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子因为刚才的争辩越发口干舌燥,她就近喝几口水,顺手把一些腐败发红的草茎从嘴里扯出。然后她用手慢慢理头发,慢慢站起身,对沈红霞说:“那就按你讲的去做吧,我们——”她凄然一笑看看陈黎明:“对你们的事没有多少发言权。”她独自走了,背后还在大股淌血。沈红霞突然感到她满头花白的头发中,被刺刀割断的那撮分外触目;而纪念馆里一位老将军的遗物中,却有一缕正值青春年华的黑发,系着红色线绳。
陈黎明悒郁地吹着她的口琴离开了,沈红霞没去管她的不悦,没在意她们的分歧。她始终望着越走越小的女红军。她想,原来牺牲过的人也会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终会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来之前,山路已白雪皑皑。老杜半躺着,望着车厢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断有衣着臃肿肮脏,甚至将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拦截车辆。他们用有节奏的声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练地历数途经的每个站。同车的人吃惊:这条路你走过几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话。她毫不意外地看着车外景色与她的梦境重合。车走得很慢,公路上长长的车队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车低而长地鸣了一声笛,开出最后一个山口。老杜惊回首,见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后消失。她闭上眼,感到方向变了,不是背离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长长队伍在向山口开进,每个人滞重而机械地移动脚步,他们不是在走,而是被传送带自动向前输送。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唱着悲壮的歌。有人说:风真大呀。有人说:这风算什么,进了这山口风才大哩。
两滴泪珠从她漫长的脸上淌下来。车上人一个挨一个,又叫又喊:这下好了,出来了!出了这个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车上的人也想鼓动她笑,却发现她在流泪。一时全车肃静,相互探听这姑娘怎么了。“她有病。”有人一语双关地说。于是车上又快活起来。
“啥子病?炭疽还是口蹄疫?”人们又笑。
有人说:夏天那场瘟疫太吓人,险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说是要先烧后埋,埋还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赢,后来死多了,还不就寥天野地扔着,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乌鸦。我的妈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开始是从河上游跑来匹红马,瘟是它带来的。
老杜突然睁眼问:“女子牧马班的牲口遭瘟了没有?”
人们答道:“哪还有什么女子牧马班,早就没听说了。恐怕早解散了。军马场移交给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认票子,才不贴老本搞什么先进!早就没有女子牧马班喽!”
老杜又闭上眼,看见一面被风撕烂被雨淋旧的旗。人们静下来说:这个人才不值,眼看爹妈在城里等着迎接了,她咽了气。他们不知道老杜并没有爹妈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没必要把一口气坚持到城里。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领女子牧马班全体姑娘到场部参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无际地摊在那里,死羊全都在凄惨地傻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觉它们的脸很像老杜,她们感到是杀了无数个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会衰老病弱,红颜残褪。其实也就是头年牧马班成立那阵插过,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来。现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飘不摆。这使她们惊异:难道一面旗也会死?就像美丽温存的小点儿的死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小点儿死在秋天的一个傍晚。
小点儿的死使人意识到太美的东西或许与生俱来就带有罪恶。
小点儿站在这里,这时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因为瘟疫正势不可挡地吞吃草地,半个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马班的姑娘日夜巡逻,严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带的牲口过河。小点儿守在白河边上,多日前点种的葵花已绽放。远远望去,正处瘟疫的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开着金色的葵花。它们越来越矮,花盘越来越小,但越开越密实。没有人相信它们是葵花。
这时,她看见两个骑马的身影跑过来。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点,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骑兵营长。久违了,营长。她浑身一阵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非常粗糙肮脏。她慌忙将手插进衣兜,又发现衣裳也脏得可怕,浑身上下都脏得难受。与营长身后那个相貌平庸的女军医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无地自容。
营长并没注意到她,甚至还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这次不是装作认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彻底的忘却。他们停下马来饮水,谈话声被河水反射,跳荡着流向小点儿。那女军医的声音听上去少有的圆润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个阶层的南腔北调的标准普通话。
“要走了,就觉着这鬼地方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营长说。见她欲下马,他立刻跳下鞍来扶她。他的体贴与周到令小点儿暗自吃惊,她本以为他不会把任何女性放在眼里。他几乎是把她抱下马的。
“喂,我问你。要不是我死活坚持,你肯定想在这里跟牲口过一辈子吧?”女军医格格笑着,走到河边捧水洗脸,顺手把军帽扔给营长。军帽里垫的一块清洁的粉红色手帕落下来,风一刮便刮到小点儿脚边。营长追过来,小点儿拾了手帕迎上去。
营长在接手帕时看见了她的脸。她肯定他没认准她,因为当他面色刚一紧张她就扭头走了。她知道营长从她背影上认准了她。
“你怎么连谢谢都不会?”女军医说。
“我认识她。”
“那你怎么没跟人家说话?”
