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语态不像是问候殷逐离,倒像是招呼久违的故人。
天水阁又临天水湖,雕栏画檐,低调而奢华。园中竟然也种了两棵梧桐,时值秋末冬初,黄叶零落一地,池中残荷徒剩了枯败的梗叶,为这精致的楼阁添了几分萧条之韵。
殷逐离牵着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连她一并击杀,如今一看情势,忙重新传令。
那一日殷逐离着了福禄王妃的礼服,风卷残叶,抚过衣角,恩怨凋败:“曲将军,别来无恙。”
曲天棘苦笑:“你虽从小长在殷家,但终也是我的骨肉。为什么你会恨我至此?”
殷逐离半拥着沈庭蛟,那一日天色阴霾,秋风撩起她额前斜斜的刘海,她嘴角带笑,刚毅中带了三分邪气:“我觉得就算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也应该明白。”
曲天棘注视她的眼睛,他似乎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里读懂了什么,初时的疑惑终于解开:“几年来,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吗?”
殷逐离站在跟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将军,不论多少年,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曲天棘点头,面上并无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凌宵,当年之错,皆是为父一人,放过觞儿和凌钰吧。”他求人的时候也不见低声下气,神色淡然,“毕竟都是血脉至亲。”
殷逐离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冷:“曲大将军,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从不以父亲自居。”
曲天棘神色微黯:“兴许吧,人哪还能不老呢。”
“可是曲将军,”殷逐离言辞若刀,字字锋利,“您为将叛主,是为不忠;立约背盟,是为不信;为夫杀妻,是为不仁;为父弃女,是为不义。似您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如何称吾父呢?”
“你怨恨已深,我多说无用,但我并不觉得我有错。我娶殷碧梧,本可逐鹿天下,但我从未存丝毫背叛之心。我戎马半生,大小四十余战,击退来犯之敌无数,我无愧于天下。”曲天棘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话,却也是最后一次,“不错,我是负了你母亲,我以她的性命来证明我对圣祖爷的忠诚。但是我同她之间,从始至终就是一场交易,她既立盟,就要承担风险!”
殷逐离笑着摇头:“曲将军,你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场交易的产物,而在她眼里,我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是我的母亲,而你……你只是一个负债者。”
回应她的,只是曲天棘的沉默。他一直觉得是殷家人误导了殷逐离,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他和殷逐离之间根本就没有误会。
“凌宵。”曲天棘轻笑,似想起什么旧事,声音中竟带了三分温柔,“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偏执。你就这点像我。”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殷逐离缓缓后退,轻握了沈庭蛟的手,“曲凌宵只是一场谎言,我姓殷,我是殷逐离。曲将军,再见。”
曲天棘轻声叹息:“再见。”
殷逐离牵了沈庭蛟转身步出了天水阁,裙裾扫过秋叶,身后箭镞如雨。悬在梁上十五年的身影,在她心中终于被放了下去。
约有一刻,弓弦声止。殷逐离在天水阁前站了一阵,语声疏淡:“叛将曲天棘已伏诛,悬其首于长安城头,以正天下视听。”
诸将领皆围过来,争相道贺,何简亦浅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报!”
殷逐离转头看向那逶迤楼阁,神色带着笑,眸色却黯然:“大仇得报?”她低声叹,“是大仇得报,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离何喜之有呢?”
那言语太过落寞,众皆语塞。
而远处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这沉静,殷逐离抬头便见到魏氏,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押着她的兵士,向这边跑来:“天棘!”
那个时候她太狼狈,钗环俱乱,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高贵之态。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围在殷逐离与沈庭蛟身边的将领踹倒在地,那只手却死死握了殷逐离的衣角。
有军士递了檀盒过来供殷逐离过目,里面装着即将悬于长安城头的首级。
魏氏目眦欲裂,指间被衣上的缀饰划破,鲜血淋漓,她语声恶毒如同厉鬼索命:“殷逐离,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逐离倾身看她,目光玩味:“这话奇怪啊曲夫人。”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脸,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杀你夫,你会恨我。人杀我母,难道我不应该恨他吗?”
