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深吸口气,只觉胸腔中心跳又快了起来。她被马车载着弯弯绕绕行了许久后停下来,等头上的黑布袋子被摘走时,总算看清了处境——一处繁华的院落,鳞次栉比的屋宇后面是连绵群峰,她正对这的是两间大屋,何靖远正翘着腿坐在屋门前的虎皮大椅上,拿小银勺挖耳朵。
悬着的心莫名落定,前面叫了声“何靖远?”
“曲青梅,哦不,曲长嫣。”何靖远起身向她走来,“好久不见。”
他既已认清她的身份,青梅自然懒得应付他,看着他那副纨绔模样就烦厌,更勿论她自小对何家人怀恨,这会儿更不可能有好脸色。她冷笑了一声道:“没想到你们还没遭天谴。”
“成王败寇,天谴算什么东西。”屋中忽然走出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阔脸方额、身宽体胖,相较于何靖远,他的目光深沉锐利许多,甚至隐隐带着阴鸷,“曲衡都死了那么多年,没想到你还阴魂不散。”
旁边何靖远恭敬地唤了声“廿叔”,青梅这才知道对面的人是何廿海,是那个她父亲冒死相救,他却反扣以“通敌叛国”罪名的卑鄙小人!积攒多年的仇恨瞬时如潮水般涌上来,青梅瞪着这无耻的罪魁祸首,狠狠的啐了一口,随手抄起旁边的小小花盆砸过去。
花盆不出所料的被拂落在地,何廿海面色阴沉,上前伸手便扼住了青梅的脖子,凑过来怒斥道:“你再啐我试试?”
青梅脖颈被他掐得生疼,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她怒瞪着何廿海,清亮的眸中怒火燃烧,毫不犹豫的、狠狠的再啐一口。这会儿左手有了力气,她下意识的伸出去,冲着他的脸用力挠过,带出两道不浅的血痕,右手直直伸出,便要朝何廿海的眼睛戳过去。
滔天怒恨之下,她已无暇去考虑后果,本能地想要打他抽他以泄恨愤。
何廿海大怒,脸向后仰,胳膊用力将她往后推去,青梅踉跄着倒退两步后撞上了大水瓮,那里面种着大朵的荷花,却半点都不好看。她觉得脖子都快断了,仿佛这会儿摇摇欲坠的顶在肩头,一个不慎就要牵不住脑袋。她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些个蛮横的人,纵然有滔天巨恨,却也无计可施。
现在似乎还不是泄恨的时候,她努力克制。
君离呢?他是在等她将计就计么?青梅摸了摸脖颈,站起身时双眼通红,她一字一顿道:“等着吧,你们都会遭报应!”
“等谁?英王还是武安侯?”何靖远忽然笑出声来,“我专挑他们人手薄弱时下手,你以为他们能跟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万分诧异的盯着墙头——那里有数个身影迅捷的飘过来,领头的人急冲向青梅,其余人直奔何靖远和何廿海。
怎么会……居然还有人跟过来!何靖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后跑,却不料太过慌张,竟被台阶绊倒在地。他带来的人呼啸而上迎战这些不速之客,何廿海和何靖远得空,迅速的奔回了屋中。
变化来得太快,叫青梅有些目瞪口呆。她转身看到熟悉的身影,道:“你来啦。”
“青梅!”君离几乎是扑过来,急道:“你怎样?”
“没事。”青梅还惦记着何廿海,催促道:“你快抓住他们。”
“现在抓了也没用,皇上还没定罪……”君离安慰,躬身看青梅脖颈间的伤痕,待见到那已然泛紫的掐痕时,脸色陡然转怒,命令道:“把何廿海抓回来!”两名侍卫立即冲进屋内,君离双目中怒火未消,猛然转身,一脚踢翻了身后的侍卫,“不是叫你们保护好她!”
“属下知错,请王爷惩罚。”那侍卫顾不得疼痛和冤屈,爬起身便半跪在地,显然也是十分恼恨。
他们得了君离的命令,故意做出放松警惕的模样诱何家入套,本想着创造机会让青梅将计就计,谁知道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在花枝巷守了一个多月,他怎会不知这姑娘对王爷有多重要?
