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方才久遥乘鸟飞落的天人风姿,群臣无不附和感慨,紫英殿前顿时气氛轻松,群臣这一刻似乎都忘却了先前的烦忧。
久罗山上的“妖匪”他们不曾亲自围剿,如今过去数年,早已慢慢淡忘,而久遥久罗族人的身份,当年知晓的人,早已斩的斩,抄的抄,余下的无不是烂在肚中也绝不会宣扬于口。
所以,青州的人,只知道与他们的女王成婚的人名久遥,陛下赐封“清徽君”,这刻他们为久遥风采所慑,衷心觉得女王夫妇是天作之合。
那日,青王宫里当真摆起了宴席。
徐史看着端坐于玉座上举杯与群臣共饮的久遥,高高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稍微放松了一点。目光转向神情安然的群臣,不由得微微一笑。
清徽君虽非青州之主,可他是青王的夫婿,自古夫妻一体,他回来,便等于半个青王归来。
只是半个青王,却足已令青州上下安心。
下卷:江山都老,看鬓方鸦
十五、角声满天秋意寒1
七月十日亥时,香仪与浅碧山别院一众侍从回到王都。
亥时三刻,以星火令传送的急报送入王都。
内廷总管申历接到后,听闻是自青州送来,而且是以最快速度的星火令送到,顿知非同寻常,忙亲自去禀报。
那夜东始修宿在翠樾宫里,睡梦中被唤醒,出了寝殿,眼见申历惶惶地跪在前殿里,不由得便皱眉:“何事这般惶急?”
“青州国相以星火令送来奏本。”申历双手呈上。
东始修一听,忙伸手接过奏本,打开一眼扫过,看到“三石村里数百刺客来袭,青王受伤不知所踪”时,顿一阵急痛攻心,眼前便天旋地转,身子连晃了晃。
“陛下!”周围内侍赶忙上前。
“陛下,你怎么啦?”北璇玑奔出,一把扶住他。
东始修稳住身形,合起折本,转头对北璇玑道:“无事,爱妃回去休息。”
“喔,无事便好。”东始修见她神色不似为病痛折磨的样子便也就放开了,在凉榻上坐下,顺势便倒下闭目休憩。
北璇玑见此,便倚着凉榻坐下,伸手为他按摩头部,纤柔的指尖下,力道恰到好处,东始修渐渐松缓了神经,觉得头不再那么的沉重,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待得他醒来,才发现日头斜了,已是近申时。
“陛下起来了。”北璇玑捧着一杯温茶递上,“喝口水醒醒神。”
“朕竟是睡了这么久吗?”东始修接过茶杯喝上一口放下,“爱妃怎不叫醒朕?”
“陛下平日忙于政务,一天下来也睡不上两个时辰,长此以往身体怎吃得消。”北璇玑抬手以绢帕为东始修试过额上的汗珠,“所以臣妾是求之不得陛下能睡久些,最好是能睡上几天几夜的,睡饱了才起来。”
“哈哈……”东始修不由笑了,放下茶杯,拉过她并肩坐下,“也只有爱妃才说这话,换做茈xiang早就叫醒朕,把朕赶回景辰殿批折子去了。”
北璇玑眉头一挑,杏眼微睨,道:“凤妃娘娘那是忠心为国为民,但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只要陛下好了,天下怎样与我何干。”
东始修看着她眉眼间的那份冷诮,听着她那显得任性恣意的话,不由得目光一凝心中微动,然后轻轻叹息道:“爱妃如此关心朕,倒叫朕感怀。”
北璇玑抬手轻轻抚过他硬朗的面容,杏眸有刹那迷茫,然后喃喃呢语:“这世上,臣妾只关心陛下,因为陛下是臣妾活着的唯一理由。”
听了这话,东始修闻着她一身淡淡的麝香,心底深深叹息一声,伸手揽着她,也不说话。
北璇玑偏首倚着他的肩,两人就这样静静相依,任窗外斜阳缓缓落去。
许久后,北璇玑轻声道:“陛下,臣妾想请旨出宫,去趟华门寺。”
“嗯?”东始修低头看她一眼。
