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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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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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整个形象和作为放在那儿,就是对每个人最深的责罚,最紧的逼迫。有人开始指出:正是沈红霞的榜样作用,使她们只能过一种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头,指责很快得到普及,一直为人敬重的沈红霞被人用不无恶意的眼睛瞅着。她们一致表示:红马若再被送走,她们情愿集体退出牧马班。
柯丹说:“红马恐怕跑了几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们的。”红马应征的那个部队几乎在白河黑河的源头上。自从失去布布,柯丹变得更随和更顺从。这是她在失去孩子后头一次当众发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来的马一般很难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们当马是用眼认路的?”
沈红霞依旧爱抚着红马,她的温柔恰恰是她决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声音尖锐起来:红马是每个人的马,不是谁个人的。你忍心拆散绛杈和它吗?就是指导员叔叔,也未必有那么硬的心。
叔叔一来,未下马就问:这两天出啥事没有?!大家说:还算太平,有时候狼叫把声。没有马跑回来?没人吱声了。叔叔说:骑兵部队打了长途电话到场部,说上次从这里应征的二十几匹马跑掉一匹,我猜是红马。
她们紧张地盯着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发红的假眼挨个盯她们一遍问:“你们打算咋办?”仍是没人吱声。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气。这匹红骏马是她们最可靠的伴侣,是她们无言的朋友。牧马人宁可让一匹骏马在自己跨下度过无所作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对他们说:眼光不要太短浅,你们这样,无异于葬送一匹良马的锦绣前程。你们骑它牧马简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这番充足的道理牧马人是不接受的。这些很在理的话你当着这群牧马姑娘说不出口,你要说出口也全等于废话。沈红霞此时从马群中奔出来,看也不看大家便对叔叔说:红马当逃兵该我来负责!这下她得罪了集体。
集体从没对她这样公开怨怼过,包括她带她们远远迁徙,在这块更荒无人烟的草场驻扎。迁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写下一纸誓言,发誓不恢复马群的匹数绝不回场。自从她发明宣誓这活动,发现它果真有效,几年来凡是写到纸上被焚烧又被吞下的宣言,很少有人违背。虽然大家对如此遥远的迁场有些伤心——本来就远的故乡亲人这下变得更远了。但她们仍旧发了誓。
她太无视这个集体的感情了:它并不是一种私情。远远望去,绛杈和红马面对面立着,都钩下脖颈漫不经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使草地对称起来,去掉哪一半都是不应该的。
小点儿突然站起来,尖声叫道:“你们别说了!”所有人都吓一跳,谁也没见过小点儿有这样正言厉色的时候。她看了沈红霞一眼,心想,她为什么不申诉?当人们如此误解她,说她没有一点爱马之心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辩解?只有小点儿知道每个人的每句话都在戳向她的至痛点。“你们……”小点儿的语气低了一个调,大家见她想说什么,显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莫说了吧。”红马应征的前夜,你们谁为它流过泪?……
僵持到最后,还是沈红霞赢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们从激烈转为悲愤,从悲愤又转为疲惫,再转为与她一模一样的沉默。人人都讲够了。一切话都倒尽了。沈红霞等她们沉默了一阵,又轻又柔地说:“送。”这时谁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气来反对她了。
然而红马再也送不走了。头天将它送到场部,第二天一早就见它又与绛杈耳鬓厮磨。过几天,来了位兽医,所有人都跑开了,也好歹拉走了绛杈。等她们回来时,红马已不再是过去的红马。
兽医说:现在它老实了,刚才下刀时差点让它踢死。现在可以给它喝点水,过会儿可以给它吃点料,然后就牵它去遛遛。
把水端过去,它一动不动,人们捺它一下头,它才木头木脑钩下颈来饮。给它吃料时,它也是不紧不慢地嚼。最后抓来一把盐,它缩头缩脑迟疑一阵,竟在人的手心里舔吃起来。不知怎么,它一举一动都透着没出息劲。傍晚,绛杈被松了绑,老远便撒着欢向红马跑来,它四蹄有意相互绞绊,使步子花哨许多也娇媚许多。它想以此博取红马的欢心,挑起它的激情。绛杈感到所有雄马都不能像红马这样既不失体面又充满激情。
但红马木木地看着绛杈,像完全不认识它;又像太熟识了,熟识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兴致。甚至,当绛杈最后逼近一步时,它居然害怕似的后退起来。绛杈不解了:这是它的红马、它暴君一样威严的情侣吗?它又凑近些,发觉它只有原来的形,神却失去了。它跟着人们规规矩矩地走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被动,容易摆布。绛杈跟着它走了一段,它对它种种亲昵都无所谓。
绛杈委屈冲天地高叫一声。这是过去的红马最熟悉的歌喉,而红马只顾跟人规规矩矩地走,遛着弯,连头也不回。
绛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地颠倒的变故。它蹦跳着,被一腔无以抒发的情欲折磨得要死要活。
红马悲惨长嘶一声。它看着苍天,天不是蓝色,而是紫色;紫色渐暗变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渍溅在天幕上。它不动了,不挣扎了,疼痛一过去,什么都平息了。随着苍天上那滴血越来越大,它感到世界彻底变了个样,平平的草滩,淡淡的山影,全都惨白惨白。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单调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还这样兴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当它慢慢支撑起身体,天和地调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干了,成了块不干不净的血痂。它站稳,同时感到了毁灭和新生。人们渐渐拢向它,它觉得他们个个都顶天立地,强壮无比。
