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见冯夷和依喻达满身满脸的都是尘土,心知他们这一行必然艰难无比,坐下后边关切地向冯夷问道:“屠耆侯现在在何处,你们是如何过来的?”
“嗐,公子别提了。”
冯夷倒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人,但大半年不见赵胜,却从心里愈发亲近,特别是当着依喻达的面更是如此,微皱着眉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才道,
“自从公子在高阙大败匈奴,义渠王便将彭卢数万兵马北推到了朔方,‘借’林胡首领的地盘防我大赵。彭卢守将卢纳礼奉义渠王之命监视屠耆侯,明请暗迫将屠耆侯‘请’到了临沃,由卢纳礼亲率万骑‘保护’屠耆侯,大军已推至大河南岸,要不是生怕大赵疑心他们有不轨之心,几乎快要与九原隔河对峙了。
唉,屠耆侯如今被困在军中,左左右右总是不下上千的监视军马,别说屠耆侯行动不便,就是小人内外交通也比原先在彭卢时困难了许多,要不是因为卢纳礼手下的卡莫千长之父是屠耆侯当年的老部下,对屠耆侯忠心耿耿,暗中对我们施予援手,小人和依喻达先生只怕连出都出不来,而且即便如此也只能夜里行动,与公子见上一面就得赶紧回去,以免露出马脚。”
“呃……”
依喻达听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热,虽然火把光芒之下难见其脸色变化,但神情有异还是藏不住的,待冯夷说完,他连忙接道,
“是这样,公子,义渠王狂妄无知,重用奸佞,又不知敌友与秦国结盟,以为秦国强盛而不知赵国天威。其实我义渠之士皆已其为不齿,只可惜正义之谋无以伸张,实为无奈。卢纳礼虽是义渠王心腹,对我家主明敬暗防,实为仇寇,但其以义渠之众冒犯赵国天威,终究是我义渠之过。屠耆侯特命小人向公子致歉。”…;
“呵呵呵,屠耆侯客气了。”
摘这么干净干什么?难道是怕我年轻气盛要对义渠有所行动?这位义渠先生性子还是太直了点……赵胜顿时被依喻达文绉绉的刨白逗笑了,温和地向他点了点头道,
“赵胜并非不辨是非之人。还请先生代为回禀屠耆侯,桀纣为君并非夏商之民皆为桀纣。周武以武庚治殷商七族,若不是武庚不知其罪、不守其节,其身岂不可为宋卫之祖乎?”
“诺诺诺,小人一定据实回禀屠耆侯。”
依喻达精通汉典,知道赵胜说的是当年周武灭商,商纣之子武庚不知畏惧叛周身亡,其后殷商遗民并没有因为他的狂妄而被灭族,而是被分为了宋卫各诸侯国一直延续到如今的典故,这些话正是要借典故为穆列斡宽心,告诉他义渠王是义渠王,他穆列斡是穆列斡,赵国为了自身安危,绝不会攻伐义渠,并且还决心要帮助穆列斡脱困,使义渠从秦国控制之下摆脱出来。依喻达放下了心,连忙长身而起,叉手深深拜下。
赵胜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心中却在暗暗琢磨义渠那边的情况,冯夷刚才说的朔方就是现代的内蒙古黄河几字型大拐角南岸的库布齐沙漠,不过这个地区逐渐变成沙漠是在隋唐以后,先秦时代还是与河套地区隔黄河相望的丰茂草原,而临沃就是现代的内蒙古达拉特旗,地处朔方东部边缘,与九原邑隔着黄河形成对峙之势。
朔方地区此时是林胡人的地盘,沙丘宫变之前赵国还没有衰落的时候与河套地区一样属于赵国的势力范围,赵武灵王去世以后,河套地区的楼烦人和林胡人被驱赶到了阴山之北,而朔方地区由于被义渠占据,其上的林胡部落并没有随林胡王北逃,而是留在黄河南岸向义渠称了臣,这样一来一方面扩大了义渠的版图,同时也削弱了林胡的势力,不然的话牛翦和廉颇坐镇高阙时,屡屡进攻高阙的恐怕就不止匈奴和楼烦了,而赵胜北征之时将要面对的压力恐怕也会更大。所以义渠虽然是为了自己而占领朔方,但在事实上却无心插柳帮了赵国的大忙。