魏氏声声泣血,那手握得太紧,军士攥不开,欲举刀砍来,殷逐离倾身,带着笑将那五指缓缓掰开,所有人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殷逐离只是倾身轻掸衣角,笑意盈盈:“不要这么看着我曲夫人,你的伤痛,及不上我姆妈三十如许即满头华发,及不上我师父十五年的孤单念想,如果你化作厉鬼愿意前来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军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将领靠近殷逐离,低声询问:“王妃,如何处置她呢?”
殷逐离揽着沈庭蛟的腰,转身向车中行去,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放了。”
身边立刻就有人恭维:“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实是仁义之楷模……”
“仁义?”殷逐离低笑,“抱歉白副将,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无片瓦、孤苦无依的模样。曲天棘视她重于生命,我便将她践踏到尘埃里去。”
那神色太冷,众人噤若寒蝉。正尴尬间张青大步行来:“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怀觞向西北方逃窜而去,目前不知所踪。”
殷逐离挥手:“丧家之犬,不足畏惧。由他去吧。”
这次没人再夸她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了……
沈庭蛟无暇在陇西久待,长安城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这次漂亮的平叛将载入大荥史册,也会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黄金座椅,再无人能同他争抢。
此际他站在车驾之上对王师将领论功行赏,明黄色的帷幄抚过深秋的长空,风沙扬起,为他单薄的身躯平添了三分瑰丽磅礴的气势。
殷逐离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举手投足皆带了睥睨天下的尊贵桀骜。其实这场争斗中,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不费吹灰的力气,窃取了大荥江山,不留丝毫贼名。
人们总是常常鄙薄赢家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以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谋之道。成王败寇,青史之上,胜败是不分努力几何的。
天空飘雨,殷逐离与沈庭蛟同车,起行时她突然回头遥望天水,秋色连天,那巍峨城阙在零星细雨中呜咽。她拢了拢身上以金线绣孔雀开屏的披风,竟觉出几分薄寒。
十二月十五,郝剑扶唐隐灵柩返回长安,交予唐家。唐家于当月初三发丧。郝剑不愿同殷逐离提起,但有些事不能回避。
“大当家,先生的葬礼,你去吗?”
殷逐离摇头:“我若前去,唐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何必灵堂滋事,徒扰逝者。”
郝剑略有犹豫:“可是大当家,整个长安都知道你与先生情同父女,他的葬礼你不出现,未免令人觉得你太过凉薄。”
殷逐离静静地站在临溪水榭,碧水依旧,人事全非:“郝剑,于我而言,任何人都可以用以欺世,唯他不能。”
郝剑轻声叹息:“是。”
十二月十八,唐家出殡。
纸钱漫天,唢呐声声若泣。黑色的棺木在一片悲声中沉默,唐家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世人多责殷家无情,殷逐离并不辩驳。
长安西郊,唐家祖陵。当第一锹泥土覆棺,尘缘了断,谁祝告焚香?谁抚碑断肠?谁拓碑上词,谁念旧时欢?坟头飘扬着纸幡,那石碑末端,留下谁的落款?而世间纷扰,已与逝者无关,也与她无关。以为近在眼前的世界,是她永远靠近不了的地方。
殷逐离独自站在山冈,看白蜡垂泪千行,无处话凄凉。
沈庭蛟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他永远忘不了那日荒草蓬蒿之间的殷逐离,隆冬的风挟裹着酷寒掠过衣袂,撩动狐裘如飞雪,她像一只深山精魅,迷失于苍茫荒野。
“为什么不下去?”他的声音也被埋没在寒风里。
殷逐离转头看他,眉目疏淡:“不了。”
“走吧,我陪你一起。”沈庭蛟展臂抱住她,语声温柔,“我知道你有多难过。”
殷逐离凝眸看他:“你转过身去好不好?”
