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这东西在这个时代的草原上几乎可以算是灭族绝后的不治之灾,向来被人谈虎色变,唯恐避之而不及。楼烦王为免灾难殃及整个部族,除了忙着派出萨满巫医四处祈天施治,还于沿路强令各受灾部落脱离大部队原地待命,并令各部落分散而行,一方面避免疫情继续扩大,另一方面让受灾部落尽快处理生瘟牲畜,该烧的烧,该埋的埋,于是一番忙乱之后,不但继续南行的部落已经不足全部楼烦人的一半,而且短短的四天路程愣是让他们走成了六天。
鲁纳达当然能嗅出其中有些阴谋的味道,但即便是明知却也没办法亲自前往视察一番然后再回来扇楼烦王的大耳光。先别说於拓当初让鲁纳达前往楼烦时就没指望楼烦王会那么听话,就算於拓命令严厉,鲁纳达这么高贵的身份在真假难辨的情况下也不敢亲身涉险去惹一身不治之症回来,于是他虽然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也只能连喝带吼的发上几通脾气,然后任着楼烦王瞎折腾了。
虽说一时之间不好拿楼烦王的短,不过鲁纳达也并非那么好欺负的人,他大哥当初早就说过,楼烦早晚是他们嘴边的一块肥羊肉,就看最后是烧是烤怎么吃了。于是鲁纳达一方面保持着对楼烦王表面上的强硬,另一方面却暗中遣派哨探前往高阙打探进军情况,并将楼烦王的种种怠慢暗暗记下,准备在未来匈奴吞并楼烦的问罪条目中再添一笔。
夜幕渐渐降临在无垠的大草原上,在“瘟灾”之后幸存下来的一万多脱离了部众辎重的楼烦骑兵在经过五天以来头一次真正的急行军以后终于人困马乏地安下了营寨。楼烦王一如前例的来向鲁纳达问了安好便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呼呼大睡去了,而鲁纳达此时却一点也放不开,敷衍走了楼烦王,躺了不到半夜便再也睡不着了,无奈之下只得独自一人钻出毡帐,在夜幕下的草原上缓缓踱起了步子。
夏日天长,虽然还未满寅正,东边的天际却已经泛起了一片淡淡的鱼肚白色,微弱的天光给四周平铺开来难见边际的帐篷群拖出了若有若无的暗影。鲁纳达抬头望着西半边天上依然还在闪烁的繁星,良久以后忍不住若有所感地轻轻“唔”了一声。
鲁纳达多少有些憋闷,按照他大哥於拓行事果决的个性,匈奴人的大部队昨天上午必然已经攻到了高阙关之下,虽然高阙关的赵国守军众多,匈奴人很难在一天之内拿下关阙,但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估计等他与楼烦人赶到时,顶多也就能得点收尾的功劳。
鲁纳达作为与於拓同父同母的唯一胞弟,如今在挛鞮氏里的地位已经仅次于大首领,倒还不至于将些许战功看在眼里,但自从他的父祖辈开始,匈奴民族里便流传起了关于富庶的河套平原的传说。对于他们匈奴人来说,水美草丰的河套平原几乎就是天堂的代名词。如今这个天堂即将属于他们匈奴,鲁纳达却很有可能无法在第一时间前往见证,对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来说,实在是一件让人遗憾终身的事。…;
“昆仑神啊,让我也手刃几个中原人吧!匈奴人的草原,匈奴人的牛羊,应当有我鲁纳达长弓利箭上滴下的鲜血养育……”
鲁纳达郑重的向着西方跪了下来,双手高高举起,仰望着天边的繁星暗自发出了心中的宏愿。
此时的鲁纳达是如此的虔诚,但当他紧紧闭着的双目良久以后微微睁开时,没有发现昆仑神的明示,却隐隐看见南方极远处三匹骏马披星戴月地向着楼烦人的大营疾奔了过来。
灰蒙蒙的晨曦之下一切都不甚清朗,鲁纳达无法分辨出马背上的骑士是什么人,但作为在草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他却很容易从那三匹马奔跑的架势里看出骑乘者疲于奔命的窘态。
“匈奴人?楼烦人?高阙?还是……”
鲁纳达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发着愣目送着那三匹骏马从远处冲进楼烦大营,这才渐渐回过了神来,暗暗揣度起了那三名骑士的来意。
