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娘说的是。阿影,我们出去。”
风独影穿着这牵牵绊绊的罗裙走路颇不习惯,可已穿上身了,再反悔也迟了,只得由着久遥牵着一步三拖地出了房。
旭日东升,朝霞如一袭绯色软罗烟,穿过淡云袅袅自天际铺落,风独影便站在这一片烟霞云霭里,清姿顾盼,风华绮绝。
乌黑浓密的长发有三分之二收起于头顶绾成螺髻,系在髻上的银色发带顺着余下的长发披垂于肩背,既显得端庄,又显得飘逸。身上一袭雪色襦裙,以绯缎镶边,绣着银色云纹,腰间一条同色的腰带,束出修长窈窕的身段,广袖垂落于腰侧,轻轻飘拂,下方长长的裙幅上一片火红的海棠花,细看才知并非绣上的而是画上,赤花碧叶,栩栩如生。
她显然是不适应这番装扮,微垂着眼眸,却正好敛了她目中过于冰寒锐利的光芒,晨光清风里,她螓首微侧,粉面丹唇,亭亭玉立,仿似一枝含露待放的海棠。
久遥见过统御万军英姿飒爽的风独影,见过挥剑杀敌冷酷无情的风独影,见过华殿御座上威严凛然的风独影,还见过冷漠的、悲伤的、绝望的、欢笑的……很多很多神态面貌的风独影他都见过,却独独不曾见过殿前的风独影——柔美若花,温婉似水。
“阿影。”他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玉人,神魂都不似自己的了。
风独影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触及他的目光,便如被火灼般又飞快地垂下眼眸。这等羞涩里略带稚拙的娇美情态,在这位噬血凤凰身上是如此的罕见,别说久遥不曾看过,天下间大约也只一人曾经领略,在她情窦初开的青涩年华里。
久遥呆呆看着许久,才自迷醉中缓缓回魂,然后自怀中取出一物,“阿影,还记得东溟海边我曾说过要亲手采珊瑚吗?”
风独影点头,目光只落在他的胸前,却正看见了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支串珠步摇,白玉为笄,上方嵌着以赤色珊瑚雕琢的火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赤红圆润的珊瑚珠。
久遥抬手,将那支步摇插入她云髻的正中,那串珊瑚珠垂下,盈盈坠落她的眉心,“这步摇是我从东溟海中亲手采得的珊瑚所制。”
闻言,她抬眸看他,凤目澄透清波流溢,那一刹,不再是含露待放的清丽,而是满树海棠灼灼盛放,艳色逼人,华光慑目。
“阿影,你比瑶台的天女还要美!”久遥喃喃,魂醉神迷。
那刻,不止看痴了久遥,还看呆了牛大娘,便是一早下地干活正扛了锄头回来吃饭的牛大爷也是看傻了眼。
“哎呀,易夫人这俊模样,别说是百里,我看是千里万里也再挑不出一个呀!”半晌后,牛大娘一声感叹才打破了屋前的沉静。
久遥听着,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天地间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得上我的阿影的人了!”
