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画儿点头,然后殷殷看我,忐忑不安道:“一直以来,清遥对我并不热心,连对剪碧都比对我好。所以我才生气,又知道清遥是因为给你报仇才入的狱,更加恨了,所以才对剪碧不好。未见你时,清遥心心念念,只你一个。等他出得狱来,他,他一定……”
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忙笑着打断她的话头,道:“你放心,等清遥出来,我自会和他讲清楚,我跟他,已经是不可能了。”
容画儿眼睛一亮,忽然凑到我耳边来,低低问道:“三妹,你在外在流落了那么久,莫非,已经另有了心上人?”
心头不期然浮上纥干承基的面孔,和他恨恨决绝的话语。我苦涩道:“嗯,也算是吧。”
想到清遥,心里还是好生疼痛。
当日并头相靠,对着那烛影摇红的美好时光,已如大梦一场,遥远得恰似我的前世,和我前世的恋情。
景谦,东方清遥,远了,远了,更远了……
而承基,我一再地拒绝他,伤害他,可为什么想到是我那么彻底地伤了他心时,心中某处破裂的口子,会给刮进呼呼的冷风,凛凛如割般吹着?
我向天仰望,让眼中的泪倒流入腹中。天色碧蓝,琉璃玉般清明着,更将那轮暖阳,衬得灿烂耀眼,耀眼得让我甚至无法面对暖阳烘托下的纯净天空。
走回卧室时,却看见桃夭也红着眼睛。
我纳闷道:“小夭,莫不是我不在家,谁欺负你了?”
桃夭忙用力揉揉眼睛,道:“啊,老爷和顿珠他们对我好得很,谁敢欺负我呢?不过是刚在外看梅花,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
我叹口气,指着园子问道:“哪里还有梅花?”
不过半个月多的工夫,梅花已经落尽了,四处是小小的尖叶,从微泛绿意的枝头点点绽出。梅花,再傲霜凌雪,也有着风华落尽的时候。
没有了梅花,梅园只有正抽芽的梅树了,又有什么好看的?
桃夭垂着眼睑,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向我跪下,道:“小姐,有空,去劝劝纥干哥哥吧!他一向最听你的!”
我心里一沉,陡地寒气从脚上升起,话语也不连贯了:“纥干承基,他,怎么了?”莫非,已经给抓走了?如有鞭子抽在心头正灌入冷风的裂口上,皮开肉绽地疼痛着。
“他!他最近总在青楼里住着,天天喝酒,狎妓,醉生梦死,把自己整得快不像活人了!”桃夭一脸的气恨焦急,风尘中结识的异姓哥哥,在她心目中只怕已当成亲哥哥了。
我松了口气。这事我原也知道,可那又怎样呢。我淡淡道:“可那样的日子,不是很快乐么?”
桃夭叫起来:“他怎会快乐?我去看他时,他的眼睛,冷得好可怕,可以把人给冻死!就是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好可怕!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可,可那种可怕背后,我看得出他的痛苦,那是一种绝望到顶点的痛苦!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问他,他根本不理我,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绞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心也抽紧了,话语中已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恐慌:“他打你?他一向对你不是极好么?”
桃夭那和我一样清明的眸子里,薄雾蒸腾,道:“我不怪他,他打了我,又后悔,摸着我被他打过的脸,跟我说,‘你回容书儿那里去,她不是简单人物,会保护好你的。便是我,你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也一样被她玩弄于掌心!你好好听她的话,将来定会有出头之日。’他说着又叹气,说,‘我辈子,算是完了!’他那副模样,叫我好害怕好害怕,似乎明天就会和他生离死别一般。”
我如木头般坐在榻上,怔怔听着,手足冰冷,心如刀割。
而桃夭何等玲珑,早已猜度出此事必与我有关,伏在我膝上泣道:“我知道小姐事多,心里未必把纥干哥哥放在心上,本也不想烦小姐。可我不忍,不忍纥干哥哥这样下去啊!”