它头一次认清人。人就是永远凌驾于马之上,掌握着马的生死甚至性别的力大无穷又足智多谋的两足动物。
人后面走来了那匹红色的母马。你欢蹦乱跳什么呢?你这匹傻里傻气的母家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烦恼和欢乐一齐去掉,也挺好。别这样跟着我,别来烦我,以后属于我的就是吃喝与卖命。请离开我吧,因为我再也不认为你美。
小点儿匆匆从牧点赶回,一见兽医就愣住了。“不认识啦?我是你姑父。”他忧郁地笑笑,其实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还是那样。”他说。其实他几乎不敢认她了。她很黑,双颊上也有了两块发亮的高原红。黑黑的小脸盘上,五官似乎都经过了夸大,暗影比过去显著,使它美丽的轮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经不美了,仔细看却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获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来她如愿以偿把自己彻底地隐藏了。
“谢谢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职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开他的目光说。他与她并排骑着马向前走。
“主要还是靠你那张假证明。”他说,“再说现在这事好办极了,知青都在闹着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还是破费了……”
“真有礼貌。”他暴发性地笑了几声,突然收住声说:“我戒了酒,戒了烟,你还想我怎样?”
她频频闪动着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洁身自好一直苦等着你,你可不要做得太过分。小点儿一下抬起头,正视他:“你赌博。”
“但是没有赌赢过。”他也正视她,“你知道我赌?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晓得我为啥去赌。现在好了,输得好干净。古时人说:赌近盗,奸近杀。”他冷笑着打量她,“你不要谢我,我没为你的工作花一个钱渣。”她穿一件大军装,头发梳得简单利索,马颠动时,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迷人的颤动。“好家伙,你可真像个好姑娘。”
她为他这句话羞恼地红了脸。接着她对他说了你好生些、别再念我之类的话。她说着便勒转马头。他一把拉住她的缰,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应某天晚上赴约,他才放她转去。
自从阉了红马之后,绛杈越来越狂躁。它在发情期,却对任何一匹深怀诚意的雄马都又踢又咬,它无端地跑来奔去,搅得一整群马都六神无主。没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绽出无数细碎的血口,脚跛得更凶。人们说,绛杈成了个疯婆子。叔叔这天来了。他送走红马,现在有足够精力来收拾这匹害相思病的痴母马。
他冷冷地抱着膀子,看它疯够。它那种既悲哀又风骚的尖叫让他腻透了。他向身后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给老子拿来。那条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脚边,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动伸缩,如一条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进马群,随意滚上一匹壮实的白阉马。绛杈见他冲过来,以及那根动弹不已的紫红发黑的皮鞭时,顿时胆怯了,一步步退缩,然后站住。三长一短的腿使它胯与肩扭着,极度的痛苦中仍透着几分妖娆。叔叔想:它真像个又美又贱的小妇人。
叔叔突然从身后舞出长鞭。对处罚作了充足准备的绛杈仍被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惨号一声便跑。但它毕竟是匹残马,很快被叔叔的肥壮白马追上。叔叔使白马与它平行,这样抽起来十分方便。绛杈的红鬃被抽断,血光一样飞溅起来。
一直追打到牧马班的宿地。绛杈投奔一般一头扎进房门。这下它的祸惹得更大了,屋里被它冲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无处可逃。叔叔跳下马,将它牵出门。任他抽打得皮开肉绽,它也不再动一下。每一鞭带来的剧痛都使它猛地打个挺。正打草的姑娘们一齐赶来,她们被惊天动地的鞭挞声所震慑,立在旁边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阵阵发麻。绛杈美丽高贵的皮毛渐渐成了斑驳的瘌痢,它除了痉挛着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闪。它那样子是任凭他打到死。
“别打它了!”几个姑娘为绛杈的惨状痛心,她们对它连日来的反常表现怀有一种极难言喻的理解。她们甚至根据某种共通的信号,感知它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肉体,因此叔叔打得再痛,无非是使它内外两种痛苦渐渐协调。
“你会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泪水顿时淌了满脸。
叔叔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打死它就安生了,你们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声双手捂住脸,人们见她手缝里大股的泪溢出来。她蹲下,然后跪下,那溢出的泪水中渐渐渗进了血。姑娘们不知她怎么了,用力掰开她的手,又一股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泛着温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发像胸腔里揣了个水泵。大家想起,从她掉进冰窟窿被救活,喘气声就变得古怪,此刻总算泵压出血来。
所有姑娘都呜呜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头一看,她们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细看,她们原是齐齐地跪在那里。他感到见了鬼,打匹马,治治这匹骚母马的无理取闹,她们闹什么。“都给我立正!”
