瘦瘦的模样,玄色的巾帕抹额包头,浓浓的眉毛和两鬓相连的发须因为在衣袖上压得时间久了,尽皆炸起来乱成了一团,左边太阳穴处还有两道红红的压痕很是显眼。。。一双略微下陷的双眼略带着茫然欲睁还眯地注视着眼前还在晃荡的两团人影,两袖和衣襟上还带着压折未复的一道道褶皱。赵胜怎么也没想到中学时都快要背吐了的那篇《劝学》的作者居然会以这么一副半昏迷的状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乔端走进厅里的时候一直轻着手脚,等到了荀况趴伏的矮几旁时才弯下腰屈起右手中指关节在几上轻轻敲了两下。荀况大概正处于半睡未醒的状态,听到“咚咚”的响声出现在耳边,用鼻子哼了一声,两肘向外一张碰到了乔端身上才反应过来,迷迷茫茫的坐起了身来,待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时,虽然一副尊荣实在不雅,却儒儒雅雅的站起了身,极是平静的向着赵胜拱手鞠下了礼,淡然的说道:
“哦,公子回来了。”
这句话实在别致了些,像极了相互熟极了的人之间随意的招呼。这位“子”居然淡定到了这般程度实在让赵胜和乔端始料未及,下意识的相互看了一眼,赵胜才走进厅里轻声笑道:
“荀先生知道赵胜要过来?”
“哦,那倒不是。公子请坐,乔公请坐。”
到这时荀况才突然动如脱兔了起来,往旁边一让,将赵胜和乔端请到尊位上坐下之后,自己也不用赵胜客气,跟着坐下身后才道,
“昨天在下就听说公子回来了,正琢磨着公子事务繁忙,怕是得几天才能想起在下,倒未曾想公子今日会亲自过来,不然也不会如此懒散了。”
还真是个实在人……赵胜和乔端顿时都被荀况的话给逗笑了。乔端其实与荀况也没见过几回面,那次荀况拜府之后,季瑶便把他安排到了大祝房这边帮忙,从那之后天天在前院打转的荀况怎么可能经常碰上在府宅后侧宾客庭院里的乔端,所以乔端这些日子对荀况的了解都是从邹同他们嘴里得来的,说不上什么好感,也说不上什么恶感,总之一句话,也就是没感觉罢了。今天见他在赵胜面前依然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不觉好感陡升,宽厚的笑道:
“昨天公子回来时夫人便提起荀先生来了,公子听说你是从稷下学宫来的,本想昨日便招你相谈,只是天太晚了方才作罢,正好今天前去面君之前还有些时间,所以便来看望荀先生了,却不曾想,呵呵呵呵……”
君子之仪是有讲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仪表都不注意还怎么提后边的那些事?虽说后世陈蕃还是刘荣曾经有过扫不扫一屋与平天下有何关系的纠结命题,但至少先秦礼重的时候,君子仪表还是一个衡量君子与否的重要标准。所以乔端见荀况实在淡定的一塌糊涂,不觉开起了他的玩笑。也就乔端年纪大了不好揶揄,要是蔺相如来了,还指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呢。
荀况这才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笑容,向前俯了俯身才轻声笑道:
“雷霆促发不及掩耳。公子若是相招,在下自当修仪往见以示郑重。只是公子突然过来,在下实在措手不及,也只能如此这般了。”
说到这里,荀况才感觉到眉毛刺挠的慌,向上一翻眼皮,忙抬手在双眉上抹了两下,将乱糟糟的眉毛顺了下去。赵胜顿时被荀况这副细声细气却又大咧咧,丝毫不带谄媚的模样逗笑了,心知乔端有点替自己压服荀况的意思,不觉转口笑道:…;
“赵胜过来的也是匆忙……对了,我听乔公说荀先生是赵国人,不知怎么没在赵国谋进,却去临淄稷下学宫了?”
荀况笑道:“在下是猗氏(今山西安泽)人,这不自觉学浅,深知谋进也是浑浑噩噩谋些俸禄混日子罢了,所以才出门各处转了转。。。后来在齐国遇上了孟贤师的弟子公都,公都将在下引荐给了万章,在下这才去了稷下学宫。也是在下这性子有些直了些,有些不大认同孟贤师的学问,便时常与孟贤师还有他的诸位高徒争论几句。孟贤师儒学集大成者,门下皆是高论之士,在下论自然是论不过他们的,那天恰好有幸观礼公子拜会孟贤师,深觉公子之论颇合在下之意,这才萌生归赵投奔之意,却不曾想恰恰捡回了这条命来,实在是万幸。”
这些话让赵胜怎么听怎么觉得荀况有意思,什么争论不过这不明摆着是在说孟轲那一派以势压人么,而且明说了投奔,却没有一丝为了让人接纳而说的客套话,就算什么观点相同也是说颇合他的心意,完全将自己与上位者放在了一样的高度,要是对面是个在意名分地位的人,这些话早就惹人生厌了,偏偏人家荀况根本不在意,赵胜摇头一笑,暗自想到:你故意的吧?现在是我来看你……
荀况和孟轲性恶性善之争已经触及到了各自思想的根源,可不仅仅是“不大认同”,赵胜明知道这一点,但现在荀况还不是后世的大名人,赵胜就“应当”无从知道荀况的主张才对,听荀况这样说了,便顺着他的话音笑问道:
“噢?荀先生不是学儒的么?不知为何对孟贤师的学问不大认同呀?”
这已经在有意无意中走到考校学问上去了,荀况肃然的说道:“儒义海纳百川,极是庞杂,孟贤师虽说乃是集大成者,不过终究也是以一己之见解析先圣学问。庄周子有云:‘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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