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春雪再冷,也冷不过从黄泉里走出来的人。
她跪着说完祈求的话,连齐辰这个十分钟前刚被她掰着嘴灌过药,至今除了脖子哪儿都不能动的受害者,都有些应景地难过起来。
老太太本就瘦小,此时额头顶着地上的冰渣雪泥,一跪不起,更是蜷缩成了灰扑扑的一团,丝毫看不出之前的吓人样儿,就像是个普通的老人,只是姿态低微恳切地叫人心酸。
就连龙牙都被堵住了似的没有说话,更遑论车里那一大一小。
要不是齐辰正全身不遂,说不定就忍不住从车上下去了。
一时间,车里车外都陷入了沉默。
不过只要是沉默,就总会被人打破。
就见龙牙愣了片刻后回过神来,伸手掏了掏耳朵,像是没听清似的,弯腰抓着那老太太细瘦的胳膊将她拎坐起来:“不是,你等等!别忙着跪,我有些没闹明白,你这求的什么?求你儿子骸骨归乡?”
老太太浑浊的眼中雾气未散,泪痕未干,大概是打算跪上三五个小时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拎起来,表情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像是缓解紧张似的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是,老身只此一愿,别无他求。”
龙牙头也不回地指着齐辰的鼻子问老太太:“他是你儿子?”
齐辰:“……”
老太太连连摇头。
龙牙:“那他吃饱了撑的滚去刨山,拾掇走了你儿子的骨头?”
齐辰:“……”
老太太依旧摇头。
龙牙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银:“那你求他顶个鸟用啊?!”
老太太:“……”
他“呵”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老太太的背,抬手十分没谱地朝这小破土路一指:“诶——我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不如顺着这路直走,翻过俩山头,进城后第一条岔路左拐,走过两颗歪脖子树,就能看到个破庙,庙里有个人摸狗样的主持叫惠迦,那秃驴别的不行,叫魂可是一把好手,随便来一嗓子,能把十里八乡孤魂野鬼都招过去抽他两巴掌,你现在出发,明天天黑前指不定能到。”
齐辰:“……”他大概脑子被狗啃了才会以为龙牙这货是在认真出主意。
龙牙刚开口的时候,老太太还仰脸看着他,屏息听得认真,但听到最后那几句,傻子也知道那是满嘴跑火车的诨话,绝对当不了真。于是,老太太皱了一脸的褶子,连连摆手,哑着声音想解释:“老身并非在说胡话——”
“额……老人家。”齐辰忍不住开了口。他对这老太太要说好感,那真是半点没有。毕竟被人耍阴招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强行灌了点药,可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但被一个干瘪成这样,恨不得走路都哆嗦的老人跪在地上恳求,他还是觉得受不起,语气自然也就硬不起来,“招魂安魂这种事情还是慎重点好,怎么也不能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就求帮忙,术业有专攻,我不攻这个呀!”
他说一半的时候,老太太就开始摆手,似乎是想否认什么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喃喃着说了好几个“并非如此”,而后又尝试着开口解释她先前的行为,只是开头嘟囔得十分含糊,让人听不明白,后面才清晰一些。
齐辰听了半天,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言论里理出些信息——
老太太不知听了谁的瞎话,一心想用歪门邪道搜罗个能帮她的人。
她自己依附在玉镯上,能存留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白天黑夜地出来找人更是够呛,只得瞄上博物馆八字最轻最好利用的秦姐。老太太道行不够,对秦姐的操控时灵时不灵,几次驱使她找人不是冲上马路就是撞上公交,老太太自己引人也够呛,于是便有个吃饱了撑着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帮她。
先是假借秦姐的手,让老太太依附的玉镯从博物馆展柜里脱离出来,把秦姐坑惨了不说,又利用徐良把被瞄上的齐辰骗到荒郊野外。不幸的是快得手的时候,杀出来龙牙一只,坏了全盘计划。
虽说理出了头绪,可齐辰却越听越郁闷。
他一开始以为老太太是满大街随便相人,相中了就抢,自己只不过是恰好倒了霉的那个。可能也是八字不重好利用,所以在秦姐附近接连出现两次之后就被老太太瞄上了,当晚在梦里引他没成功,便借徐良来引他。
可他回头一想,既然徐良能被附身,那八字应该也重不到哪里去,直接用徐良就好了,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找他?