林胡人虽然向义渠称了臣,但自身还是有一定的实力,所以并没有完全被相对强大些的义渠吞并,属于半独立纳贡性质,那么这样来看义渠在朔方用兵,没有将大军抵在黄河南岸与赵国对持,除了像依喻达说的那样不敢触怒赵国,同时也应该有顾虑林胡趁机与赵国联合,南北夹击谋求独立的心理。
这样的话义渠的形势可就够复杂的了:义渠王借秦国之力要灭掉穆列斡,秦国也要借义渠王杀穆列斡彻底削弱义渠。穆列斡以狄道九部为根基抗衡义渠王的图谋,虽然身陷朔方,但一时之间倒还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彭卢守将卢纳礼北镇朔方,既要监视穆列斡,又要防止林胡作乱,还有防止赵国南下,几乎已经是疲于奔命的状态。而在卢纳礼军中又根本闹不清谁会与穆列斡暗中有勾连,只能处处小心,处处防备,苦苦等待义渠王剪灭狄道和义渠各处支持穆列斡的势力,最后才能高枕无忧的杀掉穆列斡。
怎么这么乱……
依喻达此行肩负多项使命,除暗中确认冯夷他们确实是赵胜的人、而非义渠王行的计谋以外,更重要的还是要亲自判断赵胜对义渠形势的态度,现在第一个任务顺利完成,又要急着渡河回义渠,所以与赵胜客气完,连忙拱手禀道:…;
“公子,义渠王是非不分,侍敌如父,小人家主为其迫害,身家是小,家国社稷事大,已决意与义渠王势不两立,只是如今万事窘迫,实为艰难。张禄先生虽为大才,应公子之命佐辅我家家主,但若无赵国外为凭持,终究难以转庾。小人此来拜见公子之前,家主吩咐小人向公子禀报几件事,还请公子俯允。”
这是要谈判了,赵胜踞身正坐,点点头笑道:“先生但讲无妨。”
“诺,谢公子。”
依喻达又是一礼,接着禀道,
“我家家主与张先生已经细细商议:赵国此次大败匈奴,国势大张,义渠王就算不知公子与我家家主所谋,也必然会力防此事,加紧行动。家主安危已急,不得已时只能硬碰,若是没有赵国外援之力,恐怕难以成事。此为其一,还请公子慎思。”
“是这样……”
赵胜略一思忖道,
“还请先生回禀屠耆侯,赵国与义渠同与秦国为敌,义渠之危既是赵国之危,义渠受秦国蒙蔽,为秦国张势,秦国无后顾之忧,更会肆无忌惮暴虐山东,赵国万无安生。故此赵国与屠耆侯乃是天生之盟,屠耆侯若需赵国相助,赵国绝无推诿可能。九原赵军即为屠耆侯之军,屠耆侯一声令下,九原之兵必倾力相助。
另外赵胜还有件要事烦请先生转告屠耆侯,秦王狂妄,越制称帝,山东各国同仇敌忾,已决意合纵惩戒。此事当为屠耆侯起事良机。”
“啊!你们要合纵么,此事当真!”
依喻达精神陡然一振,仿佛自言自语的笑道,
“屠耆侯已经听闻秦王称帝,义渠王前往邯郸拜贺的消息,本以为秦国此举势力大张,义渠王必然会借势行事,屠耆侯再无反胜机会,没想到山东各国这么快便要合纵攻秦。秦国一乱岂不是……”
“正是。”
赵胜笑道,
“秦国暨越天子之仪,山东各国若是没有说法,尊卑贵贱便全被秦王搅乱了,是以合纵必行,不论成败,秦国必然要全力防备山东,义渠王难免一时失去强援,这正是屠耆侯起事良机。屠耆侯当年就是义渠君位不二之选,只要起事,羽翼者必众。”
依喻达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喜滋滋的捏起拳头在另一只掌心里一砸,兴奋地笑道:“外援异势,强弱立分,义渠忠勇之士如今虽被迫蛰伏,但只要贵国愿对屠耆侯施予援手,应和着必众。”
说到这里,依喻达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再次长身向赵胜鞠拜,肃然道,
“小人奉屠耆侯全权所命,特向公子刨明心意。义渠灭国之危若解,屠耆侯必与赵国向天盟誓,两国和同一家共以暴秦为仇寇,秦若动向,义渠必以倾国之兵策应赵国。另以朔方林胡之地附赵,唯望两国永结一心!”
