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独影微愣,凝眸定定看着他。
“杨大人有过,你此刻亲自严惩他,举朝上下都不会有异议。但治国非同治军,你日后若发现任何一位臣民有任何一点过错,即罢黜或定罪问斩,那长此以往,上行下效,青州必将是严刑酷法之地,如此则青州臣民畏之苦虎。若一位王者一个国家在臣民的眼中如同一只老虎,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试问这样的王,哪位臣民会爱戴?这样的国家,哪位臣民又愿意于此生活?”
此番话一出,风独影顿时心头巨跳,背上微生凉意。
“阿影,你的品行我自然了解。”久遥伸手握着她的手,“若你是执掌刑罚的解廌府尹,那自然是要严明执法。但你不是解廌府尹,你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将臣,你是青州的王。”
温暖的体温自手心传来,另风独影心神一定,沉吟片刻,才轻声道:“久遥,谢谢你提醒我。”
久遥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微微一笑,道:“你我夫妻一体,你是在谢你自己吗?”
风独影不由也绽颜一笑,道:“那此事便让徕诚府尹上奏章,到时让国相酌情处置杨英就是。”
久遥点头,“我的阿影果然是最英明的。”
风独影睨他一眼,然后叹气道:“说到底,徕诚会有厉氏父子,是我的过错。”
“傻瓜,你怎能将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呢。”久遥抬手掠过她耳畔的发丝,神态语气里自然而然带出爱怜之色,“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并不是每一位官员的品性你都能一目了然,也不是每位官员都能由你亲自考察任命,你能做到的便是,日后尽可能多的为老百姓选出贤良之臣。”
风独影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这青州也不知有多少厉氏父子这样的奸佞之臣,便皱紧了眉头。
“来,别皱眉了,不然我看着都纠心。”久遥抬手抹开她的眉头。
闻言,风独影展开眉头,移眸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的轻笑出声。
“笑什么?”清徽君很爱看妻子这样难得的微带慧黠的笑颜。
“贤内助。”青王轻声吐语。
“啊?”清徽君愣了一下才反映过来,伸手便去刮她的脸,“好啊,你竟然调笑我,怎会是贤内助,明明是大丈夫!”
青王殿下自然要躲闪的。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看看时辰还早,彼此又都没有睡意,于是久遥压低着声音故作神秘地道:“阿影,你有没有过在大家都睡了后,偷偷翻墙出去玩?”
风独影眨了眨眼,想了一下,道:“小的时候常和六哥、八弟溜出去玩,但每次都给三哥发现,然后二哥就冷着脸想要怎么处罚我们,五哥一边责怪一边同情,四哥只是无奈叹气,大哥就为我们求情。”
“哈哈……”久遥顿时笑了,“今晚我们也溜出去玩,保证不会有人罚你。”
风独影想了想,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久遥惊奇,但随即应道:“好啊。”
“我们先出去,然后唤青鸟带我们去。”风独影道。她不想青鸟来此惊动了姚府的人。
久遥心头一动,竟然不在徕诚?不过风独影能有如此兴致实是少有,所以他马上点头,“好。”
于是两人换过衣裳,悄悄翻过围墙出了姚府。
此时不过戌时两刻,城里的百姓竞多是未睡,饭馆酒楼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潮熙攘,街上也是三两一群四五一堆的,两人经过时偶尔听着三言两语,才知满城的百姓都还在为白日里青王惩治了厉氏父子一事而欢腾着,也为王驾至此而称幸,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过去的就是他们在谈论着的人。
走在街上,看着百姓的笑颜,听着百姓的欢语,风独影心头最后那一点因厉氏父子而起得不开心也就烟消云散了。穿过那些热闹的街道,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以免青鸟至时惊动百姓,只是在转过一条街时,久遥却脚下一顿。
“怎么?”风独影停步问道。
久遥没有说话,却是笑指对面。
对面街道与小巷相接的一片空地上,一帮孩子在玩。
一个女孩儿指着两个比较高的男孩道:“你们俩,一个扮厉刚,一个扮厉翼。”然后又指着余下的那些孩子道,“你们分成两派,一派是涞城那些不听话的士兵,一派是凤王带着的那些本领高强的侍卫。”
有孩子问,“那谁扮凤王?”
