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奏折直到深夜。当宇文朗终于在最后一卷奏折上停下笔,揉揉疲惫的眼睛,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太监又过来问就寝事宜,宇文朗不答,只是缓缓踱了出去,看着窗外银装素裹,一片安宁。忽然心里一动,要太监打着灯笼,自己慢慢散步。
夜晚的皇宫除去了白日的喧嚣与庄重,迷离的暮色给它披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面纱。前面有太监拎着灯笼照着前进的路,他的眼界便随着不断推进的灯笼的光圈而一点点前移。
在安静的道路上穿行,宇文朗略微抬起头,看见日常热闹的皇宫静谧如斯,过去从没发现过的一些细节一瞬间涌入他的意识里:御花园月牙门旁挺拔的青松,路边转角处一块凹凸有致的太湖山石,黑色的殿宇上一弯暗淡的月牙……
宇文朗忽然觉得,自己虽然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几年,却并没有完全认识这里的全部。此刻的皇宫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新奇的。
是的,何止是皇宫是新奇的,人心亦如是。白日里讨好而谄媚的脸孔之下,也许藏着最险恶的毒药。而一个你一想起来就厌恶至极的人,也许在另一片蓝天下,却是你心里最爱的人……
自从他亲自确认过琴玥胸前的伤口和那支差点要了她命的凤钗之后,再没有半点怀疑,他就确信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就是当年一纸休书休弃的敌国公主。震惊、重逢的喜悦,还有不知该以什么身份面对她的犹豫,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尤其是当他听到琴玥说起她与四弟之间“有缘无分”,以及宇文护与她的婚约,他只觉得错综复杂、世事无常。如果当年,但凡自己稍微对她好哪怕那么一丁点,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联系到当年发生的事,他很容易就能猜到当初三弟在宫里大费周章寻找的那个“白衣宫女”是谁了。她甚至还曾经溜出过宫廷,在上京街头女扮男装,居然遇到了当时的许卓然调戏茹妃,还打抱不平,为此被许卓然毒打,差点没命。而后,三弟和四弟居然为了争她深夜跑到自己的寝宫去,请求将她赐给自己做王妃,难怪她当时要逃。
而自己呢?从大婚那天开始,就一直不断的蔑视她,嘲讽她。连看她一眼也不愿,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给。后来甚至还怀疑她是曌国的奸细,召开金殿大审,差点让她丢了一条命!坊间关于她的传闻一直没有断过,他也偶有耳闻。无一不是不堪入耳的辞藻,全晟国的人都把她看成是祸水红颜,一个罪无可赦的人。谁又知道,真实的她居然是那样的一个人,尽管不完美,但是她在浊世上保持本心,努力活得纯粹。
“现在才开始爱她,还来得及么?”宇文朗呢喃着问自己,而后又苦笑着摇摇头。
且不说已经断裂的关系如何抚平,就连表面上的工作他也没有办法做好。
六十二、夜幕中的夕颜堂
她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是!就算某天她昭告天下,帮她恢复曌国公主的身份,两个人也注定走不到一起。他是帝王,而且已经有了皇后;而她现在是敌国的公主,最多不过是作为人质,给予礼遇而已。他虽然是皇帝,可是什么也做不到。
“皇上,前面就是御花园的尽头了。”前面提着灯笼的王公公忽然道。
宇文朗抬起头,看着前面夜色迷迷蒙蒙,荆棘丛生,但是却似乎还有一座破败的建筑,遂问道:“朕看前面还有景致,但是却从没有来过。这里是哪里?”
