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嫂在心中刚“嗤”了声,又猛然发现她这模样与之前每次给东西自己时一般无二,于是顿时想起了家里还藏着当出来的那些剩下的银子。
“就算你有钱,那也是要花掉的。何况钱不钱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有个好夫婿,离离也能有爹啦。”
看着方嫂这般语重心长,确实是为自己好的样子,喜眉便也收起了轻慢玩笑之意:“我是经了一遭的人。被休之后,一样活的好好的,就也不觉得如何非要有个男人不可了。何况他若真爱死了的那个夫人,那我这辈子就将会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岂不是太可怜了。”
“死人终归是死人,忘了也是迟早的事。”方嫂忙劝道。
喜眉愣了愣,叹了口气:“那便是那个夫人不值了,我也不值。他今日忘了那夫人,明日就不会忘了我?他若真爱那夫人,就该一辈子都不要再娶妻才是个痴情种,只守了这么几年又算得了什么。”
方嫂一惊:“哟,我的姑奶奶,你这论调太新鲜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人?”
“自然是有的。”喜眉掩口笑道,“我还有更新鲜的说法你不知道呢。”
“罢罢!”方嫂顿足道,“我看你是没这个心!不过日后若是动了念头了,你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寻个好人家。”
喜眉站了起来。虽然她与方嫂之间的情谊是用梧弟的东西堆起来的,可她确实念着对自己好,这点倒不可太失礼了。喜眉从腰里掏了几两碎银子给她:“端午要到了,去给孩子们买些吃的。”
方嫂拿着碎银子叹气道:“看来还是她了解你,你这花钱的手艺也如她一般。”
心知她说的是音顾,喜眉便微微一笑,听别人将自己与音顾说在一起都是甜蜜的。可惜她与音顾的关系与世相违,她如今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生活着,却在表面上和他人一般无二中又截然不同。
喜眉缓缓坐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包起粽子来。每一只粽子她都有用筷子夹在中间细戳,这样每一颗糯米之间都会毫无空隙,才能紧实起来。想来生活也是如此,要经过不断的调整才会达到最契合的状态,那音顾还不是经过漫长的日子才适应了她睡在身旁么。
原本有一点儿小小惆怅的喜眉这么一想,便忍不住笑起来。
第八十七章 太极
又过了几日,终于是端午节了。
虽是邻里两国,却先也有些渊源,年节完全一致,准备的东西也差不多。
这一日音顾自然没有去药铺,天将亮未亮便拿木桶装了石灰沿着院墙里外匀匀地扫着。头一天菖蒲便插好了的,一道惊醒了不肯再睡的离离似是刚刚才发现,看着就好奇了,总想伸手去拿却又够不着,急得脸都红了,让靠在一起看热闹的两个大人笑得身都歪了。等笑够后,喜眉才把替他做的香包拿出来给他带上。正是一只小小的棱角样子,各面绣着一样吉物,由彩蝠连着,又加上七彩的穗子,精致的连音顾都看呆了。
“无事的时候也替我做个?”音顾蹲在离离身前看了半日,这才说道。
“好呀。”喜眉有些扭捏,“我在你家看过些绣品,我可及不上那手艺。做好后你不许说不好看。”
音顾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只要是你做的我就满足了。”
喜眉微窘,看了离离一眼。好在孩子正把玩着那只香包,何况也是听不懂的,她便瞪了音顾一眼。音顾平日里是有些严肃的,就是不知为何会嘴里偶尔跑出些令人害臊的话来,她每每以为都是故意逗人玩时,对方双一本正经的样子,倒叫她不好说什么了。
喜眉扭了身子进屋去搬放祭食的桌子。以前在堤下庄的时候这些都是她娘做的;嫁了庆登科后,当家的也不是她,大小都轮不上。现在这小小的院子也要正经地过节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要满溢出来。有时猛一抬头看到音顾领着离离玩,都会险些流下眼泪来。
音顾从来不娇惯离离,极少抱他,可喜眉并不怨音顾。这孩子是她毅然决然要留下来的,只是为成全自己为人母的念想罢了,说来,她也是极自私的。可音顾就是无二话的把这孩子也接受了,虽然当初她在那罗绣和梧弟面前也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让音顾接受孩子,可也不是真的没有忐忑过。