“哈哈哈哈……”听得久遥的话,牛家大爷、大娘不由得都笑出声来。
笑声里,风独影横一眼得意忘形的久遥,目光相视,却忍不住也弯唇一笑。她如此梳妆穿戴着,本是极不自在,可此刻望着久遥的目光,看着他一脸的欢喜,忽然间觉得身上的罗裙头上的云髻,偶尔一试也是很好的。
那日早晨,两人在牛家用过早膳后便告辞离开。
悄悄将一枚金叶放在新房里,久遥背上包袱牵着风独影走出月洼村,两人缓步而行,路上遇着些村人,个个都看得发呆,只当是风独影目光无意扫过时,那些人不由自主畏缩低头,不敢再看。
两人走出了月洼村好远后,久遥忽然拉着风独影站住,然后指向身后的月洼村,“阿影,你看。”
风独影回头看去。
村前的田地里,有许多男人正挥着锄头锄地;田埂边有些孩子在挖蚯蚓捉麻雀,有的背着箩筐扯猪草,有的骑坐在牛背上要喝着;山路上有些人在走着,肩上扛着扁担砍刀,去山里砍柴;村子里的妇人们,有的提着篮子去河边浆洗衣物,有的抱着被子棉衣在屋前晾晒,有的在坪前垛柴,有的在打骂着不听话的孩子,夹杂些鸡鸭嘤嘤的叫声……
浅碧山下的月洼村,是如此的平常,又如此的安宁。
“阿影,你十多年征战,确实杀了许多的人,可杀戮只在战场上,你带给天下的是太平。天下的百姓,许许多多都如牛大娘一样感激你,敬仰你!”久遥握住风独影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月洼村的百姓,可以安宁地过着日子,那是因为有你,有你为他们征战天下,有你为他们阵前杀敌千万,有你为他们在朝堂上殚精竭虑……他们才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有这子子孙孙的代代繁衍。”
风独影手一颤,回头看着久遥。
“阿影,大东朝还有无数个海家村、月洼村,还有无数个海幺叔、海幺婶、牛大爷、牛大娘。他们可以安稳度日,耕耘自足。”久遥抬手轻轻抚着风影的脸颊,动作温柔,可他的目光更温柔,“你曾经说过,为了大东朝,为了天下百姓,你不能放下手中的剑,既是如此,那就为他们一直握着,握到你握不动的一天,又或者握到有人从你手中接过剑的那一天。”
那番话说完,风独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而久遥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温暖的手稳稳落在她的颊边。
许久,风独影轻轻一笑,点头,“好,我会一直握着的。”
久遥微笑,自包袱里取出一件青色披风为风独影披上,“秋风寒冷别着凉了。”
以风独影的功力自不惧这点寒意,可此刻她只是顺从地披上,回首再看一眼平静的月洼村,然后转身,“我们走吧。”
“走之前,系上这个。”久遥却又取出一根约莫寸宽的银色绸带。
风独影不解,“系在哪?”
久遥抬手抚向她的眼睛,指尖柔柔拂过她长长的眼睫,轻喃道:“你的眼睛太亮了,平常人看一眼便生畏惧。”说着,他将手中银色绸带缚上风独影的眼睛,在她脑后牢牢系住,“只有遮了这双眼睛,你才不是那个统御千军号令百官的凤王,而只是个平常的女子。”
久遥如此动作时,风独影并没有躲闪,只是在眼睛被缚住后,那种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令她生出对于周围无法掌控的恐慌,不由伸手想去解开绸带,久遥却在那刻握住她的手,“阿影,你相信我吗?”
风独影手一顿,然后放下,点头,“相信。”
话落,并没有听到久遥的声音,只有手被紧紧握了一下,心头却在那一刻感觉到久遥开心的笑容。
“阿影,我们走。”
乡间小路上,两人携手而行。
一开始,风独影每一步踏前都有些紧张,手紧紧地攥着久遥,可走过一段后,便慢慢地放松下来,任久遥牵着她不紧不慢前行。
转弯时,久遥会提醒她方向;遇到沟渠时,久遥会拉着她一起跳过;过河时,久遥会弯腰背起她;路遇狗吠时,久遥扯着她飞快地跑,引得狗追得更凶,等好不容易摆脱了那只狗,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人又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半路上,他们在路边的茶寮里歇息,久遥斟了茶水递到她手中,她一边印着茶水,一边静静地听着久遥与茶寮里歇息的路人们聊生计。听他们说米油的价钱,听他们说今年的收成,听他们说家中婆娘孩子,听他们说今天这日头好¨¨¨也听他们询问久遥,为何他媳妇眼睛上系着带子,可是眼睛不好?听着久遥微微叹息地承认。又听着那些人悄声安慰着久遥,你家媳妇模样儿生得俊,眼睛不好也没什么的¨¨¨
