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这样说着,可声音却是哑了,只因太想念了,也太舍不得了,这是他一块儿长大的弟,是他从小看着宠着的弟弟,却是一去五年不回。如果再来一次,他真的宁肯打断了弟弟的腿把他留在山上,也舍不得他再离开。当年虽是发下狠话把弟弟赶出去,可那不过是想逼他认错,想着他一出山必会被山下人吓回来,结果这小子却嘴硬心硬,真的一路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反让山上的亲人、族人为他担惊受怕了五年。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流浪,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被兄长搂着,久遥只觉得仿佛是置身在一片温暖轻盈的柔波里,放松了心神,放开了一身的束缚与紧崩,那样的舒适安宁。
是了,这就是家的感觉,这就是亲人的力量。
以往在山下,无论他住着多么华丽高大的房子,无论他的周围有多少同伴,他心里头都是空的,都觉得身子仿佛浮在半空,怎么也没有脚踏实力的安心感。
如今他终于是回家了!
兄弟两静静的抱了一会儿,还是久邈先回神,放开弟弟,凝眸细看他的容貌。还是那张脸,却又显得不一样了,坚毅了些,也更俊些,更有担当些,是个男子汉了。
“你这狠心的家伙,一走就是五年,回头看久玖怎么个惩治你法!”
久遥闻言不由缩了缩膝子,那个青梅竹马的可怕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能逃一时是一时,他扯着兄长的衣袖,颇有些少时撒娇的模样:“大哥,我好饿了,你做饭给我吃吧。”
久邈看了看漏壶,“这还不到饭时呢,你难道路上没吃?”
“嗯。”久遥点头,自动略过那顿与金虎共用的午膳,可怜兮兮的看着兄长,“大哥,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我好想念的。”
“唉。”看着弟弟那与往日无什不同的姿态,端雅威严的久罗王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做。”
久遥顿时眉开眼笑,“我给大哥当帮手。”
两兄弟出了六角楼,还能听得久遥的唠叨声,“还是大哥对我好!二哥好无情的,一看到我就赶我走。哼,回头我找久玖告状!”他似乎完全忘了眼前的大哥也赶过他,而且他二哥是连照大哥的吩咐赶人的。
那日,久罗三殿下吃到了久违的兄长做的美味佳肴。
饱食一顿后,两兄弟便回到六角楼里,一起饮茶消食。
饮完了一杯茶后,久遥以一种非常闲散的语气道:“大哥,我在山下听说颉城府的府史及五百官兵尽段于久罗山中。”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凝惑,“有山下的人闯进来了吗?”
久邈颔首。那些山下人就好比老鼠,老鼠闯进了家门,自然是要尽数消灭的。
久遥看看兄长的神色,斟酌了一会儿,然后一脸赤诚的望着兄长,“大哥,我保证不再说那些话我便真的不会说。但我现在却有几句话要说,还请大哥不要动怒。”
久邈看弟弟如此郑重其事,倒是有些稀奇,“三弟你要说什么?”