所以……
齐辰眯着眼,目光落到了龙牙身上。
所以那个给老太太出馊主意的人,八成是知道有龙牙这种非常理的存在,想让龙牙帮她。但是又不知道龙牙长什么样子,来广和搜罗的时候,眼瞎把齐辰误认成龙牙,这才有了齐辰被盯上的情况。
只不过老太太这个被撺掇的并不知道其中曲折,所以即便龙牙本人到场了,老太太还是以为能帮她的是齐辰,所以还在求他。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比龙牙好说话多了。
这么一想,倒是合情合理,只是躺枪的齐辰顿时感觉自己真是冤得可以。
老太太解释得有些焦急,她原本希望龙牙他们听了能不这么凶神恶煞,谁知不知怎么的,她就看见齐辰越听脸色越僵硬,龙牙脸色也不知怎么变得有些沉,顿时吓得不敢接着说了,生怕龙牙一个不爽抬手把她给宰了。
为了保命,也为了克制龙牙他们似乎不太高兴的情绪,老太太坚决奉行做大于说,几乎条件反射性地迅速从怀里摸出了那方“祈遣令”,“嗖”地举到了龙牙眼前,以示自己就此闭嘴的诚意。
结果龙牙一看“祈遣令”,顿时爆了句:“艹!又是这破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天边便滚来了两道闷雷,警告似的炸响在他们头顶,吓得跪坐在那儿的老太太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牌子抖掉了。
齐辰:“……”还真会有九天玄雷来挠痒?!
“……”龙牙绿着脸朝天翻了个白眼,而后把目光落回到那枚祈遣令上,不耐烦道:“行了我算服了你了!别磨嘴皮子了,不就是找副骨架招个魂么?抬个手的事,走走走!不过我警告你,找到了请你立刻揣着这东西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我面前蹦跶,看着就烦人!爬刀山过火海求来个破牌子了不起么?!特处那帮人整天吃饱有病捣鼓这些玩意儿,专给人找事!回头老子就去砸场子!”
他边说,边怒火滔滔地开了后车门,粗暴地拎起老太太,毫不客气地丢进了后座,而后摔上车门,回到驾驶座一踩油门便开着车赶投胎似的窜了出去。
☆、第十三章
“嘶——我忘了问了,你口口声声嚷嚷着找儿子,你儿子骸骨在哪儿?”车都窜出去好几公里了,龙牙这才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句。
齐辰:“……”你连个目的地都没有究竟是哪儿来的气势把车开得跟奔丧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龙牙问了和没问八成没什么区别。
龙牙显然跟他差不多想法,刚问完便摇了摇头:“算了,当我没问,你要知道也不至于——”
他这话还没完,缩手缩脚窝在后座的老太太就打断到:“尧州府,在尧州府千阳县……”
“……”龙牙似乎有那么一秒的无语,而后一脚蹬上刹车,满脸糟心地回头冲老太太道:“你知道骸骨在哪儿?!你知道你还费了四百多年都没摸对地方你他妈逗我呢吧?!就是只鳖,四百多年也够把千阳县犁一遍了,你居然找不出一副骨架子?”
齐辰被刹车惯性弄的一个前倾又被安全带给勒回来,狠狠撞在车椅背上,差点吐刀童一脸肠子。
刀童则被甩得“叭叽”一声贴上了前车窗,又被玻璃撞回来,一头栽回齐辰怀里,磕成了脑瘫,陈尸在齐辰膝盖上,没了动静。
后座的老太太似乎越来越弱,自从上了车之后,就越渐暗淡,此时因为突如其来的刹车,半个身子都陷进了车座椅里,已经没了实体。
她慌慌张张地把自己从座椅里弄出来,看到龙牙的表情后,又抿着瘪嘴,默默朝角落里缩了缩:“老身我撑不了许久,借玉镯养上数十年也只勉强换个半日的功夫。不过我找见过,我找见过我儿骸骨,只是拿不住,他碎成那么多块,我拿不住啊……”她说着,浑浊的双眼里又是老泪涟涟。
龙牙抽了抽嘴角,语气稍稍软下来一些:“……你说就说,哭什么!你没了实体拿不住,那就找人帮你啊!我看你控制个把个八字轻的,做别的不行,帮你捧个东西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啧,你哆嗦什么?!”
“我试过,都不成。老身我每回从那玉镯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千阳县,可每回都认不得,这世道变得太快,老身我一届愚妇,跟不上啊。好容易找着了,想借活人的手帮我儿敛骨吹魂,却不知怎的,都不成。死人也罢,活人也好,甚至连做法事的道人我都找过,还险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却无一人能捧得骸骨回乡……”
龙牙一听便皱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有这种事情?”齐辰靠在椅背上缓了一会儿,才把那股子晕车似的劲给压下去。他偏头看着龙牙,道:“怎么?你见过?”
“算是吧,很多年前了,这类事还不少,那时候有专门的人管这些,跟我们这块关系不大,所以没过问太多。”龙牙想了会儿便懒懒地答了句。
齐辰觉得这确实是他的性格:“那时候有专门的人管,你的意思是现在没了?”
龙牙“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早没了。”
说完也不知是不想提起那些陈年旧事还是懒得解释太多,他又坏脾气地呛了一句:“废那么多话……”
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而后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拨了个号码出去,开了免提,丢在手边。
齐辰只听手机“嘟嘟”响了两声便被接通了,董主任笑眯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开口道:“怎么啦?”