孩子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诉说着这个小家将以何种形式一直存在下去。没有坐过花轿听过喜乐,没有拜过天地谢过宾客,她与音顾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在顾家怪异的介入下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真好。
喜眉不敢点鞭炮,便由音顾站在门外点了,喜眉抱着离离捂着他的耳朵,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和伏在她怀中全然的依赖都让她很满足。
这一日的早饭自然是无比丰盛的。上午据说有戏班子到县里摆台,她们便关了门出去逛,整整玩了一天才回的家。
回家的时候经过方嫂家门口,一家子又被拦住了。
方嫂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跺了跺脚道:“你们等等。”说罢便跑了回去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音顾看见了便皱了皱眉,喜眉倒是好奇地接了过去,笑道:“这不是太极图吗?”她手上正是一只挂盘,摸上去似是瓷器的,上有一双黑白鱼,釉色自然。
“谁说不是呢。”方嫂道,“我把你的意思回给了钟家,那钟公子想了想,只让人不知去哪拿了这面挂图来,嘱咐我转交给你。我怕他另有所指,指桑骂槐什么的,一时不敢给,留在家里想了两日,可是纵是脑子想破了,也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才犹豫着要不要给。”方嫂叹了口气,“唉,我也觉得这钟公子还真是怪怪的,幸好没成呢。”
音顾却是在第一眼便看懂了,她微眯起些眼来,却不作声。方嫂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她生气——明明喜眉也是第一时间去看她的脸色,果然这不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吧。
喜眉掂了掂这太极挂盘:“这东西既然他给了,我便拿回去想想。对了,我那粽子包多了些,方嫂去拿些吧。这天眼见着就热了,坏了怪可惜了。”
方嫂顿时就笑了:“这哪里好意思。”
“去拿吧。”音顾倒是开了口,招呼了离离一声便在前面领着他就走了。
方嫂跟在后面见离离忙着要跟上音顾,急得像螃蟹走似的,直要横过街去,便赶上前去一把抱在怀里,掐着他水嫩的小脸蛋笑道:“这孩子看着就聪明,怕是快有两岁了吧。”
喜眉一呆,这话可问着她了。离离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她根本不知道。当时那情景也由不得她问顾非这些,何况那恶人也肯定不会记这个。按船上的那两个奶妈推算,恐怕五六月份确实就是日子了。
“是啊……是啊……”喜眉含糊的应着,心里也有些若恼。等将来离离懂事之后问起他自己的生辰八字,问起他爹是谁……这似乎都是问题……
等到家后,喜眉领着方嫂去拿粽子了,音顾则接过那只太极挂盘,见离离伸手要,便顺手给了他。
喜眉她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离离正甩着挂盘往地上扔着玩,好在地是泥土的,也坏不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喜眉捡起挂盘,问道。
方嫂也做好奇状,谁叫那音顾竟然一副了然模样。
“太极图,也是阴阳图。”音顾悠悠道,“这便是那姓钟的人的意思。”
“阴阳图?”方嫂纳闷,“这我倒也知道,可是和喜眉有什么关系?”
喜眉却若有所思起来,脸色也红白交转了几番,有些不安似的。
“离儿累了,你去哄他睡会儿。”音顾扶着她的腰,在她鬓旁轻昵地说道。
喜眉一震,越发不安地扫了方嫂一眼,然后抱着离离就走了。
方嫂看得有些呆了。
她虽然也能猜出来在这个家里音顾一定便是家主,说了便算数的,可却没想到她们之间竟然如此亲密,倒不似一般的姐妹之情,像……
方嫂不敢想,本能的感觉此刻沉默着等喜眉她们离开的音顾很危险,于是便想赶快走人。可刚想开口,音顾便扬了扬手,微微一笑道:“方嫂,书房请。”
“不了、不了,”方嫂挣扎了一下,“我家里还有些事……”
音顾眸光微微一寒,方嫂便再说不下去了,只得垂着头跟着她进了书房。
没有好茶招待,音顾指了椅子给方嫂坐下,然后把那太极阴阳挂盘挂在墙上。
“你当真不知这太极图的意思?”音顾轻声问。
方嫂一颤,忙忙应道:“我不知道。”说罢她在心里嘀咕,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两个人怎么好像都变了脸似的。
音顾沉吟了一下:“听说你丈夫是采玉工?”