“我知道了!”我硬生生挤出几个平板的字眼来,胸口血气翻腾,有种作呕的感觉。
我的面色,想必也是极难看了。白玛已经有了着急之色,半拽半哄,将桃夭拉开,低声责怪道:“小姐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先让小姐好好休息,又拿那些事来折腾她做什么?”
但白玛抬头看我的眼神,一般也是迷惑。大年初一那日我衣冠不整从纥干承基那儿奔回,他们只猜度我必吃了亏,对纥干承基的自暴自弃一样十分不解,可我又如何解释得清,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
身子沉重得很,只是倦怠欲睡,但我靠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似有种想奔出去找到纥干承基大哭大吵的冲动,可终究我还只是懒懒卧在榻上,连端来的饭菜也懈怠吃。
容锦城听说我不适,又要给我找医生,我自觉不像是感冒,多半是近来多操了心的缘故,不想再吃那苦涩难咽的中药,只说是从宫中回家的路上马车里颠簸着了,休息休息便好了。容锦城也只得由我。
第二日一早,齐州方面终于有了消息,刑部尚书刘德威,回报朝廷,权万纪所奏齐王种种不法之举已确认属实,也搜出了大大超过齐王府所属兵力配备的军械。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魏王和苏勖他们一直没有将纥干承基与齐王的密信交出,自然在齐州已经有所安排,有足够的把握让朝廷认定齐王的罪状。
李世民震怒,下旨权万纪即刻带齐王回京领罪听讯。
派下的使者尚未到达齐州,齐王已派人将权万纪一箭射死,并将其肢解,尸身大卸八块,可见平日积怨之深;然后齐王招募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入伍,自设小朝廷,设置的左右上柱国、光禄大夫、三司等各级官衔,形式悉同朝廷,算是正式同朝廷分庭抗礼了;同时斥库赀大行封赏,征调老百姓修筑城池,修缮甲兵。
使者到达齐州时,齐州城门之上,已经高悬权万纪的首级。使者见况不妙,即刻飞报朝廷。
李世民已知齐王李佑有谋反之意,暗中早有布置。齐王才起兵,兵部尚书李世绩,刑部尚书刘德威已经带兵赶往齐州。
消息传来时,我正和容锦城在园里避风处晒着太阳。
容锦城叹息道:“书儿,你竟成功了!逼反齐王,你居然做到了?”
我卧在铺了棉垫的榻上,拿一张新绽的荷叶盖住脸,呼吸着那冰凉清爽的气息,嗅着淡淡荷叶清香,没有说话。我并没有逼反齐王。我只是预知了齐王会谋反,因利势导试图让东方清遥借此脱身而已。
东方清遥提前出首了齐王谋反之事,让李世民有了及时的准备,功过,应该可以相抵了吧!
只要齐王确已谋反,东方清遥所述是否有疑点,已不会有人再追究了。有功,就是有功。
李世民因着齐王事,正感慨着“往吾子,今国仇,我上惭皇天,下愧后土”,等他感慨完了,东方清遥将顺其自然得以脱身。
东方清遥脱身,也就够了,我还要继续么?
那匝密信!
那匝足以叫纥干承基万劫不复的密信!
我身上突然冒出冷汗,在片刻之间便已濡湿我的内衣。我叫苏勖在适当时候交出的密信,用来对付齐王的密信,苏勖并没有交出。因为他要在最合适的时候,也就是李世民最愤怒最混乱的时候,将太子牵连进去!
事实上,报复太子和汉王,也是我盗走那些信的原因之一。
可是,报复太子和汉王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要把纥干承基送入地狱吗?
我猛地坐了起来,可能坐得猛了,小腹痉挛似的一阵疼痛。
“帮我备马车,快,快一点!”我已经顾不得这疼痛从何而来了,大叫着。
齐王已反,李世绩等已经出发,此时正是李世民最咆哮大怒的时候。如果是我,一定在这时候再将密信呈上去!
纥干承基!我不想他死!
汉王得意,太子得意,吟容得意,就让他们得意去吧。汉王的血,真的就能洗去我的耻辱么?汉王的失败,还能还我幸福么?
何必再为了无谓的仇恨,再伤害更多的人?
容锦城有些惊慌地跳起来,高问道:“什么事?”