鲁纳达清楚不但自己向高阙派出了骑探,楼烦人也必然暗中派出了人手,那么这三骑到底是谁的人根本无法分辨,但不论他们是谁的哨探,这样急冲冲的疾行里却都带着些让人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鲁纳达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又微微怔了片刻,撒腿便向自己的毡帐狂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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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纳达睡不着觉,楼烦王却不像他那样心情复杂,自从那天乌维向他献计拖延自保,在两个都免不了要灭族投降匈奴的选项里选一个能保住自己性命和一定权势财富的选项以后,他便把什么都看开了,虽然费着心机按照乌维的计策一路与鲁纳达周旋,但只要鲁纳达不在面前,楼烦王便是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大胡子一抹,该吃吃,该睡睡,根本不去考虑明天怎么应对鲁纳达。
昨天晚上同样是如此,整整一日的急行军过后,楼烦王早就累了个一塌糊涂,强撑着架子跟鲁纳达敷衍过去以后便回自己的帐篷睡大觉去了,一直到乌维带着几个本部的大小首领轻着手脚摸进来时依然把呼噜扯得震天响。
“大王,大王……大王!”
“呵……呃,昂,乌维?你们……这不还没天亮么,你们做什么?”
楼烦王几乎是被乌维给晃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火把光芒下一大群人围在自己身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们是干什么的,愣是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是乌维等人,这才稍稍安下了神,呼嗒一声坐起身,一边打着哈欠揉着眼一边半清醒半迷糊的责备起了乌维。
楼烦王这些话是烦乌维他们搅了自己的好觉,而乌维此时却是满脸的焦急,根本不去理会楼烦王的责备之意,连忙小声说道:“大王,高阙那里传来了信儿,匈奴人,匈奴人怕是要败了!”
“什么!”
楼烦王继续迷糊了片刻,猛然间反应过来乌维说了什么,立时“嗷”的一声叫了出来,乌维顾不上楼烦王的面子,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又向寒着脸站在一旁的那几个人望了一眼,这才放开楼烦王焦急地说道:
“匈奴人极有可能在高阙打败了,於拓能不能保住命还在两可之间。大王,咱们要早做应对啊!”
楼烦王几乎都懵了,半晌才愣愣的问道:“这,这怎么可能?匈奴败了!”…;
说到这里他见面前几个亲信都木楞楞的点起了头,干脆闭上嘴不再问了。
乌维连忙应道:“咱们暗中派去高阙的人刚才传回了讯息。昨日匈奴人攻进虎狼口,却不曾想赵国人已经在高阙关北十多里的山谷里布下了军阵,硬生生地挡住了於拓他们的去路,后来匈奴人冲不过去便要往后撤兵,谁想赵国人却派人从北边把他们堵回了山谷里去。哨探从高阙回来时匈奴人已经被赵国人围上了。”
“啊!你说的这是,这是赵国人么?”
楼烦王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乌维不由一阵委顿,又向众楼烦首领望了一圈,这才道:
“是啊,大王。臣刚才听到时也是不敢相信,但哨探说的确切,便不由臣不信。现在来看赵国人当初根本就是装怂诓骗咱们。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咱们楼烦而出兵,一开始便是要对付匈奴人啊!”