沈庭蛟略微犹疑,缓缓地背过身去,殷逐离抵首在他肩头,眼泪滂沱。沈庭蛟想象不出这时候的殷逐离,这世间有一种声音,不哭给任何人听。任旁人笑骂曲解,无人明我意。
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一段过去,一段回忆。所以借来的幸福,最终必须还回去。你是我的奇迹,而我……我只是你的败笔。
沈庭蛟知道自己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殷逐离有多难过。他独自下了山冈,亲往唐隐坟前,焚香洒酒相祭。天子亲临,并不能减少未亡者的哀伤,但也给了一个书香世家最渴望的荣耀。他回身向北而望,那远方的山头草木枯败,薄雾弥漫。
寒风将回忆的余温遣散,二十年朝夕相伴,半生颠倒梦幻,永堕无边痴妄。
第十二章 貌合神离
十二月六日,沈庭蛟继王位,号嘉裕,改年号兴禾。帝号和年号都是殷逐离定的,是修养生息、富国裕民的意思。
登基大典设在承天阁,沈庭蛟将用度再三精简,好在有殷逐离操办,她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身边的郝大总管更是个抠门到家的人物,整个仪式虽然简朴,倒也不失肃穆庄严。
那一日,风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台阶两侧,殷逐离站在九百五十级阶梯之下,看着他接受朝臣跪拜。气势磅礴的宫乐响起,台阶上的人皇袍加身,广袖垂冕,那一番凌绝天下的风采,令云开日出,大地春回。
殷逐离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新帝登基,琐事繁多,但首要的还是太后和皇后的册封,沈庭蛟选了个皇道吉日,册封何太妃为太后,傅太后仍保有太后封号,但这宫中现实得紧,她除了这尊荣,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诸臣翘首以待,嘉裕帝迟迟未册立皇后,关于先皇后曲凌钰的册封更是只字未提。
能在这朝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里便有谣言四起。
御书房内,何太后第三次提及册后之事,话虽平和,却隐透威压之意:“皇儿,母后知道你对那殷逐离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而那殷家,本就是乱世刨食的社稷蛀虫,每次战争,战马、粮草、铁戟、棉麻衣物,你知道这些商贾从中可获利多少吗?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殷逐离为后?”
傅朝英对此也是赞成:“陛下,您既已接手这万里河山、千斤重担,便不能妇人之仁。曲天棘乃王妃生父,她尚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曲氏一门几乎尽毁在她手里。这样蛇蝎心肠的一个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
中书令蔡昶也附和:“陛下三思,北昭旧朝虽然腐败,但若非殷氏一族也断不至于令圣祖爷数年之间平定天下。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
沈庭蛟把玩着书桌上清田黄石雕神兽白泽的镇纸,那雕工极是细腻,几年前殷逐离从长安八杂集随手淘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书桌上,他用惯了,搬到宫里时下人将这些小玩意儿一并收了进来。
此际御书房一共六位近臣,都是有些资历的老臣,现在见他但笑不语,也弄不清这位新君的心思,犹疑着不再开口。
待到再无人谏言,沈庭蛟浅啜了口茶,轻声道:“既然已无他事,都退了吧。”
朝中诸人也看穿了形势,渐渐地便有那些趋势之徒,开始上折子说道福禄王妃的不是。偏生这个家伙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若是混迹市井,纵然浪荡倒也无伤大雅,但若要母仪天下,那就颇令人玩味了。真要数落她不贞不淑的失仪之举,怕是满朝文武这一年都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庭蛟看着那二十几本大同小异的折子,啜着茶不说话,看完后跳过,却仍是搁在待处理的那摞折子上。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大荥正是用人之际。何简因是沈庭蛟授业恩师,以往也就是福禄王府里吃闲饭的先生,如今倒是一跃成了帝师,沈庭蛟拜其为相,朝中也无人敢多舌。
张青是天子义子,对沈庭蛟也可谓是忠心不二,如今封了御林军统领,顺带负责长安城防,成了朝中新贵。沈庭蛟以往旧侍也多有封赏,殷逐离常笑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知这家伙口无遮拦,从不计较。
倒是早朝之后,诸臣难免拥着何简多说会子话,套套近乎。何简没什么架子,是个锋芒不显,却谋略在胸的人物。
沈庭蛟与他情同父子,凡事也多会同他商量,这会儿便有臣子拿不准:“相爷,王上久不立后,后宫总不能一直空着。大伙儿上了折子,也不见动静,您说王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何简闻言只是微笑:“简御史也上了折子?”