我噙着泪,冲着容锦城叫道:“我只想救人,不想害人哪!”有些恨容锦城对我的纵容,他虽知我正兵行险着,却从没有过问我所做的每件事的细节,因为他相信我,他相信他的女儿,聪明而有分寸,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可却不知道他的女儿,还是太冲动了。
第二结局:第三十五章 珠胎
我一路催着车夫往苏勖府中赶。我必须找到苏勖,设法把那些信要回来。
太子魏王要争,让他们争去,我不要纥干承基濒临绝境,就像不要东方清遥死一样。
车子颠簸得好厉害,到半路时,我开始呕吐,就像在现代乘车常会晕车一样,我吐得头晕目眩,却不敢叫车子慢一点。
白玛只是惊慌问我:“小姐,怎么啦?怎么啦?”
我怎么了?我也自问。这样严重的晕车,以前从不曾有过,何况现在乘的是马车!
好容易到了苏府,我的面色已经只能用惨白来形容了。
苏勖迎出来,见倚在白玛腕间的我,也慌张了,即刻命人去请大夫。
我也不敢再逞强,由着苏勖领我进了客房,先到床上躺着,拿了茶水给我喝。我的头却沉得抬不起来,只是软软趴在锦衾上,不愿动上一动。
苏勖兀自不安,不时向外询问,大夫为何还不过来?
我勉强叫道:“苏勖!”
苏勖眸子难得的又如星子般清明闪亮,他坐到床边,俯下身子,柔声问道:“书儿,什么事?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咬咬牙,问道:“我给你的那些密信,现在在哪里?”
苏勖怔了怔,道:“我早给魏王殿下了。”
我挤了一个黯淡的笑容,轻轻问道:“我,可以向你要回来么?东方清遥既然很快就能得救,我不想再牵涉无辜。”
苏勖眸里星光顿时散去,有些凌厉地看我,淡然道:“什么是无辜?难道那些不是事实?纥干承基不是和齐王有来往么?纥干承基不是太子的心腹臂助么?把此事告知皇上,于公于私,为国为民,都是件好事。”
好个于公于私!好个为国为民!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要救人,我要报仇可以用的借口。魏王扳倒太子可以用的借口。
我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冷静问道:“如果我一定要要回那些信呢?”
苏勖拂袖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些信,对我们很重要。”
“对太子很重要,对魏王很重要,但对你,只是些废纸!”我打断苏勖的话头,脸上滚烫,一定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挣得满脸通红了。
“魏王殿下会是我未来的主上!”苏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吼道。
我冷笑,同样低吼回去:“注定失败的主上!”
苏勖瞳孔蓦地收缩。
我冷冷盯着他曾经清雅迷人,如今却和我一样惨白的面孔,字字如针刺出:“你早知道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了。一个疯子,不可能会排八字!更不可能会预知齐王谋反,甚至预知一个大臣的未来谥号封赠!”
“那么,会是谁?”苏勖双眼近乎赤红,紧紧盯着我。
我尽力笑道:“你把密信拿来,我就告诉你!”
苏勖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来不及了。这会子,魏王殿下应该已经拿了那些信入宫了!”
我似全身筋骨在一瞬给抽去,无力地扑倒在锦衾之中,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用手掩住了眼睛。
晚了,晚了,终究还是来晚了。
有人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
苏勖低了头,道:“嗯,多半是大夫来了。”
白玛看了我一眼,忙奔过去开门。
果是一个老大夫,背了药箱走进来,见过了苏勖,忙忙便来诊脉。
我近日总是疲乏犯困,偶尔也会犯恶心,却不曾有今日这般严重过,也不敢大意,很配合地侧过身子,让大夫细细诊断。
大夫才只一搭上我脉,便面有惊异之色,细细看我面容,似有几分揣度不安之意。
不知为何,我浑身一阵发热,居然也涌上阵阵不安。
苏勖已经忍不住,问道:“老人家,这位姑娘究竟怎么了?”
大夫只是不语,又在我脉上搭了许久,才退下道:“公子,可否屏去外人?”