楼烦王差不多快反应不过来了,发着愣幽幽道:“他们,他们由着咱们去打却不还手,原来,原来是在装傻。那,那,难不成撑犁孤涂没死,他,他,不不,他老人家也在装么……”
乌维见楼烦王竟然发散思维到了这个地步,忍不住急道:“嗨呀,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撑犁孤涂早死了老几年了,要不然咱们怎么会被赵成那个老匹夫撵出河套?大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就算赵国人当真是在示弱,於拓手底下上十万的骑兵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中了计,但那个地方极是宽阔,赵国人能否干掉於拓还在两可之间,要是赵国人胜了或者两败俱伤还好说,要是於拓反败为胜,虽然有些折损却依然势雄力大,那么在赵国人无力攻入草原的情形之下,他免不了要孤注一掷吃掉咱们楼烦再去与赵国人一较高低,到时候可就麻烦了,咱们还需尽快定下应对计策才行啊。”
楼烦王平常就没有多少准主意,此时脑子更是里一片空白,傻呵呵的问道:“於拓,於拓当真被围了么?咱们,咱们一时之间摸不清情形,可,可如何是好?”
“大王,赵国人并非咱们原先想的那样懦弱,如今别管匈奴人是胜是败,咱们……”
乌维皱着眉头刚刚说了两句,大帐门口的账帘突然被掀了开来,一个百长急冲冲的跑进来道:“大王,乌维大首领,鲁纳达带着人偷偷牵了马要跑!”
乌维哗的一声站起了身来,发了急似的怒道:“那还废什么话,还不快去把他们拦住!”
那名百长连忙跑了出去,楼烦王这才满脸惊慌的站起了身来问道:“乌维,你已经让人将鲁纳达看住了?”
乌维连忙道:“臣哪敢有一点松懈,也不知道鲁纳达是怎么听到信儿的。来不及说别的了,要是大王不去,那些兵士只怕不敢对鲁纳达怎么样,要是让他跑了麻烦可就大了,大王还是赶紧过去看看才是。”
“喔喔,过去看看,过去看看。”
楼烦王如今都快变成木偶了,虽然一时想不起来见了鲁纳达该说什么,但还是顺着乌维的意思快步走出了账去,乌维见他动了身,连忙抬手招呼那几个像桩子似地立在地上的大小首领一同跟了出去。
此时天已经渐渐的有些亮了,数不清的毡帐中间一片小小的空地上,两三百名楼烦兵卒横举着长矛,虎视眈眈的将鲁纳达和二十多个同样举刀握矛牵着马匹的匈奴壮汉围在了当中。…;
当看见楼烦王带着一大群人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时,鲁纳达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三名楼烦哨探带回来的是什么消息,但还是故作镇定的高声怒道:
“楼烦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呃……”
楼烦王匆忙而至,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茫茫然然地应了一声,一旁的乌维便高声笑道:“这天刚刚亮,大军还未集起,鲁纳达首领便这么慌着出发么?”
鲁纳达跟乌维打了不是一天交道了,深知他是楼烦王的第一智囊,自己身边这些包围的楼烦兵必是他派出来的,他这样说难免带着些揶揄。不过鲁纳达并不清楚高阙那里的具体战况,见乌维半隐不露的不敢动手,心里多少又有了些底气,呵呵笑道:
“还不是你们楼烦这些日子事情多了些耽搁了行军,高阙那里只怕早就打起来了。如今咱们已经到了高阙边上,我急着前去杀敌,你们尽快赶上来就是。”
“尽快赶上来?”
乌维斜着眼看了看鲁纳达笑道,
“鲁纳达首领,刚才又有部落来报死了马匹,而且死了还不是一两匹,是成片成片的死,只怕我们又得被拖住腿脚了。若是高阙那里当真打了起来,兵凶战危的我们大王哪敢让鲁纳达首领就带这么几个人前去呢?”
“成片成片的死?”
鲁纳达心里一惊,腿肚子差点没转过筋儿去,立时怒道,
“乌维,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乌维阴沉沉的笑了两声,厉声喝道,
“把这几个匈奴贼寇给我拿下!”
“上!”