他不敢辩白,扭头看着身后四名傻了的侍卫,骂道:“蠢货!”青梅被掳后他便让那四名侍卫跟着相机行事,他去给君离通风报信,谁知道君离匆匆赶来,看到的竟是青梅吃亏,那几个侍卫还潜在暗处动都没动?这一脚挨得实在是……
君离怒斥过后便抱起了青梅,怒声道:“抓住何廿海就交给老五,废了他双手!”也不看那几个侍卫,抱着青梅跃过墙头便到了外面,然后掏出个药膏盒子温声道:“先忍着点,回去再给你找好药。”
青梅点头,这才觉得喉间肿胀疼痛得很,她刚刚又是惊吓又是愤恨,激动的情绪还没发泄出去,这会儿被君离这么温柔一待,情绪波动失控,忍不住抽噎一声哭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第62章 对峙
青梅这一场痛哭满含委屈愤恨,竟是将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所积攒的对何家和皇帝的怨恨都哭了出来,从最初无法抑制的放声大哭到后面不住的抽泣哽咽,直哭得君离肝肠寸断。
他哄了半天,有些手足无措,一颗心被她的眼泪浸成了碎沫,最后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地抚着她的肩头,有安慰,有惶惑。
她毕竟是怨着皇帝的,即使青梅没说,君离也知道。这会儿她的委屈尽情的哭出来,君离竟觉得愧歉无比,最后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了,便道:“你打我骂我都成,别哭了好不好?”罔顾后面几个侍卫一个个仰面望天,没发现王爷竟还有这么曲意讨好的时候。
青梅仍自抽泣,闻言便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头,凑过去扒开他的领口,重重的咬了下去。咬到一半终究不忍心,有些泄气的坐下来,眨巴着眼睛怨他,“你怎么……不早点来……我……”因为抽泣而没法连贯的说话,她所幸闭嘴不说,朝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
君离坦然地受了粉拳,帮她擦着泪珠,“是我不好。别再说什么将计就计了,这事交给我就好,不能再叫你冒险。”
“不是……”青梅忙着解释,抽噎了一声,“你早点来,就能抓住何廿海。”她恨恨的看向墙内,君离忙道:“我已派人去捉他,等事情尘埃落定,把他交给你出气。现在咱们赶紧回去,恐怕何家那边已经要动手了。”
“动手?”青梅疑惑。
“何廿海敢朝你下手,恐怕何家已将你的底细打探清楚,这次虽没能真的捉住你,恐怕也要抢先下手入宫面圣。你父亲的案子毕竟牵系“通敌叛国”的大罪,我得去看看。
青梅便乖乖跟他上了马背,渐渐止住抽噎。君离来得匆忙,自然没有多余的马匹,两人共骑,青梅背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倒渐渐安心镇定下来。刚才被怒恨冲昏了头,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凶险,要不是君离来得及时,谁知道惹恼何廿海的后果是怎样?
那个人渣!她暗暗的握拳,定不能轻易饶了他!
一行人到得花枝巷中,许氏和许怀远并贺子莲母女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见青梅无恙归来,立马簇拥过来。不提这边互诉担忧,单说君离匆匆进宫,果然何家的人已抢先一步进了皇帝的书房。
江权边走边简要道:“……何相来时怒气冲冲,进去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皇上似乎摔了茶碗,王爷小心。”到得门口便让君离暂候,他入内通禀,没片刻便出来道:“王爷请。”
君离走进里面,就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前,何相跪在他的面前,正历数往事,“……当年曲衡早就问罪抄斩,谁知如今他的女儿竟活着,还处处得人维护,置国法于何地,置皇上您的圣旨于何地!”他说得义愤填膺,见了君离也只草草行礼。
相较之下,君离比他淡然许多,如此场合他倒不必还礼,问候过皇帝后便问何九龄道:“何相也知曲长嫣之事?”