“大哥,我这些年在山下,日夕与他们接触,所以我熟悉他们,也了解他们。”久遥望着史长,目光清澈而平和,“大哥今次取了五百多人性命,必然在山下民间掀起轩然大波,此举实于我久罗百害而无一利。”
久逖听了,眉头一皱,道:“这有什么?祖先有训“山下之人,欺善怕恶而贪生怕死,凡入山者杀之以儆”,百余年来,我族皆以此法震慑闯山者,才保我族的长久安宁。”
闻言,久遥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以至只能无奈叹气。他的兄长虽是长于他,可这数年阅历,已让他看尽世人阅尽世情,所以于世事之上,其实他更长于兄长。
兄长取那些人的命非关性恶,非为噬杀,不过是遵循祖辈传下的“凡入山者杀”的祖训,以为只要吓住了山下的人,山中便可恢复清净安宁。
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简单的思维,拿来应对山下复杂多变的世人,却是危险至极。
因为“欺善怕恶”只适于一般人,还有很多是“遇强则强、遇恶除恶”的强者。
“大哥,这条祖训只适于以前。以前是乱世,山下的人只顾着争夺天下,谁也不会注意小小一座久罗山,更不会在意这山中有无死人。而现在山下已是一统,你一次取五百士兵性命,此事非同小可,若惊动了大东的皇帝,他必然会派人前来探查。若他知道了我们一族之事,那时他又怎容得我们盘踞这久罗山,怎容得我们在他眼皮底下自立一国自称为王。”久遥语重心长的道。
他这番话,若换作其他人听了,定知事态之严峻,定然动容生畏,可此刻他面前的是久邈,是一个自出生以来不曾涉尘世不知外间世态的人,他对久罗山以外的一切皆不感兴趣,他对山下世人的态度全来自于祖辈的遗训。所以他会在厌烦了山下人连番犯山时传下那幅儆诫的麻布朱书,而近月来再无入山者在他看来是他的惩诫与警告奏了效,因此久遥的话于他连危言耸听都算不上。
“山下之人的事与我们无关。久罗让乃我族居住之净土,绝不许山下之人玷污。”
久邈的神情与声音里都自然而然的带着对山下之人的鄙夷与冷漠。
久遥听着,顿苦笑不已。
他们一族隐居这山顶之上,与世隔绝,族人生性淳朴,相互友爱,从无纠葛争战,所以绝不知什么是帝王心性,也不知什么是权谋之术,更不知什么是王图霸业,他们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住在这山上不与世人相争,世人便也该住在山下不来打扰他们。而且族人世代皆受祖辈所训,认定了山下之人自私贪婪争利好斗,都对山下之人充满了畏惧、厌恶,所以才断绝与山下的一切往来,只守着这一片净土安居乐业。他这五年亦看多了山下人的劣性,知道族人这样的想法、做法并无过错。
可是……世事无常,而今时势已与从前不一样了。
凭着他这些年的阅历,他有满箩筐的道理,若换作山下的人早就明白了,可在与世隔绝的兄长、族人面前,却是说得再深再透澈也是毫无用处。他的族人绝不愿与山下人往来,他的兄长认定了自己的力量可以保护族人,保护这片净土不受侵犯。
沉默了片刻,他放弃了说服兄长的念头,因为百多年的观念怎可能一朝一夕便改变的。所以他看着兄长,满脸恳切,“大哥,我是久罗人,我是你的兄弟,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是为族人着想,绝不会害我们的族人。你信我吗?”
虽奇异三弟为何这样问,但久逸还是点头,他当然不会怀疑这一点。
久遥松了一口气,道:“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久邈微怔,道:“三弟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为何要说个“求”字,大哥能帮的自然会帮你达成。”
“我只希望着这一次的事,即算颉城府上报了帝都,大东的皇帝也只视作小小匪患随意派个将领前来处理。因此,从现在起,无论谁入山,无论有多少人,我求大哥不要再取他们性命。反正久罗山这么大,又有大哥在,他们绝找不到这里,等他们找不到匪徒之时,自然就会离开。”那个时候,久遥并不知,帝都里因群臣的弹劾而引来了一位他完全未曾料想到的人—— 凤影将军风独影。
久邈闻言倒是一愣,“三弟为何这么关心山下人的生死?”