那开口的正是监察御史,闻言颇有些尴尬:“何相爷,这不也正是大伙的意思……”
何简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其实册不册后,册谁为后……”他抬手向天上指指,“那几位说了都不算。”
话落,他大步向外行去,几位大臣皆满面困惑——那谁说了算?
那几日殷逐离都呆在宫里,倒不是她识趣——张青的御林军不许她踏出宫门一步。她待在昭华殿,形同软禁。
沈庭蛟这几日忙于国事,夜间也不见前来。她是个坐不住的,头两日还取些梅花初露,泡点茶什么的,后两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张青派来“护卫”昭华殿的这拨子人身手极是了得,她也不愿伤人,一时只好干瞪眼。
沈庭蛟安置在昭华宫中的玩物甚多,甚至养了些孔雀、雉鸡、仙鹤,以供她解闷。此刻她正在书房用碳盆烤着一只雉鸡,沈庭蛟自外间行来,也不用人知会,径直入了昭华殿书房。
见房中油烟四起,那美丽骄傲的雉鸡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这可成了煮鹤焚琴之辈了。”
殷逐离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扯了一条鸡腿递过去:“佐料不够,将就吧。”
沈庭蛟不接,他细细打量殷逐离,那一双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满目烟翠:“天寒,这么吃东西,小心胃里受凉。”
殷逐离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沈庭蛟知她心中不快,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语声轻柔:“朕知道宫中闷了些,等忙完了,我们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他这般贴在耳边说话仍带了三分温柔宠溺,却全不似曾经的羸弱,殷逐离有些不习惯,那感觉就好像养了只猫,而经年之后,猫长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
沈庭蛟知她甚深,伸手揽了她的腰,眸子里一丝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涧草色:“这两日放你在宫中走走,你乖乖地散散心就成了,莫招惹旁人,听话。”殷逐离不语,他轻轻吻在她额头,“我二哥在哪里?”
殷逐离将油渍在他衣上擦拭干净,笑意恬淡:“册我为后,然后告诉你。”
新皇继位,总是特别繁忙,沈庭蛟没在昭华殿留宿。他终究是怕闷坏了殷逐离,也就解除了她的禁足,着令十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允她在宫中走走。
殷逐离来过这皇宫几次,但那时候没有这般自由。她信步走在花砖小道上,不多时一个宫人慌张跑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她身后的侍卫立时将人拉开,厉声喝骂。那宫人神色惊骇,犹自瑟瑟发抖。殷逐离奇道:“什么事啊?”
宫人跪地求饶,只指了指椒淑宫,不敢言语。
殷逐离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信步便行入了椒淑宫。只见庭苑中腊梅纷繁,积雪犹眷着树梢,环境清雅。
只是此时,苑中正架着一口油锅,十数个内侍、宫人被押着,强推到油锅面前,以脸贴着锅沿。有人持了长柄的竹勺,不时往油锅里滴上几滴清水,那滚油四溅,在肌肤上留下点点焦痕。宫人惨号四起,惨不忍闻。
殷逐离认得里面便有沈庭遥的随侍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