一路行来,久遥仿若她的眼睛她的手,替她看,替她做。
申时,两人竟也走出了近二十里路,到了徕城。
徕城四面道路通达,来往客商络绎不绝,是以颇为繁荣。
“阿影,走了一天累了吧,我们挑个地方吃顿好的,然后找家客栈住一晚。”徕城街上,久遥拉着风独影慢慢地走着。
“嗯。”风独影点头。
久遥牵着风独影走了片刻,看到一间名为“旺福堂”的酒楼进出客人多,猜测其菜肴大约好吃,便牵风独影进了酒楼。
两人入内,立时便有伙计上前热情招呼,点了几样招牌菜,慢慢用着。久遥将菜一样一样挟到风独影碗中,有道“赤鳞鱼”做得极是鲜美,他仔细挑了刺再送过去,旁边有客人看得,只因两人如此年轻俊美,让人见着便舒心怡目,于是没人嗤笑,只暗暗赞叹两人恩爱。
用完了膳,久遥去结账,堂中因客多有些喧闹,风独影便想出门去等,她凭着记忆与耳力往门口走去,刚迈过门槛时,迎面听得脚步声,她往旁边退了退,免得撞着。可不想对面那人眼见着有人挡路,却不曾缓步,反是抬手大力一推,一边嚷叫着:“别挡着我家公子路。”
冷不防这么一推,风独影身子往后退去,不想身后的门槛绊了一步,脚下趔趄跌倒在地,正懊恼之时,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却是撑在地上的手被人踩了,紧接着身上又被踢了一脚,砰的一声后脑勺又撞上门口边上的桌子,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半边脑袋都没了知觉。
“阿影!”久遥结了账一回头便见风独影被推倒,赶忙几步冲了过来,却还是迟了,只听着她脑袋撞上桌子发出响声,心头便如被棍木捣了下般疼起来。待扶起她看得她左手背上一个鞋印,指尖上透着异样的紫红,胸腔里已腾起了怒火,转头却见那撞了人踩了人的两男子没事人似的走了过去,顿时火苗噌噌上腾。他扶起风独影在旁边一桌的凳上坐下,“阿影,你坐着不要动。”
风独影自习武以来还不曾如此窝囊过,身上疼痛之余更是恼怒难禁,本要发作,听得久遥的声音微愣,然后明了他的心意,便坐着不动了。
那两人显然是常来这店的,一进堂里,那掌柜已亲自迎接,点头哈腰地将人往楼上引,“厉公子来了,快请楼上雅间坐。”转头又冲伙计叫唤,“来呀,快给公子上茶。”
掌柜的话还未落下,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久遥拦在了那前方,正挡了楼梯。
别说掌柜,便是那两人也一脸惊讶,这徕城还没见过敢拦他们路的。
“小子你想干吗?”
那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人年龄稍大,看模样是个随从,身材颇为粗壮,此刻瞪着眼逼近久遥一步,满脸横气。他身后的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上下,锦衣华服,四方脸,粗眉大眼,相貌倒还过得去,只可惜眉眼带着戾气,令人望之生畏。
堂中还在用餐的客人看得此举,不由得都停下动作,暗暗吃惊这什么人,竟敢去招惹那厉家霸王。而掌柜的更是焦急,既为眼前的客人担心,又担心这厉家霸王一个不顺意便砸了自家店,于是伸手去拉久遥,一边笑道:“客官,麻烦让让道,这是我们都副家的公子。”他这句话是为着打圆场,也点明了身份,只盼这客人识趣地赶快让开。
久遥将掌柜推倒一边,平静地看一眼厉家主仆,“你们撞了我夫人,踩了她的手,又踢了她一脚,便是不小心,是不是也应该道个歉?”
他的话说完,那厉家主仆便鼻孔里冷哼着嗤笑起来。
“小子说什么梦话?这女人挡了路,本公子还没叫她赔礼,你倒是敢叫本公子道歉啊,有胆!”那厉公子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道,紧接着他下巴一抬,“厉全!”
他身旁那粗壮随从厉全听得吩咐,当即左手揪向久遥的衣领,右手握拳高高举起,看样子是要抓了领子将人提起来再狠揍一顿,他这手法极是熟练,想来每天也不知要做多少遍,无不是手到擒来,只可惜——啪地揪向领子的手被久遥抬掌拍开,挥下的拳头却被久遥攥住了手腕。
厉全显然没料到竟然有人敢反抗他家公子,吃惊得呆了下后便大声嚷叫:“臭小子!你不想活了!快放手!”他想挣脱右手,可手腕却如被套在铁箍中般攥得紧紧的,动不了分毫,他一贯以力气大出名,这一下挣不开心底便有些发慌,左手又握拳砸向久遥。久遥头一偏躲开了,眼见主仆俩如此跋扈无礼,当下拽着厉全右拳的手用力往旁一甩,厉全便被甩到了地上,头砰地落地,眼冒金星,半天都起不来。
这下不止堂中众人吃惊,便是厉家公子厉翼亦是膛目结舌,紧接着便是颜面被扫的恼怒,想也不想地抬手便一掌甩向久遥,“本公子的随从你竟也敢打!”