“上回六皇子病了许久未好,陈妃娘娘去华门寺里求了菩萨,回来喝了两剂药便好了,可见那里的菩萨极是灵验。近来陛下常有头晕之症,吃了这么多药还是犯,臣妾也想去华门寺上柱香,想求菩萨保佑,让陛下早日安康,也求菩萨保佑臣妾能陪陛下白头到老。”北璇玑抬头望着东始修柔柔道,“而且,自臣妾入大东以来,还从未出过宫,臣妾想看一眼帝都,看一眼陛下治下的百姓。”
“哦?”东始修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那爱妃去吧。”
“多谢陛下。”北璇玑起身行礼。
东始修扶起她,“爱妃是为朕去求菩萨,说来该是朕谢你。”说完,想起如今受伤失踪的风独影,心中一动,看着北璇玑,可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下了,“回头你和申历说一声,让他准备出宫事宜,就说朕的旨意。”
“是。”北璇玑欣然点头。
翌日,北璇玑出宫,车架行驶在长街上,早有侍卫清了街道,不过百姓们听说这位娘娘便是陛下自北海国带回的那个美貌公主,皆是好奇不已,虽是隔在数丈外,却一个个伸长了脖颈,想一睹帝妃的风采。
透过密密的珠帘,北璇玑依稀可看得齐整的街市,两旁的高楼与店铺,还有那些衣帽各一的百姓,一路看过,心头却是迷茫一片。自随驾入宫以来,数年过去,原来一心一意的念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如同隔着眼前这珠帘般,迷迷蒙蒙的,再也看不分明。
她是北海国的公主,可她如今却是大东皇帝的妃子。
她活着,而父王、十二帝已沉海底,北海国再无复国之望。
大东皇帝是她的仇人,可数年温存,朝夕相偎……
晃动的车辇里,她闭上眼,前路昏曚,已难觅方向,问请神明,神明可会答?
车架驶过白门楼时,一名男子大约是被身后百姓推挤着,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冲到了街中。侍卫见之赶忙上前喝叱。那男子一身庄稼汉的打扮,想来初入帝城,没见过世面,被侍卫推搡着往街边走时,嘴里连连诉说,却似乎被吓懵了,口舌不利,以致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驱走了那人后,车架继续前行,车中的北璇玑悄悄挑起一络珠帘,目光掠过街边那庄稼汉,指尖一颤,珠帘放下,目中一瞬间涌出热泪。
“公主,主上与殿下安好!”
方才无人听清的话,北璇玑入耳的刹那便已懂了。那是北海话,原来……他们都没死!原来父王与十二弟都还活着!等了这么久,终于是等来了……他们都还活着!
刹那间,心头悲伤与欢喜交加,可北璇玑以手死死掩住口,生怕一不小心泄露了。
只要他们还在,她便有活着的希望与意义。
而那刻,街边一座茶楼靠窗边的位置,一人收回目光,默默听着茶楼里的人说着这位娘娘的身世与来历。
北璇玑将手中外袍披在他身上,“夜里凉,陛下要保重龙体。”
东始修只是点点头,无暇再理会,北璇玑给他披好了外袍后,便转身回了寝殿。
等她离去后,东始修即问申历,“何时送来的?”
“一刻前。”申历回答。
东始修瞬即抬步出了翠樾宫,申历赶忙跟随。
回到栖龙宫,一路上东始修已是理清了思绪,当下宣旨:“命雍王火速领兵救援青州!快去,以星火令送出!”
“是!”申历领命忙转身去了。
栖龙宫里,东始修负着手,像彷徨无主的困兽般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着,半晌,他猛然唤道:“来人!去把龙荼唤来!”