小点儿装作撩鬓发用手捂住顺风的那只耳朵。她怕听见营长的任何解释。
估计他们已走远,她勒转马,吃了一惊,因为营长和女军医都原地不动地望着她。她忽然意识到营长什么都没对妻子隐瞒;或许他对她真实的感情只有他妻子了解;抑或他把那场什么也没发生的往事当作一次初恋来纪念。总之,他们肯定毫无恶意地谈到过她,营长把对她淡淡的一点怀念如数交给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来存放了。小点儿望着他们,用默默的祝福来感激他的诚实和她的善良。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说最合适。女军医并没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励他把这个美丽的少女看够。既然是告别,值得告别的不仅仅是草原和战马。小点儿微微一笑。
营长挽扶妻子上了马。
以小点儿独特的敏感,她看出女军医已怀有身孕。明年这个时候,在世界的某一隅,营长就做父亲了。那时你在哪,营长……
小点儿死后,人们想:她是罪有应得地去了。小点儿的死使人们意识到,正义本身就带有冷酷。
小点儿站在这里尽心尽职地守着,这时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便喊道:“回去!从瘟疫地带过来的牲口一律不准越过我!”
人马近了,她看清马身上梅花鹿样的斑纹。兽医说:“你骗了我整整五回。”他叉开修长灵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说:“就算是吧。”他说:“你心里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对不?”她说:“对。”他说:“那我每次约你,你为啥答应呢?”她说:“这还不明白?我要不答应你就敢当我们班的人死缠!”
“你们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错,上了书报封面。公安局这下逮着你了,已经派人到场部。你以为如今世道还乱得很是吧?万事都像前几年那样不了了之对吧?告诉你!血还血命抵命的时候到了。”
她说:“我什么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个月前就来过,又走了。”
他说:“那是因为场里办移交手续乱麻了,一时找不出头绪。”据说因为女子牧马班是先进集体,档案单独存放,移交时竟被漏交了。因此现在的领导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帮牧马的铁姑娘。他们反而向公安局请教:女子牧马班是什么人?回答是知青。一听知青他们就头疼脑热。知青全是土匪,你们要逮全都逮走好了。兽医跨下马,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陪你走。”
“往哪走?”
“到少数民族里头去。我俩都是牛马医生,好混事。”他伸过手臂,她顺从地让他摸着头发、脸蛋。
“怎么走?”
“手续我来办,你只管偷偷摸摸从班里溜出来。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他见她眼巴巴望着河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未必你还舍不得你那个班,那种不比母牲口强的日子?”
她没有答话,她什么也讲不清。她已不善言辞,在那个集体里,她越来越觉得没必要保留她狡辩与扯谎的天赋。以诚相待的日子过起来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过已经晚了。”
“不晚,现在就走。”他搂住她。
她却忽然推开他,厉声道:“先别碰我!再让我干净两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门子?来不来就先上手,鬼晓得你那爪子有多卫生!……”
他浑身发抖,但极力抑制着。等她平静一会儿,他又靠拢过去,充满和解的诚意。却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从一个小婊子变成了一个婊子。”
她回敬道:“你从一个流氓变成了一个老流氓!”
他想起他断送在这女子手里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无耻堕落正是从头回见到她开始。她见他痛苦而凶狠地瞪着天空,便说:“我晓得,你不就是想**我吗?”
他忽地扑过来。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对这句话作出如此迅速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爱和欲熬干的骨头。他撕她的衣领,几乎勒死她。她开始哀求,他用吻堵严她的嘴。
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在他脊梁上连抽两鞭。马来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滚地落了鞍。兽医已被小点儿挡到身后,他看见此人边站起身边往眼眶里抠什么。他从这动作省悟到他是谁。
“畜生!”叔叔声音平缓地说:“这畜生看着怪像人,还像个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兽医一动不动。挡在中间的小点儿被叔叔一把拎开。“跑到老子地盘上来**?”
兽医说了一嘟噜请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这话让叔叔觉得可笑,既文绉绉又酸叽叽。原来是个老小白脸啊,叔叔冷笑道。你**女知青,畜生。兽医说: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里挑不出她这样品德恶劣的,她恶劣得敢跟她亲姑父通奸。她还……
叔叔打断他:不用你废话,我晓得她是张勾魂牌,我还晓得她有双偷东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过血债的人有的是。我晓得她在案,老子什么都晓得,你畜生给我省口唾沫。
小点儿完全傻了。兽医也因吃惊过度失了神志。他正欲张口说什么,叔叔却从兜里掏出个沉重的东西,顺手往他头上一敲。
兽医倒下了。小点儿蹑手蹑脚走过来,试试他的鼻息,转脸对叔叔说:“他,就是和我通奸的亲姑父。”
叔叔一听这话,连忙上来托起兽医的上半身,在胸脯上听听说:“你姑父没死!”
