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齐辰看着那变成散泥的符纸,觉得有些混乱不清。
然而还没等他理清楚头绪,就见整个幻境像是水波一样晃动了一下,而后空气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将所有景物都晃得不再清晰。
片刻之后,那被龙牙掀了大半的院子重新展现在他们面前,就像是雾刚散开时,他们看到的一样。
光线有些暗的房屋还在,楼梯还在,那个白衣女人也在,院中的老槐树好好地站在那里,枝繁叶茂,青叶之中夹着一串串白色的槐花,花又多又密,将细枝都压弯了,一串串沉甸甸地挂在那里。
只是这回,槐花有了清甜的花香,楼梯上的女人下了一阶后居然没有回到原点,而是又下了一阶,就这样一步步地走下来了……
齐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变化,拽了拽龙牙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三章
这一系列的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让齐辰根本反应不及。
龙牙还陷在被人算计的怒气中,脸色难看之极,他扫了一眼重新出现的整个庭院,抬手收了那把长刀,冲齐辰道:“真正的出口被老子砍了,所以这幻境里的时间流动起来了,过会儿散了咱们就能出去。”
齐辰“啊”了一声,看了眼已经恢复完好的青石板地面,以及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疑惑道:“真正的出口?你是指老槐树才是?可这棵老树我们仔仔细细地看过,风和树枝摆动都是有规律的——”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猛地顿住了。
虽然在他们看的那一会儿,老槐树似乎在以同样的角度和频率动着,周而复始,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静止。但是当那声音从老槐树里出现之后,那树的枝叶就不一样了,一直跟着那声音在抖动,激动的时候,抖得厉害些,平静的时候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俨然和这静止的幻境是相违和的。
至于蚂蚁——
那蚂蚁其实也是从树根里爬出来的一串,只是他们最开始把老槐树排除在外,便没把出口和树联系在一起,所以注意力反倒被蚂蚁引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以至于挖出了那四张纸符。
纸符一出现,他们便下意识地觉得这才是那人的目的——不破符便出不去,想出去,就只能破符。
然而龙牙这人一向是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反骨硬得很,这点别说跟他相熟的人,但凡跟他有点接触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这种性格。
越是让他破符,他就越不会去破,更何况这符纸接二连三地出现,就连齐辰这个并不了解神鬼之事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有心人有意为之,至于好意坏意……哪个怀着善意的人会这么绕着弯儿地下套?
龙牙不破符而选择简单粗暴的方式出幻境也算是预料之中,所以那人下了个连环套,出面假惺惺地说服齐辰和龙牙去破坑里的符咒,那话说得似善非善,半真半假。
如果龙牙和齐辰是真的单纯好骗之人,三言两语便被说动了,真去扯那符纸,那人下的套反倒不管用了。
正是因为他们两人并不会这么容易被人说动,越劝疑心越重,越鼓动他们去撕那符纸他们就越不会去撕,才有那人之后的算计。
尤其龙牙这人出了名的没耐性,面对心怀不轨的人更是极易动怒,那人三番两次说齐辰活不过二十五,听起来语气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点苦口婆心的味道,实则专挑龙牙的雷区趟,终于如愿把龙牙激怒。
手起刀落的那一下,就是真正入套的时候。
齐辰站在起了变化的庭院中,回想了一番先前的情景,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龙牙。毕竟接二连三地被人算计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绝对是极其不能忍的,没当即化身疯刀,把这里乃至这一片区都搅得一团乱,就已经算克制了。
被他的目光盯着,龙牙总算敛了敛神色,他大概是觉得以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对着齐辰说话有些牵连无辜,但是心里的怒火又实在压不下去,于是两厢争斗下,他转头看向齐辰时,露出的表情僵在了阴狠和平缓之间——皮笑肉不笑地冲齐辰道:“那杂碎唧唧歪歪的那些事情别放在心上,活不过二十五就是放他娘的屁!这一世有我龙牙在一天,就必定会保你安平长寿!别说二十五,二百五都不成问题。”
齐辰:“……”龙组长你顶着那副表情真的很像威胁你知道吗?!
“可是龙组长——”齐辰想了想,冲龙牙道:“照那人字里行间的意思,那符阵必须得我来解?可如果真的必须我来解,那为什么你落刀能将那符纸斩断呢?”
龙牙抱着手臂,想了想道:“这符阵的来由我也不清楚,但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跟你有关的,或许那人有些话并不是信口胡诌,等从这里出去,我去查一查当年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我落刀能斩断符纸——”
那声音消失前最后一句话同时浮现在了两人脑海中——“可是有一瞬间你动摇过”。
不用龙牙开口,齐辰也明白了。或许解那符阵并不一定要他亲手而为,只要他心里有过哪怕一丝那样的想法,那法阵就可破了。
齐辰望着满院纷落的槐花,陷入了沉默。
确实,在听到那些惊心的话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有一些慌乱。谁不怕死呢?谁都怕的……
尤其是有人这样明明白白地把死字摊在你面前,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人惶恐不安。齐辰不得不承认,在那人说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把符纸扯掉的时候,他确实有过那么一丝动摇——扯掉就扯掉吧,至少扯了两回看起来也并没有引起多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为什么不试试呢?
