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当然是要好好做下去的,梅子酒馆在合德街上已然养出了点名气,有高门贵女们光顾,只要她用心酿酒经营,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最让人发愁的,便是和君离的前路。
君离曾说,等曲衡的案子了结,他便要风风光光娶她进门,青梅始终都记着。先前她虽也曾想过此事,但彼时父亲的案子还未平反,她纵有这等期许,也觉得只是奢望,未曾认真想过。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罪名洗清,君离显见得是要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的,她俩自是两情相悦,然而当真论起婚事来,却还有不少麻烦。
君离是金尊玉贵的王爷,人品身份自是没得说,这天底下的男子里除了皇帝、太子和二皇子,他便是拔尖儿的。年近二十尚未娶妻,没有隐疾没有不好的传闻,又是如此心性,恐怕是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反观下来,她的身份则尴尬极了——
自小生长在乡野之中,门第教养和气度见识便不及那些个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又是没事就爱往市井跑去玩闹,这还蹲了几天大牢。若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这些事情过去了便不值得什么,可皇家不一样,她的身份在那些人眼中微如草芥,这等经历更是有违身份。纵使君离将她放在心尖尖上,那些人怕也不好相与。
青梅忍不住叹了口气,掀起帘子瞧着外面的绿柳堤岸。
正是初夏好时节,浓郁的绿意铺满各处,河堤边有并肩同行的男女,衣袂翩然言笑晏晏,是亲密无双的风景。她和君离呢……
帘外风景缓缓掠过,微风暖阳叫人惬意,青梅索性掀起车帘,任由阳光洒进车厢。一味的自怨自艾并非她的做派,这些事儿固然叫人发愁,却也不能为此落了志气,否则当年曲家蒙冤,她就该一蹶不振了。她抬眼望着天空笑了笑,父亲的冤案都能平反,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呢?
一念至此,顿觉愁云惨雾散了不少。她在厢壁的柜子里翻了会儿就找到了纸笔,而后草草铺平纸笺,写了封信折好封蜡。
马车外随行的侍卫都很眼生,青梅便问那赶车的小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王府吩咐送姑娘去金光坊中的宅邸,姑娘有什么吩咐?”
“能不能叫人帮我送封信?”她的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卫,领头那人便拱手道:“但凭姑娘吩咐。”
倒是爽快!青梅笑了笑,便将信笺交予那人,“帮我将这信送到花枝巷中,多谢。”侍卫应声告辞,青梅便坐在车辕上,瞧道旁的风景。繁花碧柳入眼,不由得叫人想起宛城的山山水水,想起贺子墨兄妹和客栈里的白海棠……
那些日子轻松明快,纵是身如草芥、旦夕有变,也能将日子过得明媚爽朗。现下的境况比以前好了那么多,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她牵了牵唇角。
金光坊还是旧时模样,马车驶进一处巷子里,尽头处是一扇朱漆小门,掩在满墙的爬山虎下面并不惹眼,然而推门入内,走过小小的影壁,穿过葱茏的翠竹,眼前便豁然开朗。先是几间小小的厢房,再往里则朱栏画廊,别有洞天。
青梅在狱中这几日没能好好歇息,被丫鬟引进抱厦里歇着吃了些果点,因天气渐热,便在小花厅里睡下,周围垂着的纱帐滤去日光,恰是和风送爽,花香宜人。这一睡去帘栊翠幕,薄香金兽,直到日暮时还未醒来。
那边君离应命入宫面圣,不出所料的是为了何家的事情。前几天为着曲衡的案子翻出当年何九龄与其党羽的不少阴私,这几天御史们弹劾的折子不断,右卫查办搜罗,更是挖出了不少东西——
于公,何九龄纠结党羽、欺君罔上,诬陷良臣,在朝中培植势力,其罪当诛。更勿论何廿海和何九龄的长子也都以权谋私,草菅人命,实为狠毒之人。于私,何九龄治家不严,纵容家奴嚣张跋扈,侵占良田霸占民妇,其子何靖远更是有“小霸王”的诨号,其横行无忌张狂霸道,京中妇孺皆知。