女孩挺着小胸膛,昂着小下巴,道:“当然是我!”
于是有的孩子不干,都不愿意做厉家的坏蛋,都要做凤王。
女孩子皱着鼻子颇有大姐派头地一挥手,“凤王是女子,当然只能我当,你们一群臭小子怎么能当凤王!”
孩子们没话说了,只是心底依旧是有些不乐意的。
“我们先玩了凤王惩厉家坏蛋,回头我们再玩凤王临朝,到时就封你们做大官。”女孩许以诺言。
于是孩子们都点头了,开心地玩起游戏来。
久遥看着那些孩子,乐呵呵地道:“看来我们得生个女儿来继承你的王位。”
“若有个女儿才不叫她当王,我就让她习一身武艺,然后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去。”风独影却不认同。
久遥一听,眼珠子一转,道:“那我们还是赶紧先生个儿子吧。”
“谁跟你生儿子了。”风独影脸一热,转身快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久遥笑着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青鸟飞至,驮着两人展翅飞离涞城。
青鸟养在风独影身旁多年,自然是听其命令,所以久遥一直不曾说话,待飞了两刻钟,往下看去,依稀是到了浅碧山,不由疑惑,但依旧没有出声。
在浅碧山的西面山峰,青鸟放下两人。
十月初,一弯弦月淡淡挂在天边,满天繁星闪耀,那密密麻麻的屋子连成一片,就仿佛一袭轻薄的银色光纱铺展于墨色的夜空上,温柔明亮,美如幻梦。
“这里离别院很远了,我还不曾来过呢。”久遥道。
风独影仰望夜空片刻,吩咐青鸟侯在此处,然后牵起久遥的手,“我们走吧。”
“恩。”久遥点头,握住她的手。
淡淡星光下,两人静静走着,约莫一刻后,风独影停步。
透过枝缝,朦胧的微光里,隐约可看见前边是一处山洞,黑漆漆的洞口在夜里显得无比幽深。
风独影站立不动,久遥可以感觉到她身体微微地颤抖,他不由心惊,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相握的手是如此的坚实温暖,风独影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山洞走去,久遥自是跟随。
踏入洞中,便是一片黑暗袭来,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脚下踏着的地面平整无坑,久遥一步一步跟在风独影身后,又走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响声,然后洞中便亮起一点火光,久遥不由停步。
火光又陆续亮起,却是风独影陆续点燃了洞中烛台,然后在一片晕红的烛光里,久遥看清了眼前的山洞,顿时呆住。
山洞很深,也很宽广,一眼看去,倒似是一件宽敞的屋子。屋的左边摆着屏风、檀木、软榻,屏风上画着墨竹,床上垂着青帐,榻上置着瓷枕,还有一些小摆设,布置得像间卧房;而右边则摆着书案、藤椅,案上铺着纸,纸上压着玉石镇纸,旁边置着墨砚、笔架,架上数支紫毫,书案之旁排着几排木柜,柜里满是书籍,一看就是间书房。只看左右,大约都会以为这是那位博学爱书之士的屋子,可没有人的屋子里会有坟墓!