王公公一抬头道:“哦,那里是夕颜堂。”
“夕颜堂,夕颜堂……”宇文朗嘴里喃喃的咀嚼着这三个字。他一贯不喜欢“夕颜堂”,因为他觉得晟国入初升的朝阳一般,只有朝霞馆的大气和华丽才配得起晟国蒸蒸日上的国运。然而他也不是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当年宇文护就说是在这里遇到了扮成宫女的琴玥,惊为天人。而宇文潇也不止一次跟他提起夕颜堂的丽色,宇文朗每次总是口头答应,却一次也没有进来过。
皇上不爱来,夕颜堂在四年前就已经荒草丛生,且喜尚有琴玥、宇文护、宇文潇会常常来这里吹吹风,抚平思绪。等琴玥宇文护一走,宇文潇也国事繁忙没时间来逛逛,这里才真真正正的被人遗忘。
拨开荆棘,踩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小径,弯弯绕绕多时,夕颜堂的大门才在眼前出现。一推开木门,一缕淡淡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好一片梅花盛开,映着晶莹的雪,盈盈的月华,更加清丽脱俗,仿佛人间仙境。
在梅林间穿梭良久,前方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建筑。当宇文朗一踏上房基,往外看去,好大一块美玉!围绕着湖九曲长廊,垂柳默默的低着头。
让身边的人停下,宇文朗独自一人信步逛来,月色正好。
九曲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八角凉亭。凉亭正在堤岸伸出的犄角之上,布置有石桌石凳。凭栏而望,冰凝的池水仿佛洁白的玉石,微风吹过,送来丝丝清凉,月光被打碎成斑斑点点,在冰面上跳着舞。
“这里,就是她喜欢来的地方么?果然很美……”宇文朗静静的看着冰凝的湖水,喃喃的道。
“为什么?近在咫尺地夕颜堂。我居然不知有如此景致……她也是像这样。一个人到这种安静地地方看看湖水。看看垂柳。看看天山地月亮么?为什么。当初发现她地人。是三弟;而不是我?”不用“朕”。而用“我”自称。这也就只是他一个人在地时候。才会用地称呼。
“我到底。错过了多少事啊……”宇文朗有些不甘心地拍了拍亭子地立柱。灰尘簌簌地掉落。眼前地一切都有些恍惚。他尽力想在空气里寻找她当年残留地气息。可是却什么都找不到。
物是人非。即使再想找回失去地美好。可早已镜花水月。只能徒增烦恼罢了。
正当宇文朗伤春悲秋地时候。身后忽然有细细地响动。宇文朗惊奇地一回头。见是不远处一道小门墙里。走进来两道女人影子。刚才地声响。就是两人踩着雪地“咯吱咯吱”地声音。
大晚上地。她们上这里来干什么?
宇文朗迟疑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找人过来。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躲在一旁。看看这两人想干些什么。
“绿荷,该带的东西都带好了么?”前面一人轻轻的问。
“秋叶姐姐,我都拿好了。”后面一人缓缓的答。
前面那人点点头,两人不说话,缓缓的走了过来。迈过栏杆,到了湖边,两个人才停下来,放下手里的篮子。
宇文朗此时蹲在角落里,靠着月光,能清楚的看见两个人正把篮子里的东西掏出来。而后,又把棒子样的东西插三根在地上。摆上几样瓜果,拿出打火石擦亮了火,点燃了棒子——那是敬香。最后,两人又慢慢从篮子里掏出一叠纸钱,一张一张烧起来。
原来,她们是在拜祭,宇文朗点点头。不过宫里的规矩,是不准人私自拜祭的,难怪她们要掩人耳目。只是不知,她们要拜祭的人,是哪一位?
火光一明一暗,过了不久,那个名叫绿荷的女子叹了口气,轻声问:“秋叶姐姐,你说我们这样每年都给寒霜姐姐烧纸,她能收到么?”
那个叫秋叶的女子身体猛然一震,缓了一阵,才慢慢的答:“一定会的。寒霜姐姐在天有灵,一定会收到的。”
寒霜?那不是琴玥身边跟着的丫
想不到这两人拜祭的是寒霜,宇文朗有些诧异。还T'量,只听见两人又微微叹息道:“人常说好人有好报,寒霜姐姐人那么好,没想到却……诶!真是天道不公啊!”
尽管两人低声谈话,说话声和火光依然惊动了守在大门口的宇文朗的太监和护卫们。王公公一瞄不见皇上的身影,倒是看到两个女人蹲在地上烧火,用他尖利的嗓子大叫:“你们是谁?”