奏疏中罗列的罪行有近百条,御史们一顿口诛笔伐,看得皇帝拍案大怒。
君离赶到时,左相正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年老的两位御史历数何家罪行,义愤填膺,大殿外皇后满脸忧色,正等着面圣。这等情形,君离也只能小心翼翼,奉命行事,待得事毕赶到金光坊时,已然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了。
花厅外牡丹开得正好,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是初夏暮色中独有的况味。小丫鬟们怕青梅着凉,这会儿已垂下层层帘幕,只是得了上头的吩咐,不敢贸然上去叫醒她。
君离走近前去,挥退众人。
围榻上香褥锦被,清丽的人儿睡得正熟。几缕青丝拖在枕畔,她大抵是嫌热,将半个膀子都露到外面来,衣衫被蹭得有些松散,隐约能瞧见柔腻的香肩。君离瞧着她这幅睡相,失笑。
素日里君离不怎么插手朝政,这次如此费尽心思的搅进何家的事情,着实是有些忙乱。这两天他为着何家的事情没少头疼,方才回来的路上想着朝中诸般琐事,心里也是烦躁的不行。这会儿一见着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时,心中的烦闷渐渐退却。
君离坐了会儿,四下里静谧得很,天光渐渐暗下来,榻上的人睡颜朦胧,叫他觉得安心
有人悄无声息的进了花厅,在帘外躬身候命。君离一招手,那人便凑上前来半跪在地,低声道:“回禀王爷,何廿海已经捉到了,请王爷示下。”
“先别送官府,带到我这里来。”君离低声吩咐。
☆、第67章 夜语
花厅中朦胧凉爽,君离将青梅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沉睡的人被他这举动打搅,缓缓睁眼,四目相对,青梅有一瞬的愣神。这会儿暮色四合周围安谧得很,她恍然睁眼时就看到床榻边坐着的人正躬身看她,手臂撑在她的身侧,昏暗的天光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两道目光幽如深潭,似乎是正深情看她,又似乎是在出神。
青梅脑子缓了缓,开口道:“什么时辰了?”她坐起身,低头去整理发丝衣衫,瞧见松开的领口时不由微窘,连忙整好衣裳,穿好了绣鞋站在他面前。
君离这会儿已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坐在围榻边上,道:“大约是戌时了。”
“王爷是何时回来的?”青梅刚从狱中出来,头发原本就是松松的挽着,这会儿更是散落在肩,她拿手捋了捋,一边同君离说话,一边就将头发随意挽起,熟稔的动作落入君离眼中,别有一种家常温馨的味道。微微偏头的侧影,带着些许不经意的妩媚。
“来了也就一小会儿。”君离站起身,等她收拾好了便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却被青梅轻轻挣开。君离瞧她有些别扭的模样,仍旧握住她的手,笑道:“怕什么?”
“叫人看了不大好。”青梅老实回答。君离便转身看她,“有什么不好的?你父亲的案子结了,我已经禀明了父皇,很快就能将你娶进来。”
“还远着呢吧?我这边杂事一堆,皇上能轻易答应?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会允许我这样的乡野女子嫁进王府?”青梅笑着觑他。当初在永乐公主跟前,君离尚且没表露出两人交好的态度来,到了贵妃那里恐怕更难办吧。
君离却似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高宗皇帝还有游龙戏凤的美谈,将卖茶女子带回宫里封为贵妃,后来还尊了西宫太后呢。我将来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娶妻当然要娶喜欢的人,难道母妃还能阻拦?”正好前面是青石台阶,君离瞧着左右没人,忽然屈身将她打横抱起,笑道:“你这是在为我们的婚事担心?”
“才没有!”青梅矢口否认,连忙挣扎着站到地上,鼓起腮帮子瞪他,“你好歹是个王爷,做事能不能靠点谱?”谁料君离全无悔改的意思,欺身近前在她唇上一啄,问道:“比如这样?”