山洞的正前方,堆着一座坟,坟前的墓碑上刻着——风青冉之墓——尽管蒙尘,可赤色朱砂依旧鲜明,如薄薄尘土洒在鲜血上,像一道经久不愈的伤痕。
风独影点亮了山洞里所有的烛台,让洞中置于一片混红的烛光里,然后她丢下火石,目光痴痴地望着坟墓,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走到坟前,她站立许久,最后缓缓跪倒,轻声唤道:“哥哥……”声音颤如风中琴音,仿佛下一刻便将断了。
久遥轻轻移步过去,她抬首看他一眼,然后望着墓碑道:“这是你的妹夫久遥,我带他来看你。”
久遥在她身旁屈膝,与她并肩跪在坟前。
风独影伸手轻轻抚着冰冷的墓碑,一遍一遍抚着那朱色的字痕,眼眶里酸酸的,眼中弥上雾气,令她看不清墓碑,于是她再靠近一点,慢慢将身子依在墓碑上,伸手抱着墓碑,就如同依靠着拥抱着——那个人。
久遥看着她,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唤他哥哥。”风独影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塞住了,有些嘶哑,“当年……我与他第一次相见,可我没有唤他一声哥哥,他也没有唤我一声妹妹。”
久遥起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拢着她的肩膀。
“我们既不敢叫,也不能叫。”风独影眼中水光闪动,“我怕叫了便动不了手,他怕唤了便会不舍,所以我们虽然知道彼此是这世上最亲的唯一的骨肉,可我们却不曾唤过对方。”
久遥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拢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们兄妹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仿佛有尖锐的爪子在她胸口抓绕着,痛得她忍不住仰首急切地吸气,想要缓解胸口的剧痛,“我能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哥哥,而他宁死也不肯与我共存!”
“阿影……”久遥抬手抹去她脸上无声流下的泪水,可才抹去又流下,怎么也抹不干净。
“可是再狠的心也会痛——”风独影哽咽着,“杀死他时我的心仿佛被剑刺了千百下,痛不欲生。而我的剑刺入他的胸膛,他也一定痛不可当!”
“傻瓜,痛的话就哭啊。”久遥抬手一遍一遍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哭?”风独影微仰着头,仿佛那样眼中抑制不住的泪就能倒流回去。
“哭了就能不痛了。”久遥的声音温柔若水。
风独影缓缓转头,泪眼朦胧。
“哭吧。”久遥将她揽入怀中,“只要哭出来,那些痛便会随着哭声消失。”
那刻,许是因为这个人,许是因为他的目光,许是因为他的声音,许是因为此地,许是因为此时……一直以来护在她周身厚厚的盾甲募然间被这样温柔的软剑击碎,露出了里面伤痕累累的身心,让她变得无比脆弱,她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他的声音他的目光,胸口一股悲恸破腔而出,击垮了她疲惫不堪的坚强,以至当他伸出手,当他敞开怀抱,她只能无助地倒入他的怀中。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
那夜,在钱碧山的山洞里,在风青冉的坟墓前,风独影平生第一次放声恸哭,哭尽她这半生的悲辛,流尽她这半生的眼泪。
为着亲手杀死的哥哥,为着保护她而死的杜康,为着不得不生离的兄弟,为着这么多年那些并肩作战却最终留在了战场上的部众……为着一路走来的艰辛,为着一身无法消除的伤口,为着那个纠缠半生相思不得的人,为着最后的缘灭情断……也为这可悲可怜可敬可叹的半生风云……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人事,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一夜的泪水倾泻而出。
久遥抱着她,任她痛哭流泪,任她嘶声哀泣,脸上却有着淡淡的笑容,平静安然。
她所有的过往他都接纳包容。
从今以后,他的怀抱,便是这九天白凤的栖息之所。
那一夜,哭声何时止的已然忘记,哭得累了的时候,她沉沉睡去。
他静静地抱着她,依着墓碑,轻声说:“你放心吧,以后有我照顾她。”