“是。”门口守着的内侍赶忙去了。
不一会儿,宿直的龙荼便匆匆赶来了。
东始修将手中奏本递给他。
龙荼看过,顿大吃一惊,抬头看向东始修的目光便带出些担忧。
“你去挑选一百名侍卫与你一道去青州。”东始修按着眉心,压着满怀的不安与担忧,“朕不放心七妹,到了青州,你亲自去找她,一定要找回她。”
“是!”龙荼自然是知道这道旨意的重要性。
当夜,东始修呆在栖龙宫里焦灼难眠,到了五更天便直接上朝去了。
早朝罢后,心情烦郁的他照例去了翠樾宫。
自从梁、凤两大家族抄斩,谢、王、陈三家发往冀、闽、雍三州后,宫中的嫔妃便都有些惶惶难安,对着皇帝时更小心翼翼生怕犯错。东始修厌烦那些畏缩的面孔,便是少去她们宫中,而这皇宫里依是寻常姿态的也只凤妃、北妃两人。只是凤妃宫中自大皇儿也去了后,两个男孩加一个女孩,过于闹腾,所以他最常来的后妃宫中便是这翠樾宫了。
这么些年过去,以他对北妃的宠幸,宫中眼红妒忌的不少,可北妃概不予理会,也不曾恃宠而骄,更不格外亲近于宫中其他妃嫔或是结交外臣,只在翠樾宫里安安生生的过自己日子,倒真个如她当日所说,只他一个亲人,也只要他一个亲人。他喜欢呆在翠樾宫里,这里没有百官进谏,这里没有政事相烦,这里也没有畏缩或谄媚,在这里静静喝一杯茶,和北妃下一盘棋,吃一顿便饭,又或是北妃偶尔的小性子,都让他觉得自在舒服。
皇帝富有天下,可是皇帝却是个没有家的人,他曾经有过家,可在他登上帝位的那刻,在他的弟妹搬离皇宫时,在他的弟妹各奔天涯后,他便再也没有家。没有家的人,有个可以安宁的小憩片刻的窝也是好的。
刚跨过殿门,北璇玑已迎上前来,见他脸色不大好,眼下一圈乌青,不由忧心:“陛下可是病了?”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东始修抬手拍拍她肩头以示抚慰,鼻端却闻得一缕麝香,不由道,“爱妃的病又犯了?唤御医来看了没?”
“臣妾这是老毛病,不用唤御医,只把那麝香汤煎一剂服了就好。”北璇玑摇摇头道。
自北妃入宫以来,常犯胸口闷痛的毛病,御医看过后说是心绞痛,开了副方子,其中有一味药便是麝香,
十五章、角声满天秋意寒2
七月十一日未时,昔日鄯王旗下猛将、今日的叛军首领——谷仞领着号称五万的叛军抵达王都。
自攻下溱城后,青州各地
已得国相命令,各城警戒。这谷仞当年跟在风青冉麾下,亦学了些兵法之道,不是鲁莽之辈,他知这些早有防范的城池轻易是攻取不下的,而他起兵本打的就是对方
的措手不及,要的就是速战速决,没有时间来围着守着慢慢攻下,否则等到大东皇帝得了消息,派大军来伐,他只区区数城如何抵挡。是以他直奔王都而来,只要攻
下这作为王权象征的王都,这青州便崩溃了,只要青州入手,到时自有八方英雄呼应,这天下……便该易主了!
是以当日抵达王都,稍作休整后,申时四刻他即发动攻城。
而王都里,自久遥回来后,群臣便如吞定心丸,对于叛军攻打王都皆知是早晚之事,朝议之上,群臣征询久遥意见,久遥就一个字:守!
于是那日谷仞攻城,王都里负责戌守的都统晏瑕叔率领将士殊死抵挡,自申时四刻起,至戌时一刻休,一番血战后,叛军的第一次攻城无功而止。
第二日辰时,叛军再次攻城,双方激战,守城的将士再一次将叛军阻于城外。
只是经此两战,城中将士伤亡颇重,而且城中仅守军一万,与叛军人数悬殊,虽则有久遥在此安定人心,但他毕竟不是曾率领众将士南征北伐战无不胜的被士兵们视为神一般存在的凤影将军,眼见数日过去,青王却依旧毫无消息,是以城中将士士气大减。
七月十三日,谷仞未有发动攻城,双方各自休整。
七月十四日,寅时,黎明前最黑暗亦是守兵最疲惫之际,谷仞倾全部兵力四面攻城,来势汹汹。晏瑕叔自然是率领将士们抵挡,只是连续三战的疲惫,以及精神上的惶
然,再加四面敌人攻来,士兵们已显难以支撑。晏瑕叔心头焦灼,眼见着叛军已有不少爬上了城楼,城墙上亦有叛军如蚁虫般攀着墙梯涌上来,他亦不由得惶恐,难
道今日竟是守不住了吗?