“差不多死了。”她干巴巴地说:“你用什么打的?这么狠。”
“就这把大锁。”叔叔一眼睁一眼闭地看着小点儿,“你跟这球男人好?”
她点头。
“你喜欢他?”
她迟疑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顿时惊愕地启开,露出银牙。“那我救他。”叔叔说;然后他用套马绳将他捆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上马。小点儿追了几步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指导员?”他大吼起来。
“问那么球清楚,他就死个球了!”然后他打马跑出去。
小点儿是死在秋天那场大火里,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围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没跑出来。人们始终没看见她被烧成了什么。那是秋天。
小点儿立在那儿,那是初夏。她犹豫一会儿,走到沈红霞身边。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却把水壶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讲,红霞。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们问的时候你有数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点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沈红霞慢慢向她转过脸,刹那间,小点儿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对她卑劣的往昔早已了解。“你是谁?”沈红霞突然问。
她感到无法再隐瞒,面对这位正直刚强的女性;在她俩共处的时光里,一种新的人格从她那里已渐渐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挟制着她,当沈红霞一句句问下去时,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
最后,沈红霞说:“你就是她。”
小点儿惨笑一下说:“我是她,但我已经不是她了。”
沈红霞说:“你到这里不过是逃亡、流窜,避开法网。”
小点儿说:“我不愿进牢。因为我知道从牢里出来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里只能使各类罪恶交叉感染。你带着单一的恶习进去,往往带着多品种劣迹出来。所以我知道公安局来人侦察我,就在场部,我没去投案。”沈红霞恳切地握住她的手。
“你必须去。”
她说她绝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红霞面前,说:她愿意在这里辛劳地放一辈子马。沈红霞用没有视觉的眼睛看着她,再一次说:“你必须去。我相信你不会逃的,我相信你会想通,自觉自愿地去。”小点儿慢慢从她滚热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现在要逃她是绝对看不见的。但她没有。“等我接完最后一批马驹,就去。”她说。
沈红霞点点头,应允了。她拄着木杖站起来,跪着的她感到她在不断升高、升高。跪着的小点儿觉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没想到狼的复仇竟如此气吞山河。黑暗中,一望无际的狼群向他漫过来,他在狼呼出的恶臭气味中几乎窒息。从他把憨巴高悬示众的时刻,狼就在等待这天。他知道自己终于活到头了。
他索性跳下马,又抽了马一鞭。马驮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离去后,他才踏踏实实地投入这场最后的决斗。他不动,等狼先进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锁。
天亮时,一个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开后,地上竟连一滴血、一块骨头、一根毛发都没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锁头落在草叶里,凭它自身的重量,它将一点一点沉进土地,再作为历史。被后人一点一点挖出来。它没有匙孔,于是后人对研究它也就无处入手。
天亮时,场部的人发现马驮着一团僵硬的东西。有人认出那是叔叔的马。解开层层缠裹的长绳,人们认出这东西实际上是个人:是那个高明的兽医。兽医睁开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围。后来人们发现他并不是在东张西望。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无端地转转眼珠。休想从他嘴里问出一个字,他早年的光荣与理想,而后的失望与苦闷,最终的空虚与堕落,他有充分的时间躺在那里慢慢总结。人们只记得曾有个最兢兢业业的兽医,在他脑部受了莫名其妙的伤害后,靠鼻饲活完就死了。所谓鼻饲就是像浇灌植物那样按时灌给他各种养分。他像植物一样静悄悄地活着,一张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许多年后,人道主义这观念发生了变化,他所有人为的新陈代谢就被停止了。他死时护理他的人全部老了,只有他把年华停留住了。他温文尔雅地死去时,仍像多年前送进医院一样年轻。他始终守口如瓶,没有叛卖给了他一记棒喝、把他从爱和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使他彻底脱俗入梵境的那个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垦荒队员。
一个姑娘急匆匆跑来报告沈红霞说:不知哪个关卡没把住,一匹瘟马游过河来了。沈红霞骑马跑到河边见那匹衰弱至极的马刚登岸就倒下了。沈红霞眼里发出罕见的狂热之光:是红马!她忘了自己的腿几近报废,以几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动作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