仿佛这洞中还有第三个人,他们静静地相依相守一夜。
当第一缕晨曦射入山洞,风独影在久遥温柔的怀抱中醒来。
第十九章 双飞翼
进入十月后,天气便日趋寒冷,待到十月中,便虚穿上棉衣,正是步入冬天了。
虽天气日冷,但青王宫里却弥漫着春天一般的朝气与欢快。
自从月初主上与清徽君自徕城一道回宫后,宫中上下皆以感觉到了两人不同往日的温馨恩爱,便是朝堂上的群臣也发现主上不同往日,虽还是冷峻凛然不可犯,但眼睛里不再是冰寒一片,而是蕴着一种柔淡的暖光,偶尔还会对着群臣微笑赞赏。这种变化,无论是徐史等朝臣,还是叶莲舟,香仪等宫人,都为之称幸。
这日,风独影下朝后回到风影宫,却没有看到久遥的身影。
自从她病好归朝,他就不曾再踏入紫英殿,也从不主动问询政事,但他一直与她同食同宿风影宫中,除了她上朝的时候,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只要她下朝回来,必然会看到他的身影,或门口等她,或窗前吹箫,或捧卷阅读,或桌前写字,或倚塌休憩······无论何种情态,总是暖暖地令她心安。
“清徽君哪去了?”她问宫中的女史叶莲舟。
叶莲舟答到:“回禀主上,清徽君去了司制阁。”
风独影听了眉头一挑,暗想九遥去司制阁干什么,脚下抬步往宫外走去,想去司制阁看看,半路上经过章华园,心念一动,便往泱湖方向走去。转过章华园,果然便见湖边水亭里坐着久遥,正垂头看着什么,冬阳淡淡洒落在他身上,天青色的衣袍就像风雨过后的天空,一洗无尘干净清柔。
风独影静静地看了片刻,才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久遥,他抬头看到是她,顿时微笑,淡淡地如冬阳般温暖怡人。
“在看什么?”她步入亭子。
久遥将手中的一个镂花木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我前些天在宫里转悠时路过司制阁,听到阁里的师傅们在抱怨说“主上不爱珠宝首饰,弄得我们都成了吃白饭的”,于是我就画了几个图样,让他们给你打制了几样首饰,你看看喜不喜欢?”
风独影走过去在久遥身旁坐下,看他打开盒盖,盒中铺着深蓝色锦缎,缎上置着一套白银鸡血石首饰。
一只手镯,镯子打制成两根缠绕的树根,树根每隔指宽之距便长着新发的树芽,新芽的茎上分别嵌一颗绿豆大小的鸡血石,粗朴中透着精巧。
一支步遥,笔直的银笄上,嵌着一朵约莫一寸方圆的鸡血石雕成的海棠花,花瓣下垂着三股花串,都是以小指尖大小的鸡血石雕成的海棠花苞,色泽殷红,比真花更添艳色。
一柄小梳,是可以梳头又可以当头饰的那种,小梳的脊背打制成弯月形,周边嵌着六颗鸡血石琢成的星子,可以想像当这梳子插入乌黑的云鬓之中,就仿佛是星月悬于无限夜空。
一条项链,细巧的银色链条,串着一枚鸡血石坠子,坠子大约拇指头大小,却是雕成一片凤羽的形状。
一枚扳指,大约半寸宽,以鸡血石打磨而成,厚实的指套上雕着一只敛翅眺望的凤凰,再经鎏银工艺,于是此刻看着的便是赤红的扳指上嵌着一只银光闪闪的白凤,显得高贵华美。
这套首饰,简约而不简单,华贵而不华艳,赤红与银白相间,雅丽之中微微透出两分清冷之意,就算是一向不在首饰上花心思的风独影看着也不由赞赏。
“很漂亮。”
她伸手拈起银链,看着飘荡于风中的血石凤羽,不由绽颜微笑。
见她真心喜欢,久遥自然是满怀高兴,“回头我再想些图样,让司制阁的师傅去打制,我要把我的阿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风独影轻笑,也不拒绝,只道:“可别弄多了,到时像你说的上行下效,可不得了。”
“我有分寸。”久遥笑道,一边伸手取了扳指套在她手指上,“嗯,大小正好,都不需要修…………………啊啾!”话没说完便打了个喷嚏。
“冬日坐在水边,容易受凉,我们先回宫吧。”风独影将扳指取下放回木盒,“回宫了再一样样试戴。”
“好。”久遥笑着点头。
当下两人回凤影宫,摆弄了那几样首饰后,便到了午时,一起用过午膳,风独影便去了含辰殿处理日常政务,久遥则想着还要为爱妻多画几样漂亮首饰,各自忙活了一天。
到了晚间,风独影沐浴时,习惯性地伸手摩挲着胸前的半片玉月,摩挲了片刻,蓦地心头一动,呆坐在浴桶,半晌后才喃喃自语,“难道是因为这个?”那还真是难为他,吃个醋也吃得这般千回百转的。”
洗沐后,她穿好衣裳坐在床上,抬手取下颈上的银链,看着掌心的半块玉,想起丰极,不由得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