“因为我不想山下人的生死给久罗族人带来灾祸。”久遥看着兄长一字一字道,极是慎重,“大哥,我求你应我一次,我只想我们的族人安然。”
久逖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在他看来,近期内都不会有人敢入山的,而且弟弟如此恳切的请求,他又怎忍心相拒。
得到兄长的应承,久遥自从听闻了颉城府的事后,高高吊起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他想着,等颉城府这事淡下后,他便去帝都找风独影,将一族情况相告。他知道风独影不是噬杀好功之人,她在听完了他的苦衷后,定能理解并原谅他们一族的行径。而有她从中穿针引线,到时再说服皇帝与其他七将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非常清楚风独影在他们七人心中的份量,他也清楚凤影将军在大东王朝举足轻重的地位。
想起风独影,想起海边那个对着他时常摆出无可奈何神情的女子,他心头顿涌起一股似甜还酸的滋味。
等到大东皇帝不再追究久罗族的事,他便带她来久罗山,让她看一看他们一族的居地,她一定会喜欢这一片与世无争的土地,这里会是她的休想之所。他的兄长与族人定也会喜欢她的,那个看似很冷漠高傲实则善良体贴的姑娘。
想着想着,久遥目光望向窗外,唇边衔起自信开怀的微笑。
从那日起,在外流浪五年之久的久罗三殿下久遥便算是回家了。
离家太久,所以回来一切都觉得新鲜,每日里就在族里这家窜来那家窜去的。族里的人眼见着多年不见的三殿下回来了,家家热情招待,个个关怀备至的询问他这些年在山下过得如何?于是久遥便把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遇到的奇人奇事拿出来说,族里人都不曾见识过,自然觉得十分的新奇有趣,那些孩子们更是爱听,日日跟着要听故事,他也乐得讲。
不过,他确实再也没有讲过“与山下人往来”的话,他知道说这话族中谁都听不进去的,他只讲“故事”。他想这些故事会让族人们了解山下人的,一日不行一月,一月不行一年,一年不行两年、三年……总有一日,族人会认同山下人,愿与山下人交往融合的。
在他的计划里,一切都那样的妥当而美好。
九、昊天不惠3
九月二十七日。
风独影一行到达青州,但她只在青州停留了半日,点齐了两千“雷动骑”后即直奔青州最南边的颉城。
两日后,风独影抵颉城。
颉城府尹安猜虽说是奏请帝都派能将剿匪,可他万万没想到派来的会是威名远扬的凤影将军,所以他受宠若惊之余赶忙诚惶诚恐的出城亲自迎接这位帝都贵客。
风独影到了颉城府后,即命安靖去寻几位七十到百岁左右的老人。
安靖虽不解,但对她的命令岂有不从,于是赶忙派人去寻,果然当日便找到了四位老人,最小的七十八岁,最大的九十五岁。
将四位老人请到府衙,风独影亲自接见,待饮过一轮茶水后,她询问几位老人可有知晓久罗山的,无论是什么事都可说。
几位老人说的大多是差不多,只说祖祖辈辈们都说久罗山是进不得人的,至于为什么进不得,那说法就多,山里有虎精啦狐妖啦鬼怪啦等等。
只那位九十五岁的老人说的略有不同。他道在他的父辈口中曾听说过他的爷爷是采参人,常年都在久罗山里采参,但在百多年前,忽然有一日,无论是打猎的采参的砍柴的……进山的时候都像鬼打墙似的,转来转去就是进不了山。都以为山中出了什么脏东西,便请来和尚术士作法,可都没用,照旧进不去,偶有一两个能进去的,却再没回来了。于是久罗让附近的百姓都不敢入山了,这久罗山便成了无人的荒山。
风独影听过后,目光瞬一眼府尹。安靖不由打了个寒颤,只是他并非本地人氏,又今年六月才自幽州府调任这颉城府尹,哪知这久罗山是进不得的。
送走几位老人后,风独影默默思索。从久罗山上飘下的“麻书”并结合这几位老人的说词来看,大约可推敲出盘踞久罗山的匪患是“久罗王”。他们能霸占久罗山百余年足可见不同寻常劫财掠物的山匪,这么多年来入山者皆有去无回,要么为其所杀,要么为其所关;至于那些转来转去入不得山的,定是山中谈有机关或阵法,寻常百姓不识这些只当是妖鬼作怪。思量过后,她决定将雷动骑暂留在颉城,自己领着杜康与一百亲兵先去久罗山探探情况,否则贸然领兵入山,只怕会犯前车之鉴。