这屋子里,除了我和白玛,另有苏家两个侍婢在。苏勖怔了怔,屏去了两名侍婢,大夫犹拿眼看着白玛。
我从现代而来,生理知识学得也是不少,已隐隐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只用手抓紧锦被,慢慢说道:“白玛是我的心腹之人,没什么好瞒的,老人家有话请直言!”
大夫又仔细看了看我面容,道:“姑娘,你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猜测成真,我无语苦笑,轻轻抚住了我的小腹。说不了哽于喉间的幽幽伤痛和淡淡喜悦。冤孽么?冤孽么?纥干承基,你和我,真的是前世的冤孽么?
怪不得大夫如此谨慎,务要将人全请走了才敢说话。我的装束打扮,全然是未曾出阁的大家闺秀模样,若让人知道某家大户小姐未婚先孕,早该成了长安城的笑话了。
但大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显然针对苏勖的。那略有些暧昧的笑容,分明认定了苏勖便是我腹中块垒的罪魁祸首了。他看着呆若木鸡面色苍白的苏勖,继续道:“姑娘身子弱,素常也必是个心思重的,不须服药,但一定得好生静养才成!”
苏勖茫然“嗯”了一声,怔怔看着我,眼神亦惊亦怜,说不出的复杂,好久才勉强笑道:“多谢大夫提醒了!我必叫下人多多注意呢。”
那大夫起身道:“既然这姑娘无恙,老朽这便告辞了。”
苏勖忙摸出两锭元宝来,塞到大夫手中,低声道:“此事关系这姑娘名誉,还请大夫不要外传的好。”
大夫悄悄将元宝掖在袖里,眉眼俱开,低笑道:“老朽明白,只是这姑娘单薄,公子以后得加意怜惜照顾才好。能成亲么,还是尽快成亲的好,免得到时大家脸上不好看呢!”
这老头年岁既大,自认见多识广,执意便将苏勖和我认作了一对。我倒没什么,苏勖却直到将老头送走了,将门掩上,面色还是苍白忐忑。
“是谁的孩子?”苏勖做到我床边,低声问着,那种轻柔怜惜和微微失落,却已暂时不见了世俗的功名势利了。
我没有回答,只默默抚着自己的小腹,感觉着那不知觉间悄然生长的小生命,心头渐渐安宁温暖。
白玛却眼珠乱转,突然伏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道:“小姐,小姐,是那个纥干承基,那个纥干承基上次欺负了你?是不是?是不是?”
苏勖眸子收缩了一下,那隐藏深处的痛惜和忿恨闪烁着,连拳头也紧紧握住,纠结起突突而跳的青筋。
“是他欺负了你?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因为怀上了他的孩子,你才决定要拿回密信,放过纥干承基?”苏勖声音有些沙哑,蕴着说不出的怒火。
纵然功利在他心中永远占了第一位,那月下意外邂逅的容书儿,还是他最珍惜的美好回忆吧。
我微笑,摇头,睫下却卷出晶莹的水滴,竭力平静的声音,忍不住的微微颤抖。“我也是才知道,我有了身孕。”
苏勖恨恨道:“他和汉王,原是一路人,全是禽兽,是畜生!如果不是为这个缘故,我不懂你为何还要对他手下留情?”
“因为我欠他的!”我毫不犹豫说道,抬眼瞪着苏勖,道:“每次我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都是那纥干承基不计代价在帮我!他对别人也许是禽兽,但对我绝对不是!是我负了他!”
苏勖完全呆住了,吃吃道:“你,你跟他是自愿的?你喜欢他?”
仿若一盘雪水兜头浇在我心头,我有一瞬间屏住呼吸。苏勖的声音,和我心底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你真的喜欢上他了么?你不是喜欢东方清遥的么?”
我摇头,回答自己,也回答着苏勖:“怎么会呢?他,一个杀手而已!我又岂会去喜欢一名杀手?我只是对不住他,对不住他!”
我喃喃念了几遍对不住,这种歉疚感深深印到心底。半闭起眼,将这种歉疚感压了又压,略觉安宁些了,才扭头转向苏勖,慢慢道:“如果不是纥干承基两次相救,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