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青涵吓一跳,看着脚下湿渌渌的地又看看莫名反应的公子。
水盆砰咚的响声倒是惊醒了君不寿,回过神,看着一地的水渍,按住眉心:“再去打盆水来。”说罢即进门去。
“怪了。”青涵嘀咕一声,转身再去打水。
等青涵再打得水来,君不寿已穿好衣服束好头发了。主仆两人刚洗漱了,便听得门外敲门声,青涵开门,却是红颜阁的侍婢。
“君公子,慕家堡派人来送礼,我家小姐要亲自接待。早餐已在泻玉亭摆好,小姐说,希望公子与齐姑娘用得称心。”侍婢眉清目秀,话若珠玉落盘。
“知道了。”君不寿淡淡点头,抬步往泻玉亭走去。
慕家堡?现在的当家人应是慕霄云的弟弟慕霄龙吧?
烟谢楼。
豪爽不拘的赫红颜何以给自己的居楼取这么一个略有些凄意的名,无人知得,在遍种丹枫的红颜阁内,也只这烟谢楼周围种有数排柳树,此时正是杨柳依依时节,青葱翠叶中那一角红楼分外明艳。
“夫人托二公子之事,二公子回复说:所有皆查探,未有夫人所说之事。”
烟谢楼中,一个布衣男子恭谨的向斜倚在窗边软榻的赫红颜道。
“是么。”赫红颜懒懒的应道,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腕间一个紫玉镯,片刻后似是自语着,“所有的都没问题……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那布衣男子却正正经经的答道:“不单夫人所说之人,这些年来,凡有牵葛的,二公子早有细查,只是一无所获。”
“呵。”赫红颜讪笑一声,却有些自嘲,“慕旋,你信世间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吗?还是你更信生死相克之事?”
“慕旋不信。”布衣男子慕旋道。
“哦?”赫红颜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从入楼起便垂首看地的男子。
“慕旋只信天网恢恢。”慕旋斩钉截铁道。
听得这样的回答,赫红颜不由微笑。看着这个慕家堡的年青总管,看着他一脸的端正严谨,与那人实有几分相似,便不由生戏谑之心。
“咯咯……”她一阵轻笑,起身下榻,移步走近慕旋,又柔又轻道,“慕旋,这么多年,你似乎从未抬眼瞧我一次,难道我便是如此不堪入目?”
“夫人容色绝世,举国皆诵。”慕旋退开一步。
“那何以你竟不瞧我一眼?”赫红颜进一步。
“夫人仙姿,慕旋卑人怎敢污目以亵。”慕旋再退。
“慕旋,你在哄我吗?”声间那一刹那幽若泉咽,人未再动,隔着那一步之距静静伫立,罗裙下颤颤的一双白玉天足。
心一抖,闭目,双膝一屈,埋首于地。
似未料到他如此举动,赫红颜怔怔的看着他,然后噗哧一笑:“逗你玩呢,你这是作甚?”
她看不着那几贴于地的脸上那一刻闪过的深刻痛楚。
“起来吧。”伸手相扶,“你慕旋在江湖上也有堂堂侠名,我可担不起此礼。”
低伏的身却避开那红袖半掩下的纤纤玉手,膝下一点立起身来。
“你家公子难道没别的话要和我说的?”赫红颜美目流盼,风流婉转,“怎么说也是一场亲戚,如今我大喜,竟连一句祝语都没吗?”