正在这时,蓦然“咚!”的一声鼓响,震耳欲聋,瞬间传遍王城,便是酣战里将士们的刀剑叩鸣亦不能掩那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鼓声不曾间断,一声一声,如击在战士的心头,如自九天传下,散落城中每一个角落,令那些战士蓦然间涌出斗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震耳的鼓声里,忽起沉厚而豪迈的歌声,声声入耳,如叩心弦。
将士们百忙间循声远望,便见王都最高的建筑——矗立于王宫的踏云楼之顶,一人挟鼓而立,一边击鼓一边高歌,身旁一只青碧大鸟展翅啸鸣,嘹唳飞空。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注○1】
那时正是旭日初升之刻,淡薄的霞光里远远望去,矗于高楼之上的天青身影巍然若山,碧霄白云上美丽的青鸟展翅飞翔,鼓声、歌声、鸟声相和,激昂张扬又清越嘹亮。如此景象,于这旷远王城,于这肃杀战场,是那样的奇妙,就仿佛天降神谕,震魂撼魄!
“清徽君!”
战士们仰望踏云楼上那如天神屹立的男人,刹那间豪气陡生,满身热血沸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晏瑕叔举剑高喝。
瞬即,城楼之上如雷鸣般响起回应:“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儿朗们,守住王都,恭临主上归来!”
“是!”
“咚咚咚……”的鼓声里,将士们勇气倍增,举起刀剑,抡起矛戈。
“杀!”震天的喊杀声里,气势如虹的王都守军,冲向那涌上城楼的叛军,刹那里便有头颅翻滚,残肢断臂横飞!
而王城里,各自躲于家中惶恐不安的百姓们,在听得振耳的鼓声,听得战士们震天的吼声时,不由都稍稍安神,不约而同向神佛祈求着守军大胜!
踏云楼顶,“咚咚咚咚……”鼓声不止,而击鼓之人,仰首望向长空。
苍穹之上可有族人在看,可有怨魂哀泣?
那日,谷仞攻城无功,更是伤亡惨重,不得不狼狈休战。
……
※※※
十四日,酉时。
经过一番激战的双方,都在休整之中,便在此刻,立于了楼远望的士兵望见了远处一股黄尘扬于半空,顿时心头一跳,赶忙飞奔禀报。
自接到徐史的信后,丰极即点两万精兵,自雍州王都出发,日夜奔行,于十二日抵两州边界,稍息一夜后,翌日清晨,帝都以星火令急速送来的圣旨便到了。丰极一接诏书,即拔营起程,领大军迈过界碑,奔赴青州王都而来。
在离王都还有五十里之际时,探子回报,今日叛军与王都守军一场激战,清徽君亲自击鼓助战,将士份外勇猛,击退了叛军的攻势。
随军大将厉则行便进言,即刻急速奔袭,可攻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丰极沉吟片刻后,却吩咐大军再行四十里,然后就地扎营休整。
厉则行虽是奇怪,但他向来敬服丰极,只道其另有妙策,遵令行事。
他去后,石衍问丰极,“援兵到来,叛军自然惶恐,先前又已一番激战,定耗损体力,正是一举击溃的良机,为何主上却不同意进攻?”
丰极勒马,举目瞭望前方,淡淡道:“这区区叛军,孤伸手可破。”这样自负嚣张的话语由他说来,显得格外的平静而雅淡。
常年跟随他左右的石衍自然深信不疑,是以再问:“唾手可得之功,主上何以不取?”
丰极默然了片刻,才怅怅道:“当日七妹嫁他是为救他,我们兄弟虽不乐意,但无可奈何。如今,七妹与他已成夫妻,既是如此,那么他至少要做到与七妹并驾齐驱,
若他不能,而只是一个依附于七妹苛活之人……”他话音一顿,雍雅的眉宇间溢出一丝彻骨的冷意,“这样的人,不存也罢。”
石衍一震,看着前方骏马上雍雅无伦的人,心下了然,“主上是要考量他?”
丰极不语。
石衍迟疑了片刻,又道:“主上之苦心,常人难懂,此刻王都危困,援兵不救,日后只怕要招天下诽议。”
“天下诽议……”丰极呢喃一声,唇边扯一抹笑,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