青梅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虽然这些举动发乎于情却没有止乎于理,不过让人欢喜,便也不甚介意。宛城山清水秀,养就百姓性好自然的脾气,青梅自小被熏陶,更是不会例外。那里又有不少异族居住,风俗异于京城,虽然州郡上还讲究个男女之别,乡野间的束缚却不多。若是男女两心相悦,偶尔拉个小手什么的,也不算出格。
何况这会儿两人正浓情蜜意呢,心中欢悦充盈,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个东西。
青梅将这份随意亲昵视作理所当然,笑着白了君离一眼,“好没正经!”
两人出了后园,饭菜摆在抱厦里面,丰盛又精致。青梅在牢里饿了这几天,这会儿休息过后精神头正足,瞧见满桌佳肴时不由喜笑颜开,吃得十分尽兴。待得汤足饭饱,她惬意叹息一声漱了口,瞧见外面已是新月初上,兴致起来走过去推窗望月,但见月色满园。
君离这会儿也用饭完毕,别院的管事过来回了话,他扭头见了她这副惬意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便挥手低声道:“先带下去关押起来,明早再处置。”
管事依命去了,他踱步道青梅背后,探头看了看外面,“瞧什么呢?”
“三郎,我今儿给奶娘送了封信。”青梅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虽然报了平安,她这会儿定然还是很担心。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说的像是我将你困住了一般。”君离笑了笑,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中,“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我陪你去花枝巷一趟。”
“恩,还要去看看楚伯伯!”
这件事就算是说定了,青梅在牢里憋了许久,这会儿在屋里呆不住,便想去园子里逛一逛,君离没奈何,只能陪着她。园里这会儿春花已败,倒是有一圃牡丹开得正艳,白日里雍容富贵,到得夜色之下却是另有一股幽香韵味。一圈儿转下来夜色已深,便往屋里歇息去了。
别院并不似王府那般宽敞恢弘,因是闲时养性散心所用,后花园占去了大半的地方,前面多植翠竹,又有花树山石,外加修设不少曲廊亭台,除了仆人的屋子外,能住人的房间并不多。
别院正房的后面是抱厦,两侧是六间耳房,君离住在正房当中,便将青梅安排在耳房内休息。几间屋子都连着,中间是两树流苏,这会儿恰是花开之时,细细密密的清白碎花缀了满树,一阵风过,便有碎花被吹落在窗槛阶下。
青梅已经入内室沐浴去了,君离却还在廊下负手独立。
王府的侍卫闻九站在他身后的暗影里,迅速的回报着消息,“……何廿海一直逃到河套郡才被我们捉住。何靖远趁我们不防溜了出去,属下看他是想出了雁荡关往西北边去,要不要捉他回来,还请王爷定夺。”
“出了雁荡关去西北边?”君离冷笑了一声,“他既然要做这等蠢事,我们何必拦着?”出了雁荡关再往西北,就是邻国疏勒,当年曲衡被诬陷的罪名便是私通疏勒,何靖远既然想去那里逃命,正好请君入瓮。
闻九拱手应命,又道:“王爷指明要的人属下都已派了人跟踪,宛城的那位郡守吴善这几天动静不小。”
“他当然要有动静,曲江军的案子平反,何家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怎能安心。派人过去,务必要从他嘴里挖出东西!吴善这人狡猾又唯利是图,知道何家的不少东西,这会儿正好能用。”
后面闻九道声“遵命”,旋即隐匿在夜色中。
这边君离还站在那里,目光比寻常锐利许多。他仿佛一把藏于鞘内的精美宝刀,寻常摆着的时候只会叫人注意刀鞘刀柄的庄重贵气,心思全然落在镶嵌的宝石和雕刻的纹饰中,只有等宝刀出鞘,才会猛然叫人惊觉出锋锐寒气。
平日里是散漫从容、专事书画山水的闲散王爷,并不代表他只知道山水诗文。从翻出曲衡旧案开始,他就已将巨刃砍向了何家,多年筹谋暗划,这一刀携有雷霆万钧之势。只要盘踞朝堂多年的何家不倒,这巨刃就不会收回!