朔方本来就不是义渠的地盘,其上生活的林胡人与义渠人完全是两个民族,义渠将其控制不过是这三五年的事,根本没能将其纳入国土,而且这个时代以土地为礼达到结盟的目的也是惯常做法,所以穆列斡将朔方送给赵国作为请他们帮忙的筹码也算不上卖国。
赵胜也庄重的长身而起,拱手还礼道:“望先生回禀屠耆侯,赵国以信义立国,愿以朔方回赠屠耆侯。不过林胡向来自为一邦,赵胜冒昧相请,愿屠耆侯以林胡为纳贡之附庸邻国,以与赵国互信。”
“诺,屠耆侯必尊公子之命!小人代屠耆侯还谢公子。”…;
依喻达顿时喜上眉梢,满打保票的替穆列斡答应了下来。他这保票底气很足,赵胜的话明显是要以林胡独立来做赵国与义渠的缓冲地带,这样一来两国互不接壤,没有领土纠纷才能真正达到互信。虽说这样一来林胡便成了两国结盟用的一颗棋子,但弱小的林胡得以独立也不吃亏,实在算是个三利的好局面,穆列斡不答应才怪。
两国结盟需要正式的仪式外加书面盟约以昭告天下,现在穆列斡能不能取代义渠王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依喻达只能做些口头承诺,以此确保赵国帮助穆列斡夺位,这些都是请人帮忙的条件和回报,依喻达早已得到了穆列斡的授意,自然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赵胜笑道:“先生北来之前,屠耆侯和张禄先生恐怕还在为秦王称帝的事发愁,这次先生回去据实禀报就是。秦王称帝对义渠绝非坏事,屠耆侯正好可以借义渠王前往咸阳之机起事,此事转机过快,只怕屠耆侯准备不周,赵胜还需请先生提醒屠耆侯和张禄先生万事慎思而行。”
依喻达忙道:“诺,小人记下了,还请公子放心。呃,另外此前屠耆侯生怕义渠王趁秦王称帝之机加强对狄道行动,已与张禄先生谋划了几项应对之策,如今虽然形势有异,不过变一变或许还能用上。屠耆侯命小人细细禀报公子,还请公子俯允。”
“好,赵胜洗耳恭听。”
赵胜点了点头,依喻达忙如此这般的禀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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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得胜大军班师回朝在邯郸已经引起了一次轰动,五百多匈奴和楼烦少年的到来又一次引起了轰动,同样的道理,赵胜回朝百官出迎,在邯郸更是大大的轰动了一场。
少年公子救王驾、孤身赴死除奸臣,运筹帷幄助韩魏,十万大军灭胡尘。这些戏码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当赵胜率领着赵国大军一扫沙丘宫变后赵国的颓靡之势,他在邯郸百姓心中的形象顿时好到了极点。
所以当望不到头的车驾在赵王特命之下的全数赵国勋贵、上卿群僚陪同之下招招摇摇的驶入邯郸城内时,沿路的大街两旁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欢呼声此起彼伏,震天慑地。这样壮观的场面下,好歹是公子、见识过大场面的赵胜倒还没什么,只是一路向百姓们招手微笑,而昂然站在他身后的苏齐等一群贴身护从却早已抹着胡子嘿嘿的笑出了声来,仿佛自己才是北征最大的功臣。
这次北征大胜起起伏伏,坎坷曲折,但不管怎么说总算圆了赵王何的心愿,再加上赵胜事情做得极是漂亮,在亲自撰写的对群胡首领的昭降之书之中到处都是“大王亲遣”、“大王之命”什么什么的措辞,仿佛赵王才是此次大胜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真正决策者,完全应和了赵王让赵胜带军出兵前那句“代君出征”的话。
这份昭降书是提前送回邯郸的,赵王看了之后差点没掉下泪来,顿时忘了所有的郁闷,当即发下命令,说是此书绝不可更改一字,并让早已聚集邯郸的楼烦、匈奴首领们老老实实的等着,坚持要等赵胜回来之后再正式进行受降仪式。