秋叶和绿荷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心里知道自己私自祭奠的事情被人看见了。刚想跑,忽然身后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传来:“别担心,有我。”
两人这下吓得更是不得了,连动都不会动了。不久王公公和大内侍卫们都跑了过来,看到一地狼藉,大家自然心里明白出了什么事。只是这时宇文朗忽然从柱子后面闪现出来,微微摇摇头。王公公清楚宇文朗的意思,连忙让大家都散开。
秋叶和绿荷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先前说话那个男子又道:“别担心。你们已经没事了。”声音如沐春风,听得人心里暖暖的。
绿荷小小的抬起了头,用这个角度看看眼前的人。说话的男子穿的明黄色的长袍,上面绣着双龙出水,年纪不大,笑得一脸温和。她们两人从没见过皇帝,所以她还有点诧异。比她大一些的秋叶倒是心中有数,一把拉着绿荷跪下,有些惊恐的道:“秋叶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绿荷还傻傻的看着宇文朗,他那张俊朗的脸孔依然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对于秋叶的跪拜,既不反对又不惊讶,而且身穿明黄龙袍,不是皇上却是哪个?当下也大惊着磕头:“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宇文朗笑道:“平身,不必多礼。你们是住在附近的宫女么?”
秋叶答道:“是,奴婢住在广遥宫。”
“广遥宫啊……”宇文朗抬起头来思量了一番,又笑道,“离这里好像不远呢。朕想过去坐坐。”
“啊?”不仅跪在地上的秋叶和绿荷,就连在一旁的王公公也有些疑惑。
来了上京多少年,都没有见过皇上,这才第一次见,就说要去广遥宫坐坐?这种感觉,是不是太不真实了一点?
看着秋叶和绿荷的这种神情,宇文朗笑道:“别紧张,只是朕走累了,想去休息一下而已。若是你们不方便,那就算了。”
看着大好的机会溜走,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尤其是绿荷,还处在迷迷糊糊的阶段,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秋叶还稍微镇定一点,平静下心情答:“若是皇上不嫌寒舍微贱,秋叶十分欢迎。”
宇文朗笑道:“好,前面带路。”
绕过曲曲折折的路,走到了广遥宫。看守广遥宫宫门的是个老太监,本来睡的正香,忽然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来敲门,本来还老大不乐意。后来一看到宇文朗明黄衣服上的龙纹,吓得干净叩头:皇帝已经多少年没有来过广遥宫了?只怕这里,真的会飞黄腾达出一只金凤凰!
到了秋叶和绿荷住的小院,宇文朗停住脚步,回头吩咐王公公和侍卫们道:“你们,就在这里休息。”王公公和侍卫们耳观鼻,鼻观心,一个个相当明白:皇上指不定是看上眼前这两丫头其中之一了,值此良辰美景,谁那么傻去打扰?
不过,听到宇文朗的这话,秋叶和绿荷也吓得不清,走路不稳,险些摔倒。两人心里考虑,只怕今晚皇上真的要在这里留宿,这该如何是好?
尤其是进了房子,房门关上的一刹那,两人的心也随着关门“砰”的一声而心里一跳。像是知道了两人的心思,宇文朗落落大方的笑了一下,在房子里四下看去,很随意的问:“这就是你们两个的住处?”
秋叶和绿荷点点头:“正是。”
宇文朗笑着坐到一张椅子上道:“走了很久,有点渴了,你们这里有水么?”
两人连忙点头:“当然,不知皇上想喝些什么?”