“……是的。”方嫂小心应道。她向来只与女人打交道,各色玲珑什么没见过,唯有在音顾面前会有紧张之感,也不知道喜眉的筋怎么那么粗,一点儿也不怕似的。
“一年能赚几两银子?”音顾又问。
方嫂微笑:“实在……赚不得多少。”
音顾点了点头:“做采玉工确实难以养家,不过做管采玉工的人,大抵是有些油水可捞的。”
方嫂听得茫然,一时没有说话。
“我倒认得个人,兴许能帮你丈夫改命,从此过好日子也是简单的事。”音顾又微微一笑,“听说你儿媳至今未生,你忙着拜观音求子呢?”她不待方嫂说话,旋即道,“我就是个稳婆,不能生的病,可以看一看;若看不好,我也认识个人,她的药兴许能让你抱上孙子呢。”
“您说的这都是……”方嫂终于激动起来,坐都坐不住了,“都是真的?”
“比黄金还真。”音顾从袖出摸出一锭金子搁在桌上,“拿去买些好衣裳给丈夫,再给你小儿子请个先生或是送他去学堂——万事,总是有希望的。”
桌上的金子就像这端午的太阳一样耀眼,而前面音顾提到的种种原本就已经让方嫂不可置信了。
难道这人竟是天上的观音变成了来成全她的?
“不过——”音顾轻松转了话题,方嫂那颗被甩上半空的心一下子就僵住了,看着那黄金都似在闪着寒光似的。
“不过金子总能剩下点,你与我买些礼物把这整条街上的邻里都送了,然后说,下月初一,我们家要宴请众邻,也算是——我们初来乍到应有的礼儿吧。”
方嫂忙道:“自然会剩下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金子拢在掌心里,胆儿也颤着似的看着这宝贝疙瘩,然后脸上笑成了花似的,“我们这条街可是有名的和睦,大家都是一条心,旁的欺了一家,众人可都是要出来维护的。哪家里有个什么事,大家也会伸手帮助一下,出份子也是常有的事呢。”
“如此甚好。”音顾点了点头,“若金子不够,你只管问我开口拿,”她微一斜眼,“但若是你没把事情办好,我先前许诺你的,可就是云烟而已了。”
方嫂愣了愣。她似乎方明白过来,音顾这是将她与她们绑在一起了。她也不明白一向不与邻里走动的音顾请大家吃饭为的是什么,可是却隐约知道,音顾大概是需要她去做些什么……金子在手上沉甸甸的,音顾的那些许诺更是有千金重。方嫂咬了咬呀,甭管是让她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为了这个家,她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音顾见她抱紧金子一脸的慷慨就义,便道:“你放心,即便要你做什么,不过动动嘴皮子,干你的熟活计罢了。”
方嫂听罢心里越发的欣喜,连忙道了谢就回去了。
方嫂走后,音顾还坐在书房里,看着墙上那面太极挂盘。
一会儿后喜眉推门进来,脸上也不再掩盖那担忧之色。她迳直走到音顾身前,蹲下身去枕着音顾的膝盖,低声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音顾低头玩着她头上一支簪子的吊坠,笑道。
“那个姓钟的怎么看出来了呢?”喜眉喃喃道。
音顾这时倒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当她一看到方嫂手上的太极图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也是那姓钟的看出了她与喜眉之间的关系。所谓阴阳,所谓男女,无非他在说世道伦理就该浑如这太极阴阳图一般才是对的。男阳女阴,才能和谐完整,偏偏她与喜眉都是女阴,自然这图就极具讽刺了。
难道那姓钟的是想威胁什么吗?