于是十月二日,风独影与杜康及一百亲兵出了颉城,奔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久罗山下。
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大山,在明丽的秋阳之下,满山树木青翠与金黄相间,显得无比的瑰丽雄伟,实不像鬼魅妖魔所在。他们一行歇息了片刻,便将马匹留在山下,徒步上山,可才踏入树林里,便一股浸骨的寒意袭来,明明还未立冬,却冷如深冬,百名亲兵顿全都打起寒颤,身上的铠甲亦因颤动而叮叮作响。
风独影顿时止步。她与杜康内力
深厚,自不惧这点寒意,可这一百士兵乃是凤影骑里挑选的精兵,皆是身经百战功夫过人,跟随着她风霜雪雨走过,绝不至因这一点寒意而禁受不住打颤的。
看来这久罗山很不简单。
她当即命令百名士兵回到放置马匹的地方等待,她与杜康上山一探。士兵们虽不敢抗命,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愿意让主将去冒险而自己呆在山下。
“将军,还是让我等跟随您一道去吧。”士兵的领头百夫长道。
风独影摇头,“山中若有险,你们跟去反受牵制。”她与杜康一身功夫可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若山中真有绝世高人或是凶险机关,斗不过时也足可自保逃命。
听了她的话,士兵们自然再无异议。
风独影看一眼前方神秘莫测的密林,又加上一句:“若万一……天黑之前我们没有出来又未发信号,你们绝莫入山相寻,即刻禀报帝都。”她回眸看住百夫长,声若金石,“这是本将的命令!”
“是!”百夫长领命,与众士兵出山等候。
风独影与杜康继续上山,沿途杂草过膝,到处都是参天古木,枝繁叶茂,将天空遮住,以至光线十分暗淡,脚下踩过都是软软厚厚的腐叶,杳无人迹。
两人走到约莫两刻,风独影忽然停步,杜康自然也停步。
尽管树林里光线暗淡,但处久了习惯了便也能看清了,何况以风独影的功力黑夜视物亦很寻常,所以这一片树木在她目下无所遁形。看了片刻后,她道:“看来这山里的“妖怪”还懂奇门遁甲之术。”
杜康移目看她。
风独影再往前走出十步,然后站住,目光在前方、左右仔细巡视,片刻后才道:“果然如此,这些树皆是按九星八门八方而排出的“迷踪阵”。每一株树都有数尺粗,显见树龄百年以上,那么这“迷踪阵”便是在百年以前种下这些树时便排下了,八方八阵,再八阵八方合一阵,整个久罗山都在这“迷踪阵”之中,难怪无人进得了山,常人哪里懂奇门遁甲,自然是有来无回。”
“这阵法厉害?”杜康问。
“百多年都无人进得了,你说厉害吗?”风独影凤目里射出亮光,那是遇见厉害对手时的兴奋。
杜康一听,便道:“那我们去寻了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再来。”
风独影摇头,唇边弯起浅浅弧度,“奇门遁甲术当世无人能出玉先生之上,我从师于他,虽不似三哥、四哥那般精通,但要入这久罗山却是不难。”
杜康只重她的安危,跟随她多年自然知她的本事,所以见她如此自信,当下不再说话。
“等下入阵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有反应,你只要跟着我的脚步走就是了。”风独影嘱咐她。
杜康点头。
“那走吧。”风独影抬步前走。
杜康跟随其后,一走入阵中,便觉四周树木仿佛会自行移动一般,瞬间便换了位置,方才看到的与眼前看到的已完全不一样了。他当下赶忙收敛神思,一步一步踩着前面风独影的脚印走。只见她一忽儿左走几步,一忽儿前行几步,又一忽儿却是后退数步,走得十分的杂乱无章,若非她先前已叮嘱过,杜康这会只怕要走错跟丢了。就这样,仿佛是昏头昏脑的走着,一路上还撞见一些白骨腐尸,显见便是以前那些入山后再也没回去的人。过了约莫四刻的样子,耳边听得风独影一声轻语,“是了,生门在这。”然后便感觉肩头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却是被她提着跃过了数丈,落地时,只觉周身一松,呼吸间的不再有那些陈腐腥臭之气,草木的清新沁入脾肺,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