龙牙一脚踩上油门,车子再次奔丧似的窜了出去,他一边握者方向盘开着车,一边冲董主任道:“博物馆那玉镯失窃的案子可以转过来了,作怪的有个在我这里,另一个不知道流窜去哪儿了,让洪茗别折腾她那脸了出去动动筋骨,净吃不动会肥的——”
“龙牙你大爷的老娘干吃不胖关你屁事!”洪茗的声音突然乱入进来,骂了一句便“登登”踩着高跟鞋走了。
“她还没从我办公室出去呢你就招她……你接着说,我听着。”在一堆火爆脾气中,董主任这慢性子简直宛如出水小白莲一般。
龙牙完全无视了洪茗的问候,十分冷静地接着道:“还有,你给我把出省权限开了,另外让特处那边把直通云市的道点一下,我过会儿到龙槐渡了,就这样我挂了——”
“什么?!你等等!”小白莲被各种要求糊了一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你离龙槐渡还有多远的路?!”
齐辰在副驾上听得一头雾水,他在江市呆了好几年,也没听说过龙槐渡这么个地方,完全闹不明白龙牙这是要把车开去哪里。
他在听着电话通话的时候,偏头看着窗外,结果就在董主任问完话的那一刹那,车身极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把齐辰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地抽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龙牙怎么回事,就被车窗外的景象震住了。
就见原本正常的道路陡然变样,两边的路灯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接一株筋骨嶙峋的龙槐树,每株龙槐树前都站着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影,他们弓腰颔首,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皮糊的灯笼,在这样冷的夜里,完全吹不到风似的静止在那里,唯一动着的,只有灯笼里微颤的昏黄烛火。
“这是……”
齐辰刚要开口,就听龙牙十分理直气壮地冲董主任道:“哦,我车刚开进龙槐鬼道,预计还有不到一分钟天雷就追过来了,在我们被劈成煤灰之前,务必把权限开了啊。”
小白莲董主任:“……几秒钟我上哪儿给你开权限去?你不知道特处那边电话一直很忙吗!”
齐辰觉得董主任大概得费不少力气才能把“龙牙你大爷”这类的问候吞回肚子里。
董主任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大概是不想再跟这么糟心的下属说话了。
在两边纸皮灯笼昏黄的灯火照耀下,齐辰隐约看见这条路在前方不远处就要到头了,顶头有间客栈式的三层房子,屋内也亮着同灯笼一样昏黄的烛火,屋外檐下支出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同祈遣令上风格相同的字——渡。
以那屋子为界,往前便是一片阴沉沉的黑,连烛火也照不过去。
眼看着车要开到头,身后天际闷雷炸响,隐隐从远方轰隆而来,像是巨大的车轮正碾向这里,紫色的闪电如同叶脉,斜斜地朝这里延伸。
后座的老太太已经快抖成筛子了,哆哆嗦嗦地透过后车窗朝天上看着。
头一次尝试被雷追着屁股劈的滋味,齐辰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转脸问龙牙:“你没开玩笑?!这雷真能劈死我们?!”
龙牙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十分淡定:“主任开了权限这雷就收回去了。”
他这话音刚落,车头将将经过那三层屋子,身后雷电“咣”地一声,在车屁股后的地上劈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儿。
齐辰一个激灵,心都拎到了嗓子眼儿,结果就见眼前浓雾一般的漆黑如同一扇帘似的掀了开来,露出前方亮着两排灯火的路。
车整个儿飞似的窜了过去,身后黑色帘幕又“忽”地拉上,将追在身后的紫色天雷挡在了后面。
与此同时,龙牙放在手边的电话响起,龙牙伸手划了下屏幕,董主任的声音就从里头传了出来,似乎十分虚弱:“开了,过去了吧?不过……龙牙,龙大爷!咱下回提前十分钟报备一下成么?脑溢血都要被你闹出来了。”
龙牙:“十分钟前我也不知道我要打这儿过。”
董主任心塞地沉默了数秒,再次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齐辰心有余悸地朝后视镜看了眼,惊魂甫定,就感觉车身再次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而后,道路两边从龙槐灯笼又恢复成了正常的路灯。
借着路灯的光,能看到不远处有个路牌,上面的标识告诉齐辰,他们已经进了隔了两省之远的云市。
“这就……到了?”齐辰诧异道。
龙牙冲前面的路牌抬了抬下巴:“这不写着么?距千阳还有13km。”
后座的老太太一直捧着心口,一副吓得简直要撅过去的样子,此时听到千阳两个字,立刻活了过来。
她窝缩在车窗边,哆嗦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窗外她已经不认识的路,白苍苍的乱发在灯影映照下镀了一层温黄的光,她抹了把眼里洇出来的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而后冲副驾驶上的齐辰道:“再有一会儿,那药的药性就散了……老身对不住你。若是能接回我儿,老身做牛做马,任凭差遣。”
龙牙从后视镜里睨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要呛她一句,不过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收回目光,没有开口。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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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这十来分钟好似开了挂的进度来看,齐辰以为到了千阳事情就有了谱。可显然,他还是想得太轻松了些。
刚入千阳地界,龙牙就找了个方便的地方把车停了下来,让老太太指个大概的方向,找起来也能少费些功夫。
但是距离老太太上一次从玉镯里出来也有大几十年了,偏偏这几十年是发展最快的时段,已经成了县级市了。以前她就算不认识,来了也能勉强摸出个二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