“别打啦!……”几条尖嗓门一齐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别打啦!别打啦!”这锐声的哭叫变得重重叠叠。一时间叔叔疑惑不只是几个女子在叫,而是一个庞大的雌性阵容在哀求和威胁他,逼他放下手里的鞭子。他头一次在女性面前发怵,但他不相信这种刹那间的怵然是真实的。他抑制着内心的虚弱,面对她们,“啪”地甩了个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气水纹一样波动起来。他甩空鞭的技术是第一流的,这下比喊口令还灵,她们被镇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谁领的头,抑或是不谋而合,她们一下冲上来,迎着他啪啪响的长鞭,扑到他身上,踢打撕咬,闷声不响地替绛杈报复这条好汉。他并不还手,岿然不动。他向来认为:跟娘们儿干架的男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从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他一边看她们打自己,一边用亲密动人的嗓音说:“打吧。打得不错。打死他才好。母牲口们,妈的。”
之后,他整整衣服,虽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个被扯掉了帽沿的军帽被深深踩进土里,他用脚将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毕端毕正地戴到头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那只发红的假眼珠,在嘴里消毒后投入眼眶。她们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们没想到,这个被厮打得稀烂却更显得威严的男子汉叔叔,就这样在她们的记忆和永远的怀念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
身心重创的绛杈流产了。起初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因此它并没有征兆,仍是远离马群呆呆地踱步。它昼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汹涌的血就这样涌,最后一个不成形的肉团出来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绛杈漠然地看着那肉团,不知凭了什么,它认定它将是匹红色的马。它想:多么侥幸,它终于没有沦为一匹马。
人们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它知道那里面饱含怜悯和安慰。她们轻轻用一把鲜红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们这样做是一无所图的,因为她们已明白它不会再有价值。它跛足,并很可能因为这次流产而失去生育功能。她们这样关怀一匹等于报废的马实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丽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们酸楚地看着正值青春的绛杈一眨眼工夫已变成一匹衰老的马。她们对一匹无利可图的病残母马怀有如此深切的同情,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感实质上超越了人畜间的正常关系。绛杈闭了闭眼,或许表示它领了情。
绛杈从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随马群东奔西走,无可奈何地熬着命定的寿数。
小点儿隔着一大群马与沈红霞谈话。
“听说杜蔚蔚走了,去场部治病了。”小点儿对久疏消息的沈红霞说:“你晓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红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着明显壮大的马群,不置可否。其实此时暮色垂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点儿递给她干粮,她的动作一再失误才接住。她的动作像个梦游者,在空虚中认真地做这做那。小点儿见她提起水壶想给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尽管这样,仍是没人忍心把这一事实告诉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无可救药。但毫不妨碍她放马:马在她无视觉的看守下从不犯规。夜里,她总是坐在那儿轻唤:别跑远,黑子;回来,黄马……
小点儿这时绕过马群走到她身边,说:“总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
沈红霞将脸慢慢转向她,刹那间,小点儿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这双没有视觉的眼看透了。
她对她俩说:“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个犯罪集团的女魁首。”
陈黎明咬咬嘴唇,想说又有点怯的样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间,她最年轻却带有久远的历史。芳姐子开口了:“按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已经变成了个好人了吗?
陈黎明这才鼓起勇气说:“她用她如今的行为证明,她是能够脱胎换骨的……”
“红军里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杀哩,只要他肯把枪口调转去。”芳姐子说。
“一个人将功赎罪了,你还要拿她怎样?……”陈黎明语调激动起来,因为她发现沈红霞不为她俩的劝说所动。
“不,你们不懂我们现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们的集体就不纯一天。我怎么能让一个社会渣滓,一个女罪犯逃避应有的下场,躲到我们这个光荣神圣的集体里呢?我当然要把她交出去……”
“你太狠心,你难道是冷血动物……”陈黎明叫起来,但芳姐子制止了她们的冲突。
芳姐子因为刚才的争辩越发口干舌燥,她就近喝几口水,顺手把一些腐败发红的草茎从嘴里扯出。然后她用手慢慢理头发,慢慢站起身,对沈红霞说:“那就按你讲的去做吧,我们——”她凄然一笑看看陈黎明:“对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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