“若不是廿弟提及,老臣竟不知还有这等罔顾法纪之事!那女子虽有几分姿色,但老臣还是要提醒王爷一句,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这等罪臣之女,万万不能庇护。当年曲衡所做的,可是通敌叛国!”他着重念了“通敌叛国”四字,又将君离说成是为美色蒙蔽,倒叫君离觉得好笑。
他见皇帝端坐在案前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心里大抵有了数,便好整以暇的道:“这么说何相已经见过曲长嫣了?”
对面何九龄一愣,没有答话,君离续道:“今天曲长嫣进山上香,何相即便要见,最晚也得是昨儿吧?”这话再说下去,就该说“既是昨天见的,这等大事怎么何相今天才来禀报”了。
何九龄哪里能这么轻易被绕进去,当即道:“是廿弟见过她,为了确信,后面还特意查认过她的身世。”
“原来何少卿是为查认身世?怎么据本王所知,他是想杀人灭口?”何廿海闲领太常寺少卿之职,以其正四品的官位去杀人灭口、草菅人命,那可不好交代。
一个是得宠的王爷,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相爷,两人各执一词,皇帝听他们争了半天,终是一拍御案,问道:“那个曲长嫣现在何处?”
“何少卿将她捉到了西山,儿臣派人及时营救,现已送回她的住处,派人严加防守。”君离退到外面招手,随身侍卫便跟着进来,将他跟随君离前往西山时院里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这是去年皇帝亲赐给君离的侍卫,颇得皇帝信任,说到何廿海掐着青梅的脖子险些取了她小命时,皇帝面色一变,怒道:“大胆!就算是曲长嫣负罪外逃,也该有国法处置,他怎能擅做主张!”
何九龄连忙跪地道:“恐怕是武侍卫误会了,廿弟不会做这等事。”
“是么?”君离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来,呈到皇帝跟前道:“这是儿臣近来奉命查办的事情,以前的还未查清,这两年中何廿海做过的法纪杀人灭口的事情却不少。”
君离这话一出口,何九龄当即面色大变。皇帝命君离去查何廿海,又是这等关乎人命的大事,这意味着什么?他既已猜出帝心,这会儿倒不敢轻举妄动了,打算待会出了这书房,就想法子往太后和皇后那里传个消息。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皇帝翻完奏折时脸色已是铁青,他草草合起奏折,冲着何九龄的脸就摔过去,怒道:“看看你弟弟都做了什么!”奏折上的字密密麻麻,何九龄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他心内汗如雨下,面上却还是镇定,伏地回禀道:“少卿绝不会行此罔顾法纪之事,还请皇上明查。”
“朕自然要严厉查办。”皇帝哼了一声,“这些案子交由右卫查办,最后交大理寺定案。至于那个曲长嫣,先收监起来,待查清了再做发落。”说罢也不等两人回话便拂袖而去。
何九龄依旧跪伏在地,好半天才将那奏折拿到手中。君离道了声“恭送父皇”,便出门去了。
将青梅收监,这结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好一些。京城中监狱那么多,他自有法子叫她在狱中也能过得舒适,只是毕竟委屈了她,何况有了入狱的经历,将来想要娶她时难免又要被母妃唠叨。一步步来吧,沉年旧案,又牵涉“通敌”大罪和称霸朝堂多年的何家,哪能轻易完成的。
不过皇帝说要将青梅收监,这事儿却得缓一缓,毕竟今儿是她的生辰,他可不愿叫她去狱中过生辰。
君离并没急着出宫,而是拐个弯儿朝小魏贵妃所居的毓秀宫去了。
毓秀宫里太监宫女站了一地,想是来的人并不少。君离走进里面去,果见皇帝坐在上首,大小两位魏贵妃两侧作陪,下首坐着永乐公主,几个人正说话儿呢。
小魏贵妃一见了他就招手道:“三郎快过来,尝尝这酒倒是有趣。”她手里拿着个犀角杯,旁边的酒壶在君离来说是十分熟悉的。他行礼问安后上前,早有宫女添了椅子,永乐公主瞧着他笑,“母妃别急,这酒还是三郎寻了告诉我的呢。”
“瞧瞧你。”小魏贵妃几分嗔怨,“你姐姐有了好东西就来孝敬我们,你却只会叫咱们操心。”
“母妃觉得这酒很好?”君离亦饮了一杯,见小魏贵妃含笑点头,便又问皇帝,“父皇觉得呢?”