慕旋从怀中掏出一信,“二公子另有此信要我交与夫人。”
“哦?”赫红颜眨眨眼,兴冲冲的接过,折开一看,却是一首词: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赫红颜眸光一闪,神思便有几分恍惚。
当年,那“一剑倾九州”的慕霄云虽武功绝世,但甚少涉足尘世,终年隐于慕家堡修身悟剑,江湖人难得一见。
华州天支峰,昔年天下第一公子玉无缘与武林奇女白风夕曾于上高山流水一曲,慕霄云敬慕两人,经华州时特登峰凭吊,华州群雄闻之皆往,延请至登阳楼一聚,酒酣耳热时,有人道及红颜阁,谁想慕霄云却道:“莺歌燕舞之地,吾不喜之。”
语罢满堂静然,尔后又满堂大笑。后经人解说,才知误会。这个天下武人敬仰的慕霄云竟不知这天下男儿皆慕的赫红颜。
后传入她耳,不由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恼怒。于是派人递帖邀请来阁。
他自是来了,随同的还有其弟慕霄龙及华州武杰之首顾长天。
那一次,她却不与相见,反请了华州城内素有声名的几位花魁,歌舞美酒一场,以讥他曾谓红颜阁乃烟花之地。
她犹记得那一日,她倚坐后园长栏,落日黄花,别有风味,正熏熏然欲睡时,却被朗朗的一句“不知之罪,万望乞谅”惊醒。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真诚,那么一点恼意瞬间便化了。
移步前厅,歌舞未尽。
她扬眉一笑,挥袖飘入,云歌雪舞,以之相酬。
那一日,似歌尽夕辉。
那一日,似舞至月斜。
第二日,武林至尊青衫玄剑悠然而来。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这便是这些年来霄龙从不入红颜阁的原因吗?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便是霄龙的心念吗?
无声一叹,收起书信。
“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他的心意我收到了。”赫红颜淡淡道。
“是。”慕旋躬身,“慕旋就此告辞。”
“去吧。”赫红颜挥挥手。
走出门外,慕旋看那纤纤柳丝,闭目深呼。
非我不看,只是看着二公子这些年的心碎神伤,慕旋也怕那一眼误终身,怕那销魂蚀骨的无望相思。
匆匆步出烟谢楼,中庭里是一树树高大的枫树,此刻虽非枫叶如火,但枝叶繁茂,青翠欲滴。一人独坐小亭,对一盘棋,一杯茶,一卷书,悠然自得。
“君公子。”慕旋抱拳施礼。
“原来是慕兄。”君不寿抬头,起身含笑回礼,“慕兄何时来的?二公子也到了吗?”
“二公子未来,慕旋此番乃代我家公子前来送贺仪,正要回去复命。”慕旋定定心神道。
“喔。”君不寿若有所憾的点头,“本以为二公子来了,正可与君某对局一盘。二公子高超棋艺一直令君某念念不忘。”
慕旋闻言不由一笑:“君公子若肯前往慕家堡,二公子定愿日夜相陪。”
“改日君某定要前往。”君不寿温文一笑。
“二公子定倒履相迎。”慕旋微躬身,“慕旋这就回去告之公子此好消息,先行告辞。”
“慕兄请。”
目送慕旋离去,那有些仓惶黯然的背影却令君不寿微皱眉头。
慕旋虽名为慕家总管是个下人,但江湖上谁人不知慕家两兄弟视其若手足,江湖上谁又敢轻视“游云一剑”。站出身去,论才论貌论武,比之各派掌门也不逞多让。可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物,却如此害怕一个女人?!又真是“害怕”吗?
“寿哥哥,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君不寿正出神着,耳边忽气息笼近,手中的书也被抽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赫红颜才念了几句便嗤笑不已,“寿哥哥,这还真是你才会看的破书。只是你脑门上不早已刻有‘德’字了么,再看可要小心走火入魔哦。”
“你若能够多看些这样的书,也不至有今天。”君不寿睇一眼她,移坐到另一张凳上,拾起棋子自顾摆起棋谱来。
赫红颜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是巧笑嫣然:“寿哥哥这话怎么讲的,我‘今天’又怎么了?”
君不寿摆着棋子的手一顿,半晌无语,最后只是摆着棋着。
赫红颜也不追问,反是翻起手中的书,翻着翻着却忍不住笑起来:“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脧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致也……哈哈……寿哥哥,有德之人,毒虫猛兽凶禽皆不敢欺。既是这样,明日你便独身一人上无涯山去,不带兵器也不许动武,看看那猛虎恶狼到底是吃你不吃?哈哈……”她边笑边说,却是越说越忍不住笑,“我的天,这都是什么狗屁文章……未知牝牡之合而脧作,精之至也。”媚眼儿瞟瞟君不寿,弯腰俯近,吐气如兰,“寿哥哥,真的是这样的吗?”