这份殊荣代表着什么,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人人心里都有数,暗底下自然少不了为自己立场考虑的一番思谋。不过此时至少表面上赵国内部合同一心,所以在赵胜回朝的时候,除了年长位尊,被赵王特命不可前往的三公六卿以外,全部宗室勋戚和朝臣都迎出了邯郸北门聚集在了五里亭外,并且一路徒步跟随赵胜的车驾回城。
热闹终究只是一时的事,当赵胜风风光光返回平原君府,群僚四散而去后,几辆华车径直奔赴了宜安君府。车驾一停,根本没用传报,赵谭、赵代等人便登堂入室直奔赵造寝居而去,而赵造似乎也早已预料到他们会来,居然一改往日的慵懒,早已端坐在了外厅主席短几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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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最守时的新郎官
第一百二十一章最守时的新郎官
“平原君回府了?”
明堂之中,赵造端坐几后,看见赵谭、赵代兄弟急匆匆的走进来,抬头第一句便是这个话。
这不废话么,他要不回府,我们还能抽得出身来么……赵谭他们连门儿都还没进,顿时被赵造的话堵在了门口,一阵尴尬之下,赵谭下意识地停住脚忙在门外微鞠身道:“诺诺,六叔,侄儿们这不刚刚抽出身便来看您老人家了么。”
“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呵呵,平原君面子不小啊,老夫听下人说他回城这一路处处都挤满了人看热闹……”
赵造话音里充满了落寞,自顾自的轻笑了一声才摆手道,
“你们都进来坐吧。”
“诶,谢六叔。”
这怕是见赵胜风光心里有些失落吧,着老爷子真是……赵谭和赵代他们相互偷偷觑了一眼,不敢暗自揣测,连忙道了谢排着队躬身走进厅去按兄弟顺序坐在了赵造下首的席上。赵代见赵造一直微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忙小心翼翼的陪笑道:
“六叔,今天是热闹了些。不过您老人家还能不知道,市井百姓就好这一口儿热闹。今天这么乱糟糟的,那天胡人俘虏进城时还不是一个鸟样子,没啥可稀奇的。”
贵人拘于礼,说的就是富贵人家从小接受教育,以粗口为耻,赵代为了给赵造宽心,不但把赵胜与胡人俘虏相提并论,还爆出了脏话,谁想赵造听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微微怒道:
“老六,你这叫什么话。平原君是你侄儿,是大赵的相邦,此次北征大胜居功至伟,你将他与胡虏同提是什么意思!”
“呃呃,这……嘿嘿,六叔,侄儿这不是就事论事么。您看您……”
赵代马屁拍到了驴蹄子上,登时尴尬无比,在席上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下意识的向赵谭看了过去。赵谭知道六叔如今正在纠结着呢,谁戳他谁倒霉,干脆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的只是注视着赵造。
“唉,罢了罢了。”
赵造颓然的摆了摆手,长叹口气道,
“你在老夫这里随便说说也就罢了,出去万万不可乱说。说起来平原君这次北征大胜,扬我大赵国威,不管怎么说也是长志气的事。老夫当初虽然阻挠于他,并非是不希望他得功劳,乃是生怕稍有闪失,北疆不成,东西两边又会出了岔子。嗯……老夫不管怎么说也是平原君的叔祖,大赵的公子,难不成连这也看不明白?你们身为大赵公孙,亦当以家国为重,别整天只想着自己那么点破事儿。”
“诺诺诺,侄儿们知错了,六叔恕罪。”
赵造倚老卖老,自我撇清也就罢了,居然还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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