妻儿在座软语轻笑,皇帝先前的几分怒气早就消了个七七八八,也点头道:“以前虽也喝过果子酒,毕竟味道欠佳,这酒还不错。”
大魏贵妃在旁也道:“除了每年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外,倒没哪个能和这个比。我瞧这儿有金梨、山楂、红枣,花样不少,能酿出这些个口味各异又别具风味的果子酒来,酿酒的必然是有玲珑心窍。”
“她那儿但凡是个果子,就能有法子酿出好酒来,改日我再寻别的送给父皇母妃尝鲜。”君离起身为皇帝斟酒,一家子说说笑笑,倒是合乐。
在毓秀宫坐了会儿,大魏贵妃开朗明艳,小魏贵妃玲珑温柔,又有儿女凑趣,皇帝心中郁气散尽,便依旧要回御书房。临走时点名君离跟过去,路上问他些今科举子的事情。礼部已大概划定了方案,贺子墨与那位状元都入翰林院中,那位榜眼被遣到南边做了个知县,虽是个主政的,却是远离京师,未必能得好处,其余的进士也有所分派。
父子俩朝着御书房慢慢走,风吹起时皇帝咳嗽了两声,君离便道:“如今天气转暖,父皇这咳嗽怎么还不见好。”
“老毛病了。”皇帝一叹,这些日子他为朝堂和何家的事情烦忧,也为太子和二皇子之事烦忧,诸般事情积压在心里,自是能积成疾病。
皇帝笼共就三个儿子,君离年纪最幼又最体圣心,父子俩感情不浅。他从江权手里接了披风给皇帝披上,道:“方才公主带来的金梨酒能清心润肺,父皇既然喝着对口味,儿臣明儿叫人多送些进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没说话,君离续道:“父皇可知那酿酒的是何人?”见皇帝转过来瞧他,他便道:“酿这果子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曲青梅。”
“怎么又是她!”皇帝顿住脚步揉了揉眉心,“永乐说她在京里开了个酒馆,生意还不错,她的身份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又来招惹你和永乐,胆子倒是不小。”
君离便笑了笑,“父皇可别错怪了她,这都是儿臣的过错。她流落乡野之后并没怨天尤人,只以酿酒为事,恰巧在这一道上极有天赋,所以想着开个果子酒馆。儿臣瞧她志气可嘉,就帮了一把。”
皇帝说了声“胡闹”,却没有太深的怨怪意思。
这会儿天朗风清,父子俩之间氛围不错,君离趁势道:“她自小蒙冤,虽说不该逃离法外,可毕竟……是我们对不住曲家,儿臣想着能补偿多少是多少吧。”
皇帝并非庸主,当年他登基不久形势复杂,明知曲衡的冤屈却因不得已而判了重罪,这会儿君离说起来,倒是勾起他陈年旧恨。他缓缓走着,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可怜。”
☆、第63章 劝言
去往花枝巷的路上,君离心情很不错。原本皇帝是要打算即刻下旨捉拿青梅的,经他一番说和,倒是答应宽限了几天。这一宽限自然就有了争取转圜余地,君离暗暗筹划着,想请武安侯也面圣一趟。
武安侯是当年皇帝的心腹老将,后来为了曲衡的事情气怒之下跟皇帝闹僵,没在军中任职,后来楚修明进入沙场,皇帝对楚家还是十分器重。况武安侯久未面圣,他若是劝说得当,可是很有分量的。
花枝巷的小院里这会儿很热闹,君离路过时悄悄看了一眼就走了。
这场合他不方便进去,里面现下只有青梅一家和贺子墨一家,若是他进去了,旁人难免顾忌他的身份不得自在,倒不如今晚由得他们去玩闹,明儿他再带她玩一整天。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这和皇帝渐渐生出的倾向不无关系——何家势大根深,后宫里有太后皇后,朝中相权鼎盛多年,