那声音柔媚绵长,春葱似的玉指羽般落在君不寿拈着棋子的手上,轻柔的拂过每一根手指,然后顺着手腕一点一点的依次爬上,带着体温的指尖轻重恰到好处的隔着一层衣物落下胳膊上,再缓缓的揉抚着肩膀,掌心轻移,那温度瞬间变热,若有似无的贴抚着祼露的颈脖,红唇对着发带后的耳垂轻轻的吹一口气,“寿哥哥……真的是‘未知牝牡之合而脧作,精之至也’吗?”
“你到底想干么?”君不寿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站起身来。
“唉呀,寿哥哥,亏你还和妹妹一块儿长大,妹妹我想做什么你都不知道吗?”赫红颜一托香腮娇笑如花。
“你自小已做了无数次了,你腻不腻啊!”君不寿无可奈何的看着她。
“可没一次成功呀。”赫红颜凤目一眨,勾魂摄魄。
没有一次成功……君不寿背转身,有片刻的沉默。
良久后,才听得他低沉的一句:“你若成功了如何?”
“呃?”赫红颜一愣,似乎未能听明白。
“你若将我勾引成功你要如何?”君不寿转身看定她,双眸少有的灿亮,却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你勾引我成了要如何?”紧紧的又追问一句。
“啊?你……我……成功了……我……”伶牙利齿的赫红颜这一刻却结巴起来。
勾引君不寿成功?若勾引成功了……要做什么?会如何?
“你从来没有想过吗?”君不寿黑亮的眸子隐烧着一簇黑色的火焰。
真的……她从没想过!
从儿时第一次见面起,她便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顺眼,格外的讨厌那所谓的君子风范,总想让那张谦良端正的脸变色,所以她使尽手段作弄他……看他跺脚生气,看他面红耳赤,看他哑口无言,看他无可奈何……她便开心了舒畅了。但那只是小时候的君不寿的反应,十二岁后她便很难很难引得他动容,而她自负红颜绝世,天下男儿莫不拜倒,偏他却避之不及,所以“勾引”是她玩得最久最喜欢的一招,想着这个奉礼守法的人为着美色而迷乱的时候该是何等面貌呢?她非常非常的渴望看到那一刻。
但是,那最大原因只是好奇、玩笑,或再加一点点心底的不服气。再因从小到大没一次成功,所以她玩到现在。
在她的心中,便是日出西方天降红雨,赫红颜也不可能会将君不寿勾引到手,这天下任何女子都不可能将引得君不寿神魂颠倒的!
那个木头做成的那个长着铁石心肠的那个永远只会训斥她的那个满身道德礼法的那个七情六欲寡淡的君不寿怎么可能被美色所惑?
虽然……是的,以她的绝世容色引得君不寿心动神摇是她平生大愿,可是……在她的心中,她从来没有认为、甚至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她可以成功。
君不寿永远是端正肃严的君子神医,可以是所有少女梦中最完美的夫婿,却永远遥不可及永远高高在上。
“寿哥哥,我……”赫红颜平生第一次呆愣无言的看着君不寿。
“你从没想过后果对吗?”君不寿微微一笑,那笑那样的轻那样的淡那样的柔,黑色的眸中燃着仿似地狱来的黑色焰火,那端正的面容那一刻却生邪妄。
赫红颜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君不寿,心头模模糊糊的生出一丝惧意。小时的君不寿被她作弄了最可怕的表情也不若此刻。
“寿哥哥……你……生气了?”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问一句。
君不寿看她一眼,转首,望着楼外千株丹枫,再回首,那眸中已覆上一层厚厚冰雪。
他转身离去,走到亭边,忽然低低带着莫可辩状的悲哀,道:“红颜,你只是把我当一个玩物在戏弄不是吗?从小到大我不就是你戏耍玩弄的一个物件吗?可是,赫红颜,你忘了我也是一个人,一个跟这世间任何人都一样的人!”