可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不是他不怕死了,而是……他虽然不记得他的前生了,却总觉得前生在冥冥之中依旧影响着他,在他动摇的那一刻,他又听到了之前出现过又被他遗忘在角落的话,那饱蘸着书卷气的声音淡淡地劝诫:“众生之苦镇于黄土之下,重比千钧,不可挣离,不可妄行……”
在那一瞬,他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为何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想,前生的自己千百年都不曾忘记的事,或许真的比自身性命还重要。既然如此,那便听劝,短寿或是长寿,二十五年或是二百五十年,都是一辈子。
庭院里的时光在他眼前静静流转着。
那白衣女人从楼梯上一步步轻踏下来,踩着脚下纷落的槐花,走到齐辰他们前面不远处。在齐辰出神的这片刻功夫里,那处多了一方矮几,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坐在矮几前,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纸上是一幅墨色淋漓的画,画上有颔首下楼的白衣女人,有倾斜的屋檐,有张着苔藓的青石板,还有一株偌大的老树,缀着满枝的槐花。
旁边有一行落款:天圣七年,槐月廿一,吾妻十九,吉梦征兰,作此以记镇日畅怀也。
齐辰和龙牙站在书生身后,看着庭院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瞬息之间又过一年,那株老槐树又开花了,书生又坐在了那张矮几旁,只是这回,那个白衣女人已经没了踪影。
那书生依旧持着笔在纸上画着和去年一样的画,同样的楼梯,同样倾斜的屋檐,同样槐花满枝的老树,以及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白衣女人。
她在书生的画中依旧扶着楼梯,一头乌发绾成了一个低矮温婉的髻,颔首下楼。
书生画完静静地看着纷落的槐花,而后抬笔提下落款:天圣八年,槐月又至,吾妻……
写完这两个字,书生低头顿了很久,落笔写下“二十”这个年纪,而后似乎是想在后面再添几句,最终却还是摇头收了纸笔。
庭院中的时间流转如水,转瞬一年又一年,快得齐辰和龙牙都有些看不清了。
那株老槐就一直这样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那书生每年都在这时坐在矮几前对着空空如也的楼梯和晦暗的房屋画一幅画,画中的景色年年如旧,包括那个再没出现过的女人。
齐辰想到书生最初的那一行落款,那里头写着书生的妻子有孕,或许……是在当年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过世了,只是那书生依旧在每年的画中,给他的小妻子记算着年纪。
从十九,一直记到了六十又一。
对齐辰龙牙来说,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对庭院里的书生来说,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们看到了最后一次槐花开,那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弓着肩背的老人,他搬着矮几来院里的时候有些吃力,坐下后又喘了一会儿才提起笔。
即便不看,齐辰也知道他画的内容——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那些,只是楼梯一年比一年老旧,屋子一年比一年晦暗,院中的槐树却愈渐粗壮,那个楼梯上的女人,也从年轻清瘦,一年年变得成熟、丰腴、而后鬓染秋霜……最终在这一幅里,肩背弓起,连头发也变白了。
书生边画便咳嗽,边咳嗽边从浑浊的眼里溢出一点水迹,终于匆匆在完成的画边落了落款,又简单装裱了一下。而后拎着画朝一间屋子里走去。
齐辰正看得有些怔愣,就感觉自己的手被龙牙牵起来,那人沉沉地低声道了句:“走,去看看。”
他们两人跟着书生走到了他那间光线并不敞亮的屋子里,一进门就被屋内的景象惊到了,只见那屋内从右至左,挂了满墙的画,一幅挨着一幅,都是书生的手笔。
年迈的书生背着手,从右边沿着墙缓缓朝前走着,就像跟墙上画中的女人并肩走过了这一生,白头到老一样。
他从右走到最左边,在最末端的空位上,将手里的那幅挂了上去,而后便退到一旁,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画,似乎总也看不够。
齐辰忍不住走到最后那幅前,看了眼刚才没看清的落款,上面写着:
元祐三年,槐开百岁,吾妻六十又二。
幸得白头终老,一世无憾。
等齐辰再回头看向那书生的时候,他已经闭上眼,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再没了声息。
院中的时间依旧没停,片刻之后,齐辰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火光顿起,木质结构的房屋加上满屋子的纸质画作,烧起来简直快得令人咋舌。火舌直窜,简直要舔上齐辰的脸,尽管知道那火烧不到自己身上,齐辰还是下意识地朝旁边退让了一步,一个不小心让进了龙牙怀里。
“别傻站着了,幻境散了,走了。”龙牙拽着他的手,一下把他拉出了火海,四周景象在火中抖动扭曲起来。
齐辰最后所见,就是屋中最靠近门口的一幅画不知怎么从墙上脱落下来,被一阵风扫到了门外。而后他便被龙牙按着后脑勺压在胸口上,龙牙的手直接掩住了他的耳朵道:“出去的时候有点难受,忍着点。”
齐辰“嗯”了一下,顿了会儿又闷着声道:“龙组长,等出去了,能不能告诉我前世的事情。”
龙牙沉默片刻,低沉的嗓音顺着胸腔传到齐辰耳朵里,在幻境破灭瞬间的尖锐爆鸣声中,清晰地道:“好。”
☆、第五十四章
尽管耳朵被龙牙捂着,整个人还被龙牙按在胸口,幻境被破的尖锐爆鸣声还是让齐辰嗡嗡耳鸣了一会儿。
一瞬间天旋地转的晕车感过后,浓烈高蹿的火舌、长着一株老槐的院落便彻底消失不见。
李正昌家深色的木质地板和楼梯又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封住门窗的黑色帷幔已经没了踪影,退散得一干二净。先前闪了几下便熄了的客厅顶灯恢复了正常,重新亮了起来,灯光照满了屋子。
木质楼梯脚边,李正昌还趴在那里,似乎睡得正熟,但是那姿势光看着就觉得舒服不到哪里去。
龙牙低头拍了齐辰脑门一下问道:“耳朵还塞着么?幻境里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出来俩招子满哪儿乱转!看什么呢?”