部落底层的小兵跟首领们差着不知道几道沟,只管听上头命令,哪会管首领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昨天楼烦王让他们对鲁纳达客客气气,他们就得客客气气,今天楼烦王就在旁边,乌维首领让他们下手抓鲁纳达,他们也不会抗命。几百个人对付一二十个人还不容易,兵刃刀枪乒乒乓乓一阵碰撞,双方连一个人都没死,片刻的功夫鲁纳达他们便被按在了地上。
鲁纳达双手被剪,被一名楼烦兵夹腿一别,扑的一声便趴在了地上,连草带土的啃了一嘴,半晌才勉力抬起头吐掉嘴里的泥土草茎勃然喝道:“乌维,老子要杀了你!”
“杀我?嘿嘿,等你保住命再说。”
乌维耍猴似地戏弄了鲁纳达两句,正要说什么,一旁的楼烦王满是心虚的连忙说道:“乌,乌维,这样怕是不大好吧。”
乌维连忙撇了鲁纳达道:“大王,刚才臣不跟您说了么,要是赵国人和匈奴人两败俱伤自是最好,但不管是匈奴胜还是赵国人胜,咱们都难再回阴山阳山放牧,倒不如把事情做绝了的好。”
楼烦王不觉一愣,下意识的问道:“做绝了?”
“不错。”
乌维点了点头,又向鲁纳达恨恨的瞪了一眼才道,
“大王,若是赵国人屠灭了匈奴人,下一步必然要向北推进到阳山以北,咱们干不过匈奴人,拿什么去跟赵国人打?要想活下去就得再回阴山阳山,那只能像先前那样向赵国称臣才行,那个赵胜说不准会想撑犁孤涂那样让咱们回河套放牧,就算他没有撑犁孤涂的气量,咱们只要重新称了臣,今后回阴山阳山放牧,也终究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若是匈奴人侥幸胜了,也免不了损兵折将,要是主力尚存,还能没有攻打咱们,以此争强实力再跟赵国人还有大单于匹敌的道理?所以咱们要想防着这一手,那还得向赵国称臣。只要向赵国称臣,匈奴人敢来打咱们那就是打赵国,赵国人要不想再有匈奴内寇,那就不会看着不管,这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若是赵国人和匈奴人两败俱伤,其实还是赵国人胜了,防不住他们人多呀,所以咱们没机会拉匈奴人对付赵国人,又想回阴山阳山放牧,最后还得向赵国称臣。那说来说去不都是得投向赵国么。”
“对对对……”
楼烦王顿时一阵恍然大悟,恶狠狠地望着鲁纳达啐了口唾沫,一撸袖子高声怒道,
“娘的,老子受了於拓这么久的气,没想到他也有今天。老子没机会抓於拓,今天也得拧下你鲁纳达的脑袋去送给赵国人当见面礼!”
“别别别,万事不可做绝,倒不妨先留他几天性命看看再说。”
乌维见楼烦王说动手就要动手,心中顿时一惊,连忙上前拦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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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最后的抉择
第一百一十四章最后的抉择
赵匈之战延至深夜亦未停息,将近子时时分,在付出上万人的伤亡以后,赵军三路共七万余大军依靠近两千乘战车和连绵不绝的鹿砦,终于在高阙山谷北口艰难地完成了围堵防线,开始依靠工事轮番防守休息。
与此同时,南边车步骑联军经过将近一整天的激战,成功阻住了因为无法退出包围圈,在绝望之下几近疯狂的匈奴人对高阙关整整三次疯狂反扑。当入夜时分筋疲力尽的匈奴人攻势渐弱时,骑军趁机后退休息,车步兵也被留守高阙关的三万部队替换了大半。新注入的力量精神饱满,斗志昂扬,防线更是稳固。
而在高阙山谷之北、阳山虎狼口之南的大片草原上,近一万留守保护退路和五千多从山谷中侥幸逃出的匈奴骑兵尚未撑到天黑,便在三面合围上来的赵国优势兵力连番弓弩轮射之下被全歼,早早的便结束了“使命”。
不过这一万五千匈奴武士死的并不委屈,甚至很是光荣,特别是留守虎狼口的那一万骑兵在得知主力大军遭到赵奢所率赵军围堵时没有仓惶北逃,反而果断选择了即刻南下增援,准备与山谷里的匈奴人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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