抬步,头也不回的绝然离去。
亭内,赫红颜呆呆的看着他,看着那绝然的仿一去不返的背影,竟似痴了,可心头却清清楚楚的生出一股寒意,丝丝缕缕的紧紧缠绕。
一阵风拂过,她恍似猛然醒来般,抓起桌上的茶杯急急灌进一大口,可心头的寒意却似越灌越浓。
总觉得有什么变了,有什么要失去了,有什么她永远永远的抓不住了。
“不,不可以想明白,千万千万绝对绝对不可以想明白!”赫红颜喃喃的自语着,茫然抬首,空旷的庭园。
“从阙……从阙!”一声大唤,猛然飞身离去。
风流笑傲天下的赫红颜,此刻却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惶恐的寻求庇护。
枫林中,默然看着一切的齐雅有些苦涩的失落的笑笑。
红颜啊,枉你聪明绝顶,可却从未深思过自己的行为吗?近二十年藏在心底最真实的心意竟从没想过吗?而今刚露一点便无视存在要深深掩埋。
红颜啊,你有胆担天下笑骂,却不敢寻一点真相?
原来,在那个面前,人人都会胆怯啊!
垂眸,看着自己淡黄的裙裾。
结识了慕家堡的主人,艳绝天下的红颜已看到,谦谦神医君子也看到了,便是皇朝大将乔从阙也跟她叙世家之谊,这一次游历已算满怀收获了,她也该回去了。
四、百年同命
一连几日,红颜阁都是的忙碌。
许多四方赶来相贺的朋友,许多代表家主前来送贺礼的人。
红颜阁出出进进的络绎不绝,虽有阁里的管事接待各方来的客人,但也有些却是需要主人亲自接待的贵客,是以这几日赫红颜一直在前阁忙着侍客。
而相较于前阁的热闹非凡,后阁却是安静悠闲。
齐雅整日里呆在书房里,那里的书出乎她想象的多,想来都是赫红颜第二任丈夫苏丹心留下的,有许多的珍本都是她屡寻不得的,此时如获至宝,日夜翻阅,废寝忘食。
君不寿则每日里侍候着后园尽头的那一处药圃,那是他第一次入红颜阁就种下的,原只是他每到一地的习惯,后却变成了他每次被赫红颜戏耍了烦闷时自处之地,他虽每次来都会来侍弄一番,但他一年也难得来红颜阁一次,这么多年来,竟没有荒芜了,想来她平日定有派人照看的。而现在没了赫红颜的刁怪,对着满园药草,更是清静自在了。
乔从阙这几日也甚少来阁,忙着将军府里婚礼的大小事宜。
是以,几人几日都未碰面了。
这一日,离婚礼只四天了,红颜阁、将军府也都忙得差不多了。乔从阙独自捧着一坛御赐的美酒“丹魄”踏入红颜阁,说是婚礼那一日定会十分的忙碌,各方的客人很多,对君、齐两人定会招呼不周,是以要先与两人畅饮一番。
对于此举,赫红颜只会欣然赞之,当下着人做了各样佳肴,又派人请了齐雅、君不寿来泻玉亭。
这一番酒会四人倒是尽兴意欢。
乔从阙爽朗大方,言语有味。说一些出征作战时凶险故事,每每引得赫红颜兴趣盎然,恨不得同去,乔雅则是为着那些鲜血淋漓唏嘘不已,君不寿则感叹那些军医医术太差,还有许多的伤兵完全可以救治,偏给他们生生耽误了。然后乔从阙便抓着他说,要在华州留个一年半载,他要延请他去好好教导那些军医一番。
而齐雅又素有才名,引经据典,再加这些年来四处游历,碰到的奇人奇事更是多不胜举,娓娓道来,也是令三人闻之心动。赫红颜则总是在他人说话时不时插进一句两句,或讥或赞,偏是妙语连珠,引得几个忍俊不禁,桌中时有笑声飞扬。
四人谈兴正浓时,红颜阁的管事却在亭外有事要报。
“什么事?”赫红颜招招手示意他进亭来。
管事入亭,先给各人行礼,然后才将一个锦布包裹得严实的的小小东西捧至赫红颜面前,道:“小姐,这是东溟岛派人送来的。”
赫红颜闻言眼睛一亮,“东溟岛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只吩咐小人将此物转交小姐。”管事道。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