之前在幻境里,齐辰有种我迷糊、你迷糊,大家都迷糊的感觉,于是有些比较尴尬的事情就顺势也“迷糊”掉了。
现在周围环境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李正昌家不知哪个房间的窗子还开着,夜里凉丝丝的风拐着弯儿吹进来,吹得人头脑不能更清醒了,于是幻境里的正经事和不正经的事又都涌回了脑中,齐辰那反射弧绕了几条远路,终究还是绕回到了终点——他开始有些莫名地尴尬了。
具体表现在,他看遍了老袁整个房子差点把眼珠子从眼眶里转出来,就是没有抬头看龙牙。
根本原因在于他现在还保持着从幻境里出来的姿势——被龙牙半护在怀里。而在这之前,他被龙牙渡过气,两口。
就着这个姿势,再冷不丁想到那两口气以及那一瞬间嘴唇上的触感,齐辰只觉得心脏直蹦,连带着耳朵尖都充血了,耳膜跟着心脏的频率“突突”震着……
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悲叹:耳鸣不消反重,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好不了了。
继续维持这个姿势呆下去,估计要不了一会儿龙牙就能感觉到他心跳有多不正常了,于是齐辰内心疯狂刷着弹幕,面上却一脸淡定地扯着话题道:“不塞了,我没乱转招子,就是想看看李正昌醒了没?”
事实证明跟龙大爷聊天的时候,有个专门负责躺枪的人在旁边有多重要!尤其当龙大爷本就对躺枪的人满肚子意见时,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就见龙牙确认齐辰不晕之后,便撒开龙爪,眯着眼大步流星走到李正昌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直接抬脚踢了踢李正昌的小腿:“姓李的,你可以醒醒了——”
可惜李正昌被迷得不清,一时半会儿根本醒不来,整个人被龙牙的脚尖抵得晃了好几下,从侧躺被踢成平躺,又被踢成侧躺,愣是没睁眼。
龙牙耐心耗尽,边踢边威胁:“我说,你是猪投的胎吗这么踢都不醒?再不醒老子直接照脸踹了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他一脸土匪相的回头冲齐辰勾了勾手指头,比了个手势使唤道:“去倒一杯水,最好是开水。”
齐辰瞟着他的指头,抽了抽嘴角:“你要做什么……”
“浇啊!”龙牙一副恶霸附体的样子,十分不是个东西地指了指李正昌:“照着关键部位浇,我就不信他能不醒!”
“……”齐辰光听这话就莫名有种感同身受的痛感,赶紧走过去,把那即将炸毛的祖宗顺到旁边去,耐着性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李正昌弄醒。
在回头看到龙牙一脸遗憾的神情时,齐辰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货是故意的,他就不信身为灵异界的一员,龙牙叫个普通人都叫不醒,百宝囊那一堆五花八门的符纸里肯定有能起作用的。
李正昌不知道自己逃过了龙牙的酷刑,醒过来之后有几分钟还是迷迷瞪瞪的,不断地用手揉着太阳穴,锤打着后勃颈,一副越睡越累浑身不畅快的样子。
龙牙看他哼哼唧唧半天没缓过来,耐心告罄,抬脚就想用鞋底帮他醒醒梦,被齐辰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拦我干什么?”龙牙斜了一眼李正昌,道:“我看他打个哈欠张那么大嘴就想把鞋塞进去!”
被他这话一激,正想张嘴再打个哈欠的李正昌毫不犹豫闭上了嘴,总算从迷糊中彻底醒过来了。他神智清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扶着扶手三两步上了楼梯,俯身在那里一顿摸瞎,而后指着其中一处,冲楼梯下的齐辰和龙牙道:“又来了!看,三片白色槐花花瓣,还有一点踩出来的水印!”
“你那对招子真尖呐!眼珠子大的花瓣都能看见太不容易了,多稀奇啊!”龙牙“啧啧”两声之后开了一串嘲讽,“我们女鬼都抓完还看了几十年的戏,您老人家终于醒了,还不赶紧给我滚下来!有话问你!等你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