对面耳房的门扇忽然被推开,探出一颗小脑袋来。沐浴后青梅并未挽发,任其如丝般披散在两肩,愈发显得巴掌大小的脸蛋清丽可人。她这会儿了无睡意,想着那两树流苏不错就想出来发个呆,待将目光投向流苏树时,却不自觉的被另一处吸引过去。
对面的廊下站着熟悉的男子,夜风中仿佛一尊雕塑。屋檐挡住了月光,他的上半身隐在昏暗中,脚下却铺着银霜流光。
对面的君离显然也瞧见了她,招手叫她过去。
耳房与正房屋檐相接,青梅裹着披风走过去,拐角时顺手折了一支花穗。垂散在两肩的发丝被风吹起,娇俏玲珑的身躯包裹在玉白色的披风里,仿佛故事里的狐怪,随时会隐入拐角的黑暗中去。
君离不知怎么的心中一紧,两步跨过去握在她的肩膀,这才觉得真切安稳。随手拿过花穗别在青梅耳畔,细白碎花点缀在鬓边,愈发显得发丝如墨,肌肤嫩白,他开口问道:“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青梅靠着朱栏坐下,“不如咱们说说话吧?”
君离思多虑多,刚才筹谋劳费心神,这会儿也是睡意全无,便坐在她身边,“说什么呢?”
“说一说宫里的事吧。”青梅偏头看他,君离了然,抚着她的秀发微笑。小丫头,嘴里推拒着婚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里也是担忧的吧?心底温柔泛起,君离将她揽入怀中,说起他的母妃小魏贵妃来。
夜风微凉,碎声喁喁。
青梅醒来时已是满目明亮,晨光自纱窗漏进来,映在绣满海棠花的软帐上。她掀起软帐,外面的小丫鬟听得动静问候了一声,走过去支起窗扇。清爽的晨风掠进来,叫人精神抖擞,青梅洗漱完毕,简单挽了发髻再薄施脂粉,出门时君离恰好刚舞完剑,他擦了手脸,带她一起用饭。
饭后往园里散步,晨光清新,温润宜人。走到一处紧掩的木屋门口,君离忽然顿住脚步问她:“这里锁了个人,你想不想见?”
锁着人?青梅诧异的看那木屋,外面有三四个侍卫把守,门上吊着一把大铜锁,瞧着挺神秘。她有些好奇,抬眸问道:“里面是谁?”
“何廿海。”
☆、第68章 答应赐婚
木屋内虽然逼仄狭窄,倒也干净。正对面墙壁的四角都挂着手腕粗的铁索,何廿海穿着的一身灰色衣衫已然十分脏破,他头发散乱,这会儿手脚皆被铁索困住,神色十分疲倦。
见得有人进门,他抬头看过来,却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眯眼。逆着光,他看清了君离,亦看清了青梅。仿佛斗败的公鸡一般,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整张脸隐藏在蓬乱的头发里。
君离以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便上前将何廿海的脸抬起来,迫他直面君离。
“何少卿。”君离睥睨他,声音中含着嘲笑,“沦为阶下之囚,感觉如何?”
“英王这话问得实在多余。”何廿海竟然还有力气冷笑。他既然已被囚禁,当然知道君离不可能放过他,这会儿也不再做什么虚情假意,眼神中有愤恨怨毒。
君离不以为意,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地方已经很不错了。何少卿罗织过那么多冤狱,本王实在是好奇,将你送进了右卫,会是怎样的结果。”
饶是何廿海强作镇定,听到“右卫”二字时也不由浑身一颤。这地方对百姓而言尚属陌生,于朝廷官员却是耳熟能详,甚至叫人闻风丧胆。自淳化年间起,皇帝为了约束和督查百官,专门设了右卫。御史之责在于弹劾,右卫之责在于查证,但凡涉及朝廷官员的重案,均可由皇帝直接交由右卫询查罪证,待有结果时再交付大理寺定案。
右卫历经三朝,因其手腕狠辣,行事雷厉风行,愈来愈得皇帝看重。但凡进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