可是再想想,那姓钟的只不过与她们是一面之缘,又哪有这个眼力。药铺的叶老头是在她的刻意言语下,仿佛猜到了点什么;刚才方嫂也是在自己故意的姿态前才还是隐约奇怪而已——所以,那不成立。
方才音顾与方嫂说着的时候,自己也又慢慢想通了。想来那姓钟的只是想借这太极阴阳图来告诉喜眉,男女阴阳方成圆,是想来驳喜眉那不嫁论的——这倒也是含蓄了。
音顾将自己的猜测与喜眉细细说了,喜眉眉眼也就慢慢舒展开。她拍着胸脯喘气道:“吓死我了,这姓钟的真的太可恶了。”
音顾将她提起来,斜坐在自己膝上:“你怕了?”
喜眉犹豫了一下,老实道:“没太想过有人会发现,所以一下慌了。”
“不用慌,”音顾吻着她的脸颊,“我可是上山能打老虎,下海能捕大鱼的。”
喜眉被她这么一逗,不由又笑了起来,她一把搂住音顾的脖子:“我倒有点意想天开了,干脆像那个七王爷一样,把咱们好的事公开了,任人说去。我……是不怕的,”她嘻嘻笑道,“反正你能打老虎能捕鱼。”
“如你所愿。”音顾转移去吻她的脖项,一边低声应道。
“好痒……”喜眉扭了扭身子,突然道,“对了,我们给离离找个好日子做生辰吧。”
音顾叹了口气,把头抬了起来,怀中软香一时再难偷了:“我看就选端午好了。姓钟的不是说咱们家有阴无阳吗,离儿可不是男孩子么,这又是个极阳的日子。我看,他的大名也干脆叫午阳好了,顾午阳,如何?”
“顾午阳,好听极了。”喜眉念得心喜,点头允道,“就是它吧!”
直到这夜入睡,躺在床上了喜眉才反应过一个问题来。
“不对!不对呀!离离要跟我姓,叫越午阳,越、午、阳!”
音顾摸了摸被她吵着的耳朵,翻了个身,压着她半边身子闭目睡得很是香甜……
第八十八章 滋味
方嫂不过七八天之后,便轻车熟路地在牌坊底下拦着了回家的音顾来汇报情况。
音顾想了想,挥了挥手道:“我累了,先回家歇歇,你过一刻再来。”
方嫂忙应了,然后殷勤送别——虽然一会儿就要再见面。
音顾一回家,便被喜眉纠缠上了:“音顾,咱们家的鸽子呢,怎么一只都不见了?”
音顾轻轻微合起门,半拥着她道:“鸽子都被我撒出去了。”
喜眉眨了眨眼。她知道这些鸽子是音顾特意养的,只是离离天天追着它们喂食儿,突然不见了便追着她吵着要。既然音顾说鸽子都撒出去了,那便是送信去了,可是这会儿音顾要送信给谁呢,还要派上所有的鸽子?喜眉一时也没问,只是拧着眉咬着团扇边儿自己想着。
这会儿过了端午,便沿着那天的热,这几天闻着已似是夏日的气味。喜眉觉得热,音顾便到街上替她挑了两柄漂亮的团扇,一柄是春柳迎紫燕双飞的,一柄是喜鹊登枝相顾的。喜眉偏爱后面那柄,觉着把两个人的名字都镶嵌了进去。不过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来离离的大名的姓儿被音顾生生抢了,便就嚷着不依,音顾一般都以唇封口,害得喜眉再提之前见着她一脸的期待样都会又气又羞的把话咽回去。
她也愁呀,她拿音顾是全无办法。可是在愁之余,心里又颇为甜蜜,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音顾对她心意的一种表达方法。
音顾见她只顾想事,也不像往日里遇上事就追问她了,便拉着她进了房。
离离因吵着喜眉要鸽子,喜眉拿不出来,便想着法的又哄着他正睡着。房里略暗,空气微滞,音顾把窗打开,拉了喜眉靠在窗边。
“你不问我鸽子做什么去了?”
“你本来就是背着我把鸽子放走的,”喜眉转了转眼眸,依着她道,“莫非是想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