久遥刚甩开了厉全,便觉脑后生风,忙闪身躲开,转头见厉翼又是一掌打来,伸手便要去擒住,不想一旁的掌柜眼见他竟然还跟厉翼动手,立时扑过一把拉住了他,“客官,打不得呀!”
久遥手被掌柜一拉落了空,而厉翼一巴掌却是挟着冷风劈头盖脸扫来,情急之下他赶紧侧身偏头躲过,可那掌依旧结结实实地甩在脖子上,顿时一片火辣辣的痛。
厉翼打着了人却犹不罢休,抬手又一掌甩来,“哪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敢跟公子我动手,今天要不教训得你后悔来世一遭,公子便不姓厉了!”
眼见这一巴掌就要甩在脸上了,久遥也就顾不得了,低头躲开的同时一把推开掌柜,然后一拳重重击向厉翼的腹部。
“啊!”厉翼立时痛呼,然后弯腰抱着肚子大声叫骂,“浑蛋……敢打我……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徕城都副厉刚!你小子……我要不整死你我就不姓厉!”
“公子!”那边厉全缓过了神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
“滚开!去,给我狠狠揍!把这浑蛋往死里揍!”厉翼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久遥骂。
厉仝听得吩咐当即朝久遥走去,他方才已知单凭力气拳脚估计是占不到便宜,是以这回从怀里掏出柄匕首来,拔去刀鞘露出闪着青光的利刃,“小子,跪下来求饶,我家公子还能面了你死罪,否则……”口中虽是说着话,手里却已迅速一刀刺出,当可谓是心肠狠毒。
眼见利刃刺来,久遥当然不能硬挡,赶忙后退闪开,然后就依着那楼梯忽闪忽跳地躲避厉仝的匕首。
那边掌柜的一见刀子亮出来了,顿时吓的肝胆俱颤,忙冲着厉翼打躬作揖,“哎呦!我的公子爷,可不要动刀子啊!这一不小心可是要闹出人命的!厉公子,把人打一顿教训教训就是了,求求您快叫厉仝收了刀子吧……”
厉翼抬手便一巴掌甩在掌柜的脸上,恶狠狠地叱道:“滚开!出人命又怎样?本公子难道还怕你不成?打死了就挖个坑埋了,徕城不缺这三尺地,本公子不缺挖坑的人!”
门口边坐着的风独影听到此话,长眉一蹙,砰的一掌拍在桌上,拍下了一个桌脚。
堂中的客人在厉家主仆动起手来时便纷纷起身避到门外去了,有几个胆子稍大的猫着身子躲在门边往里看,眼见着桌子就这样掉下一角,不由得浑身一抖,暗思这女客人怎么这么大的力气。那边却又听得叮当一声,确实久遥踢飞了厉仝手中的匕首,再一拳击中他的面门,紧接着一脚扫过,将那具初壮的身子踢翻在地。
掌柜眼见匕首落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吊起了心,只怕今日不好收场了!
果然,那厉翼眼见厉仝被踢倒,恼恨异常,立时弯腰捡起了匕首,怒视着久遥,“死小子,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久遥看着厉翼,摇头叹气,“养子不教父之过。也罢,我今日就当替你们都副大人教训儿子了。”
话音未落,那厉翼已挥着匕首刺来,“死到临头,别自以为是了!”
那厉翼父亲虽是武将,自小也随着练过拳脚,但哪里能吃那个苦,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以连歌花拳绣腿都算不上。而久遥身上的那些功夫,虽远不能与风独影、南宫秀这类高手相比,但他却是每日坚持练一趟拳法以求强身健体,因此要对付这厉翼自然是绰绰有余,几个躲闪后便一掌击在厉翼手腕上,厉翼吃痛之下匕首落地,他却不肯罢休,反趁近身之际,拔了头上束发簪刺向久遥的眼睛。
“这样的行径,真的该得些教训!”久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