宇文朗笑道:“刚才我似乎闻到了一点奶茶的香味,你们会煮奶茶么?”得到两人肯定的答复以后,宇文朗道:“那就一碗奶茶吧。”
六十三、补偿
秋叶下去收拾,很快奶茶就煮好了。奶茶端到宇文朗手中,他吹了吹,轻轻的抿一口,略带咸味的茶汤送喉管滑进胃里,一股浓浓的香味瞬间透过毛孔钻进全身上下。宇文朗笑道:“就是这个味道……那些日子里,我最迷恋的就是这股味道,还有梅花米糕的清甜。可惜……”
秋叶和绿荷不敢搭腔,她们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宇文朗会忽然跑过来看看她们的屋子,还讨要一杯奶茶。不过,看宇文朗的样子,应该是相当触动他心弦的事吧。
宇文朗叹了口气,看到秋叶和绿荷都还很局促的站着,笑着指指身边的椅子:“坐啊。
”
两人哪里敢?慌忙摇摇手:“皇上,不敢不敢的……”
宇文朗笑道:“朕说可以,就可以。反正这里除了我们三个,也没有其他人。”
又推辞了一番,两人才惴惴不安的坐了下来。宇文朗又笑着问:“你们是哪里人?”
秋叶回答:“我和绿荷都是五年前被送进宫里的,我们是金帐汗国的舞姬。”
“金帐汗国么?”宇文朗放下手里的茶碗,有些神思遐想:“一望无际的草原,带子一样发光的河流,悠闲吃草的牛羊。晚上的时候,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星星闪闪发亮,然后隐隐约约能听见羌笛在婉转低鸣……”
秋叶和绿荷面面相觑。宇文朗口中说的,的确是她们两人梦萦魂牵的家乡。不过奇怪了,宇文朗身为大晟国的皇帝,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详细?
宇文朗也不解释,只是笑笑道:“我刚才在夕颜堂,看见你们似乎在拜祭一个人,是谁?”其实他早就听到了两人的谈话,知道她们拜祭的人是寒霜。不过,寒霜的事怎么也会和她扯上关系不是。故此,宇文朗还是故作不知的询问。
秋叶和绿荷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绿荷叹了口气道:“我们拜祭地人。是那个废后地大侍女寒霜姐姐。”
宇文朗有些疑惑地问:“你们两个。怎么会认识她?”
绿荷眼圈微微地有些红了:“寒霜姐姐她。是个大好人。”
秋叶接着道:“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是有些事情想起来。还是像在昨天发生地一样。五年前。我们从金帐汗国到了上京。开始地一年里。住在宫里地偏殿。由年老地宫女教导我们中原地礼仪。等伊顿王子来地时候。我们和含雪、颂夏一起被当成舞姬赠给皇上。含雪、颂夏有幸得到皇上宠爱。飞黄腾达。我和绿荷继续住在广遥宫。被人遗忘。”
“直到某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我和绿荷去夕颜堂。遇见了寒霜姐姐、昭宁郡主。还有五殿下。寒霜姐姐、郡主和五殿下没有架子。和我们一直很亲近。那次之后。寒霜姐姐也经常和我们往来。谈天、聊曲子。她也帮助我们对付一些欺负我们地人。还常常给我们带些东西过来。这样和煦地日子过了大半年。一直到。我们在夕颜堂遇到三殿下为止。”
秋叶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是当年宇文护对她地一些行为还心有余悸。宇文朗也没有听到关于琴玥地事。稍微有些失望。绿荷接过她地话来道:“三殿下似乎很喜欢看我们出糗。总是想尽方法来折磨我们。尤其是秋叶姐姐。有一次。甚至把我们推下太液池。自己在岸上看我们地笑话。后来有一次。他来威逼我们……”绿荷说到这里。偷偷看了看秋叶。她紧紧抓着衣角。脸色有些发白。
绿荷顿了顿,又道:“……是寒霜姐姐来救的我们,我们这时才知道,原来寒霜姐姐才是三殿下一直要找的人。”说到这里,宇文朗有些疑惑:宇文护那小子,找寒霜干嘛?
秋叶缓过神来,接着道:“寒霜姐姐用自己换回了我,后来她怎么逃出去的,我就不太清楚了。后来我们听说三殿下在宫里看上一个宫女,我们就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寒霜姐姐吧。”
宇文朗这才明白了,她们口中所谓的“寒霜姐姐”,只怕又是她的“杰作”!也是,这家伙总爱穿着宫女的衣服满皇宫乱窜,会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